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劫师太明显异样的情绪,叶孤鸿尽收眼底,不由微微奇怪:
这位师太看我的眼神,怎么倒像是看久违的故人……
莫非她和这一家人,先前竟是相识?
但是转念一想,也不对啊,若是真个相识,她对横陈于地的尸身,又岂会无动于衷。
他却不知灭劫师太此时心中,正面临着何等剧烈的波动。
要知这普天之下的男子,灭劫唯一能看在眼中、挂在心里的,怕是便只有当年的孤鸿师兄。
她师兄虽然死了十年,但灭劫深知,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自己对明教魔头的恨意,也绝不会消弭半点。
无法消弭的仇恨,其另一面,便是无法淡忘的牵挂。
她有多么恨明教魔头,便有多么放不下孤鸿师兄。
今日,叶孤鸿以幼子之躯,搏杀蒙古勇士,这番心性、算计,乃至对时机的把握,俱都深合灭劫脾胃,自不免对他另眼相看,因此待他报出名字,灭劫第一个念头便是:怪不得这孩子这般了得,原来他也叫孤鸿!
随即便忍不住想:怎么这般巧,他偏也叫孤鸿?咦!这孩子这般了得……莫非竟是我师兄转世之身,因此身怀宿慧?
灭劫师太毕竟是个尼姑,平日练武之暇,偶尔也翻看些佛门故事,恰好宋元时期,有许多散文、笔记,都热衷传播转世之说。
譬如著名的《甘泽谣》:“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灭劫对此类说法,自是深信不疑。
所谓凡人怕果,菩萨怕因,因果之结,往往便起于念头一动。
概因念头一旦生出,自家往往越想越觉有理,越想越觉无缺,从此不免深种心田,以至于化为执念。
若再久堪不破,必然铸成心魔。
灭劫师太此刻既生出这个念头,便心不由主,下意识往下寻思:
我这一趟出行,本是去王盘山寻查谢贼的踪迹,忽忽数月,不曾有获,眼看年关将近,这才乘船沿江而上,返回本派,时间本来已有些赶,谁知到得鄱阳湖,忽然欲往南昌梅岭,探望故友晓月庵主,偏又贪看雪景,错过宿头,以至于被那边大火吸引了来……
她想到这里,轻轻把手一拍:呀,如今细想,岂不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师兄的转世之身注定要在此等我,因此我才动念来了南昌,却是命中注定,要我度他重归峨眉!
一番自圆其说,顿时认定了叶孤鸿此子,便是孤鸿师兄转世!
想起两人阴阳相隔十载,今又重见,岂不正是“此身虽异性长存?”
一时之间柔肠百转,能不当场潸然泪下,已算她修为高深、把持的住!
她不眨眼地盯着叶孤鸿,艰难说出一番话来:“如今世道如鬼蜮一般,你小小年纪,独自一个,如何得活?贫尼看你、看你与本门倒也有缘,有意收你做個徒弟,孤、叶孤鸿,你可愿拜贫尼为师?”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微微颤抖,眼圈隐隐泛红,竟似是怕叶孤鸿出声拒绝一般。
灭劫虽尽力掩饰,但是她那种格外在意的情绪,还是让叶孤鸿看出了都端倪,心中不由暗自盘算。
叶孤鸿知道,元末这个时期,世道、人心,皆是黑暗之极!
不说什么打家劫舍,便是捉了路人当“菜人”杀了吃肉,都是极为常见之事。
以他如今仅仅七岁的幼小身躯,又是官府认定的反贼之后,若无人加以庇护,存活之难,可想而知。
因此对他而言,寻一个靠山,乃是第一等要事。
而突然出现,武艺高强,又明显对他另眼相看的灭劫师太,正是送上门来的一尊优质靠山!
不管什么时代,提及峨嵋两字,多半都是正道门派的翘楚大派,创派祖师坐拥数位大宗师传承,底蕴可谓深厚无比!
在这一方面能够超越峨眉的势力屈指可数,数遍武