三人沿着未名湖慢行,不一会儿走出了燕大校门,陈湫草先行辞别,便只剩下聂子航与巴金同行。
“主编,这消息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太突然了。您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巴金看了一眼聂子航,略含欣慰地一笑:“能问出这么一句话,看来还不算太傻。”
“您的意思是……”
“的确有风险。”
聂子航一惊:“那……我是不是该回绝?”
巴金摆了摆手:“所以这事并不着急,如果真要改剧本,这事最好定在明年年初,而且得和上峰打报告。
这报告也十分有讲究,既不能让你一个学生打,也不能由我们《上沪文艺》去打,要让他们上影厂的人去打。”
这道理聂子航还是听的明白的……在尘埃落定之前,先把自己摘干净,尽量少趟浑水。
不得不说,这种处理方式,与巴金早年的人生经历十分有关。
《上沪文艺》编辑部几经改组,50年-60年间消失的编辑、副主编不在少数。
而一直身处主编位置的这位老前辈,居然能一直岿然不动,如闲庭信步般度过数十年的岁月。
预防与处理危机的手段,显然不是一般人能相提并论的。
“这事儿,你暂时当作没有就行了,不要受影响。”
巴金在距离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位不远处站定,驻足观赏了一会儿:“我收到了你的稿子,新人作者能把第一本书设计的这么有条有理,实在很少见。”
聂子航径直问道:“那稿费……”
巴金大笑了声:“都说不为五斗米折腰,你倒好——也是人之常情,短则本月月末,会计应当就会邮寄汇款单了……有准备新的书吗?”
“有!”
“说说看?”
聂子航叙述道:“讲的是1904年的时候,由于大旱,一户朱姓人家从鲁东辗转到白山黑水创业,后又迁居热河,同土匪、豪绅做斗争,最后追随实业兴国的浪潮,与东瀛侵略者做生死存亡抗争的故事。”
巴金双手交握着,听完点了点头:“倒很有农村传统文学的味道,内核立意也不错,很符合《光阴日报》对你的评价。
只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你会继续写谍战类、推理类的新式小说。”
聂子航摸了摸鼻梁骨,笑道:“总得先立足根本。如今虽然有很多农村文学、伤痕文学,但都局限于一处,或探究时代,或研讨人性。
我觉得,要有一本既能引起广大群众精神共鸣的读物,又要言之有物,不能空泛,就得讲历史、讲具体的事件,让大家在劳动生产之余愿意读下去。”
巴金含笑道:“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故事草根化,这使我想起了白居易。
在盛唐时期,大家都在学太白,学高歌咏赋,学日照香炉生紫烟,只他写老少妇孺皆能懂得通俗诗,又何尝不是一位伟人呢。
子航,伱已经有一位红色作家的使命感了。”
聂子航道:“学生不敢和乐天先生相提并论,您说谍战类、军事类的小说,我心里其实有一个主意,或看以后有没有机会成书。”
巴金赞赏道:“有灵感是好事……那么这本鲁东小说,有没有想好取什么名字?”
“有,《闯关东》!”
闯关东……巴金细细咀嚼了一下这個名字,莫名联想起今年传闻即将召开的会议。
能碰上与时代潮流相符的文学主题……这小子,运气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啊!
巴金暗自感叹了一番,紧接着暗示聂子航道:“记得把新书初稿寄给彭编辑。”
“现在?现在《潜伏》不是还在月刊连载。”
巴金当然不会说,怕这小子把《闯关东》发到别的杂志上去了,只淡淡地留下四个字:
“早做准备。”
稍送了巴金先生一段路程,聂子航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主编,我有一位朋友,他也十分热衷文学,想试着在哪家杂志社上投投稿……我把他的稿件寄给了彭编辑,您看看能不能……”
巴金来了点兴趣:“什么朋友,竟然也能让你亲自寄稿,不会是某位红颜知己罢?”
“不不,是一位身体有些病患的朋友。”聂子航咳嗽了声:“他的腿脚有些问题,如今在坐轮椅,也不方便去邮电所,我干脆替他跑一趟。”
巴金这才收敛了笑容:“若稿子好呢,煜琪自然会给我看的,若不好……”
巴金停了停,继而说道:“既然你开口了,我就去问他要来看一看,倘若真有些好的地方,登刊是不难的。”
“好!我替他谢谢您!”
……
铁声的投稿暂时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聂子航在回去的途中,不免突发奇想:
按说史铁声的第一封稿件是在1979年才发的,他这么做,算不算影响了铁声原本的人生轨迹?
想到这里,他又有所释然。
受他影响的人,实则也不止史铁声一个,还有尚在卫生所的于华大夫,有远在苏南的小于同学。
或许还有编辑部的刘学虹、陈佳映等人。
聂子航眺望了一下远处的太阳,只觉日光繁盛,未来明媚。
这样的改变,应该也是好的吧?
那能不能再改变一些?
比如受病痛折磨的人能不能拥有美好的故事结局?
……
下午的时间,他收到了邮电所寄来的爱红的信。
“哥:
我有一件大事想和你商量。”
开头没有问候,也没有致语,非常符合他这个妹妹一贯的随性作风。
“我打算结婚了。”
聂子航愣了一下,随即瞪大了眼睛。
结婚?结婚!
这么快!
他离开苏南才三个月不到啊!
看来之前的猜测是真的,余晓丽给他透露的事情也是真的。
“做这个决定对你来说可能有一点突然,但我们的确是十分相爱的。
我对象叫韩少平,是红星食品厂的技术员,和晓丽姐一样,他也是支援县区的知识技术份子。
供销社的张叔叔对他的印象也很好,甚至连大院里的钟叔,也肯和他时常说两句话。
就是看门的大黄狗二柱,对他好像十分有敌意,总是冲他龇牙咧嘴地吠叫。
我和他打算六月份的时候去天津,上门拜访一下少平的父母。
哥,说实话,我真的很紧张!
不过,我们去了天津以后,就会来找你了。
你一定对他客气一点,他人真的很不错的!
其他的话,到时候我们见面再说!
喔!不用准备红包!
此致
聂爱红”
读完整封信,仿佛狂风席卷停车场。
他现在真的有一种,家里的大白菜被人活生生薅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