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沈仪听着耳畔的风声,眼前掠过飘忽的一幕。
有面目狰狞的妖魔奔踏而来,用利爪洞穿了自己的胸膛。
一张张熟人的面孔布满惊惧,被乱刀撕裂,血浆四溅。
携滔天猩红的大妖从天幕掠过,身下城池坍塌崩碎,冤魂哀鸣不绝于耳。
“……”
沈仪轻轻挥袖,那假到不能再假的幻境便是瞬间崩碎。
化神境时就修习过神魂法,返虚后更是在修习灵阵时,让神魂再次得到暴涨。
这种粗浅的幻境,已经很难再对他生出什么效果。
沈仪抬眸朝前方看去。
只见传送法阵之后,乃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四周粗粝的石壁高约千丈,每隔三尺,便是被凿出仅容一人盘膝而坐的洞口。
每个洞穴内,都是坐着一道身影。
其中有修士,亦有凡人。
他们神情麻木,闭着双眼,看似稳如坐钟,身上没有半点外伤,实则生机黯淡,已是油灯枯竭之状。
“呼。”
沈仪收回目光,很难去计算这山壁间有多少人。
也终于知道为何桃源山庄竟然胆子大到了敢把主意打到仙宗宝地身上。
在南洪这般危机四伏的地方,除了合道宝地以外,别的地方估计很难提供数量如此恐怖的生灵,去填满这一眼看不见边际的深渊石壁。
至于目的是什么。
从刚才侵蚀而来的幻境可以大概推测一番。
不伤皮表,只折磨内心。
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内心恐惧之事,直至心神崩溃为止。
冲霄的怨气,近乎把深坑之上的苍凉天幕染成灰色。
而在那片灰色的中心位置。
一枚漆黑如墨的珠子,正在吸收着袅袅灰烟。
每一道灰烟腾空升起,石壁间便有一道盘坐身影摇摇欲坠的朝下方跌落而去,落入腐臭的白骨高山。
很快,便有桃源山庄的弟子沿着逼仄石阶而行,牵着另一条生灵将其补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从头到尾不需要任何指挥。
“嗬。”
青犀镇石目光凝重的看向那珠子下方,一道黑雾将珠子与白骨高山上的苍老身影所连在一起。
“另辟蹊径的延寿法?”
“这老逼崽子,还真是够惜命的。”
青犀大妖生前虽然只是返虚六层的妖魔,但还算是有些见识,一眼就看出了桃源山庄在做什么。
以怨魂遮蔽天机,取生灵之息延寿。
一举两得。
就在这时,一群身披鱼鳞甲的水族却是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怎么才来,三十二万七千凡夫俗子,零头就免了,搞快些。”
它们朝着墨衫青年探出手,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沈仪沉默盯着眼前这群妖魔。
龙宫的鱼鳞甲,他也曾见过不止一次了。
看来这买命钱,还不止往岸上送,水里也是有份的。
就在这时,数十道身影齐齐涌入进来。
在看清当头那近二十道身穿南阳执事袍的身影时,十几个龙宫水兵忽然脸色变了变,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它们倒是知道桃源山庄在和仙宗执事做买卖。
但这种事情让修士来做,传出去可是大罪,怎么可能同时联系这么多同宗执事。
“……”
钟光德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癫子的追杀,狼狈的踏入深坑,瞬间给那群龙宫水兵使了个眼色。
龙宫水兵反应了过来,径直取出了海螺传信。
“宗主。”
修为最高的几个南阳宗执事很快便挣脱了幻境阵法。
迅速朝着沈仪靠拢过来。
似这般乱心的法阵,要造到足矣笼罩这么多人,代价昂贵到了连仙宗都会肉痛的地步,故此退而求其次,只能对没什么修为的人起效果。
他们忌惮的朝着四周看去。
分明是主宗巡视附庸,现在却宛如笼中之鸟,身陷囫囵,有些插翅难逃的意思。
果然,随着龙族水兵放下海螺。
在那白骨高山之间,一头高大的青麟蛟将随意砸碎了酒缸,骂骂咧咧道:“抽空挣点外水还这么麻烦,这次的价钱得加一倍。”
待其起身之时,返虚九层的恐怖气息瞬间肆虐开来。
与此同时,白骨高山上的枯槁身影,也是蓦地睁开眼,浑浊眼眸中似乎有无尽冤魂涌现。
在他的面前,即便是那头青麟蛟将,也莫名显得有些微渺起来。
正儿八经踏过了那道分水岭的修士!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他没能成功突破,但这雄浑的气息,仍旧是返虚圆满才能拥有的。
桃源庄主没有似钟光德那般再劝解什么。
或许是南阳宗已经踩到了他的底线,又或许是为了延寿,吸纳了太多冤魂,有些失去理智的缘故。
他腾空而起,整整十层高的阴暗道宫占据天际,威势浩荡。
其间灵光闪烁,已经有些风中残烛的味道。
但取而代之的,却是更加凶煞浓郁的阴风血气。
“你见到你想见的东西,现在可以瞑目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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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光德阴恻恻的腾空而起,拦住了众人的退路。
南阳宗众执事已经浑身紧绷,齐齐将目光投向了沈仪。
他们全然没想过,桃源山庄居然敢做出这般逆天而行之举。
钟光德说的不错,南阳宗一旦踏足进来,就真的没有了斡旋的余地。
不得不说……这次好像玩的有些太大了。
“……”
沈仪垂眸看着双掌,指尖轻轻跳动。
其余人皆是有些惊疑不定,唯有聂君猜到了什么。
当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掠过的瞬间。
即便聂君曾以杀坯之名著称,竟然也是感觉到了心跳加快。
随着沈仪的指尖停止跳动。
他先前端坐在大殿内时布下的法阵,倏然在整个桃源山中浮现而出。
五行宝莲大阵!十六座!瞬间便将桃源山庄尽数笼罩了进去。
这般浩荡的声势,仿若化作了四个大字。
鸡犬不留。
当沈仪手掌落下的刹那。
他身上的墨衫已经被南阳白袍所替代,耀眼的大日图纹之间,有金焰肆虐冲起。
在宗主袍的加持下。
金焰灼尽了灰雾,让死气沉沉的天幕倏然刺眼起来。
血海翻腾,紫气东来。
犹如大日初升,将整个深坑映照的煌煌生辉,就连那白骨高山间萦绕的煞气,都迅速消散不见。
仅五层高的无量妖皇宫,却是隐隐有了与那座十层高的道宫分庭抗礼的味道。
“……”
别说旁人,就连那位桃源庄主,此刻浑浊的眼眸中,都是泛起了一丝惊诧。
身为返虚圆满的强者,虽参与不进真正的天骄之争,但这些年下来,亲眼见过的华美道宫也不在少数。
真正的天宫,他是看见过的。
但沈仪的这座无量妖皇宫,其中蕴含的鸿蒙紫气,却是远超同境天骄!
难道……天地也是不公的么?
为何会有人能得到如此丰厚的馈赠。
法阵再次波动。
银甲青年缓步而入,双手各拎着一具尸首,将之随手扔在了地上,拦住了所有人的退路。
“你们是不是好怕?”
它抬起头,血肉模糊的脸上裂开嘴角,露出被血染污的森白牙齿。
“混账东西。”
那青麟蛟将身披更加精美的鱼鳞甲,大手一挥,有长柄大刀落入掌中。
它给那十余水兵使了个眼色。
随即踏空而起,恶狠狠的朝着阵法前方的蹈海将军劈去!
如此诡异的修士天宫,事关重大,必须要回禀龙宫才行!
至于桃源山庄的事情,与它有什么关系。
世上还没人敢赖龙宫的账,哪怕它们只是出来接个私活。
唰——
那柄大刀斩过长空,其锋芒之甚,让在场近乎所有人都是下意识的避开。
唯有银甲青年略微抬起那呆滞的面容,然后抬起手,以手掌虎口悍然接住了刀锋,从掌心到整条胳膊,以至于浑身都多出了细密的裂纹。
这一刀接的极为勉强。
显示了双方修为间的极大差距。
然而青麟蛟将正打算挥刀再斩之际,却是对上了蹈海将军那双恐惧到癫狂的眼眸。
整个人失神了瞬间。
下一刻,一只支离破碎的巴掌,已经悍然落在它的脸上。
轰隆隆!
青麟蛟将整个人倒飞出去,轰碎了白骨高山。
咔……咔……
蹈海将军缓缓朝前方走去,身躯破碎,步伐踉跄,却莫名给人一种猖狂之感。
它虽没有真正修习过天衍四九,但经历了整整三十万年枯坐以后,那浩瀚到让神智崩碎的感悟,也是逐渐融进了它的举动之中。
青犀大妖也是狂笑着朝那蛟将踏步而去。 两个返虚八层,竟是在返虚九层的龙宫妖魔面前,表现出了让人难以理解的傲然。
就在所有目光都凝聚在此地的时候。
身为深坑中修为最高者。
桃源庄主却是死死盯着那一袭南阳白袍。
相较于那两头怪异的石傀,真正让他感觉到不妙的,还是那位年轻的南阳宗主。
眼看着汹涌的金焰火海中泛起紫芒。
他双掌猛的抬起。
阴暗道宫之中,忽然立起了一尊高耸的千面雕像。
身如山脉,面如恶鬼。
密密麻麻的脸庞,有哭嚎者,有狞笑者,有怨毒者,在浓郁的灰雾中若隐若现。
顷刻间,那千面恶鬼的身躯忽然朝前方倾斜,好似一尊凶神俯瞰人间。
“受我一拜!”
桃源庄主枯槁到皮包骨头的脸上,嘴巴开合,发出沙哑凄厉之音。
那千面恶鬼像倏然叩首。
凝如实质的怨气席卷开来,终于让所有人的心思都从石傀上移开,心中犹如有重鼓敲击,砰砰砰的巨响,让他们脸色涨红,近乎滴血。
哪怕是那群返虚七层的水月商盟供奉,此刻也是心神不稳,好似要被冤魂惨啸声化作的浪潮所淹没。
他们只不过是修士,还不是真正的仙神。
哪里受得起这无尽生灵惨遭折磨后,所凝聚出的恐怖怨念。
而身为直面这一拜的存在。
那袭华美的白袍,瞬间便被灰雾掩盖了进去。
但并没有持续多久。
紫金色的焰海翻腾而出,仿佛有天凰盘旋,扫清魑魅。
见势不妙,桃源庄主再次掐动法诀。
庞大的千面恶鬼像径直叩了下去!就像是骇人的山脉倾塌!
密密麻麻的脸庞砸入灰雾之中,有刺耳的哀嚎声在深坑内回荡。
待到灰雾散去。
数不清的脸庞破碎开来,使其狰狞中又带了几分悲凉。
在这尊叩首的巨大千面雕像面前,沈仪垂手而立,白袍衣摆微微摇曳,便是拂散了浓郁的怨念。
紫金色火焰于白袍之上跃起。
犹如紫霞映大日。
恐怖的造像跪倒在那单薄身影的面前。
沈仪轻轻迈步,踏上了它的头颅,顺着它的脊梁,从容的走向天际那枯槁的老人。
对于合道境巨擘而言,这只是一件便服。
但此刻,在这法袍的加持下,那滔天的紫金火海,仿佛能融去整个桃源山庄。
踏步间,他那袖袍之下的手臂上,赫然又多出了一副锋锐腕甲。
同样是灰色,但相较于阴暗道宫中充斥着怨念的灰雾,这套甲胄的灰,更像是虚无,一切的尽头。
鸿蒙紫气加身,归墟仙甲护体。
沈仪缓步走到了那桃源庄主的面前。
整个深坑内的一切,仿佛在此刻滞凝了下来。
蹈海将军和青麟蛟将缠斗不休,浑身近乎破碎,青犀大妖同样惨不忍睹,但它只是狞笑着将宽大的双掌举过头顶,抱拳为锤,从天而降,狠狠的轰在了蛟妖的头上。
轰!
本该趁机出手的蹈海,此刻眼中的畏惧却是浓郁了数倍不止。
他伸手扶住蛟妖的脑袋,强迫对方抬头看去,呢喃道:“看。”
蛟妖一拳轰碎了它的右肩,却见蹈海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只是继续抬头看着上方,不由暴怒咆哮道:
“你在看什么?!”
“看……真正的天……”
蹈海将军眼中的畏惧化作了狂热。
引得蛟妖下意识抬眸看去,下一刻,它便在那漫天的紫金色眼眸注视下,只感觉浑身发凉。
近乎所有人的视线中,都多出了一袭白袍。
那张白皙俊秀的脸庞缓缓回望而来,紫金色眼眸中仿佛蕴着天地万法。
砰!砰!砰!
连绵不绝的炸裂声响彻深坑之内,数不清的血浆同时绽放开来,比漫山桃花更艳!
一道道身影瞬间崩碎。
深坑内顿时化作一片血海翻滚。
沈仪站在千面恶鬼像之上,白皙如玉的指尖纤尘不染,他握着一枚玄机锥,将其送入了老人的眉心。
直到剧痛袭来。
桃源庄主才从那迷茫中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要掐动道法,但与道宫间的联系,却突兀的滞凝了许多。
也就是这呼吸间的呆滞。
他身上已经多出了整整十条玄机索,分别封住了眉心,口鼻,四肢,心腹。
阴暗道宫中再次汇聚第二式道法。
却比先前慢了不知道多少。
桃园庄主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挽起了袖袍,那张俊秀的脸庞上,虽神情不变,却多出了些许狞意。
刹那间,凶猛的拳峰从四面八方落下。
臻至大成的天衍四九再次全力施展开来。
在宗主法袍,玄庆的馈赠,以及两式灵法和玄机索的诸多因素下。
以返虚中期战圆满,连跨两道分水岭,这般绝无道理可讲的事情,就这样活生生的展现在了南阳宗众人眼前。
阴暗道宫灰雾大作,阴狠的道法尽数朝着下方落下。
然而却很难跟上那道玄妙的身影。
白袍在空中涌动,每一次出现,都会让枯槁老人的身躯崩碎。
从空中到地上。
总共不过十几息时间。
桃源庄主却感觉像是过了许多年,自己仿佛成了一块锻铁,被千锤百炼,却没能得到蜕变。
只因持锤之人,并没有想过要得到一块好铁,只是在宣泄着心中的怒。
在枯槁老人落地的刹那。
五指撕裂了他的身躯。
悍然轰碎了他的道婴五脏。
炽热的金焰将之焚尽。
沈仪脚踏血海,看着天际的阴暗道宫层层崩塌下去,终于吐出一口浊气。
“呼。”
在他身后,整个深坑内除了石壁上的身影,便只剩下了南阳宗的一众执事和两具破碎不堪的石傀。
先前在空中炸开的艳丽血花,此刻已经尽数没入了地面,暗红色的腥臭泥土,让那座白骨高山黯然失色。
沈仪稍稍调整了呼吸,随即转身迈步朝着那法阵走去,轻声道:
“一个不留。”
此言一出,青犀大妖和蹈海将军同时跃出,朝着法阵掠去!
在失去了高手的庇佑后,剩下的桃源山庄弟子,实在很难抵挡两头返虚八层镇石的屠戮。
噗嗤——
娇嫩桃花之上,忽然染了血浆,便显得愈发鲜艳。
数不尽的哀嚎声响彻山林。
整个过程并不算太过漫长。
很快,原先的那座大殿之中,便只剩下三道怯怯的身影。
“沈宗主,莫要误伤!我们只是来赏桃花的而已!”
“我们是盟宗啊!清月宗……清月宗还帮过您许多,您忘了吗?”
天剑宗那位外门长老强颜欢笑,清月宗的执事忙着攀关系,唯有无双宗的执事脸色惨白,已经跌坐在地。
那层层迭迭的五行宝莲大阵,将他们也都全部困在了桃源山庄。
主位之上。
沈仪安静翻阅着南阳宗执事搜出来的册子。
每一份买命钱后面,那简单的几个小字,皆是代表着数量庞大的生灵。
让人有些触目惊心。
众多南阳宗执事神情呆滞。
他们确实都见过沈仪的狠辣,但几乎都是对妖魔出手,对修士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其中几人脑海中又泛起了曾经李清风的提醒,沈宗主可不仅仅只擅长斩妖。
直到桃源山庄再无活口,事情竟然仍未结束的样子。
宗主……宗主总不至于还要插手盟宗的事情。
就在这时。
沈仪终于翻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他略微抬眸,扫向了面前几人。
“你不要胡来!我乃是天剑宗外门长老!”谢朝玉脸色难堪的朝后面退了几步,大喝道:“七子大会还未召开,你还不是宗主!就算你是宗主,你也管不了我天剑宗!”
清月宗执事心神崩溃,跟无双宗的一起瘫在了地上。
身为和南阳最亲密的盟宗执事,他对这位宗主的性格可是有所耳闻……
“……”
沈仪轻轻将册子放在了桌上。
白袍未动。
仅是下方响起了三声闷响。
嘭!嘭!嘭!
三枚头颅同时炸开,让大殿中再添几分血气。
聂君持剑立于殿下,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突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无论是自己,还是那些执事前辈,似乎都把这个事情想的太复杂了。
或许在沈宗主眼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对方真的是个很纯粹的……杀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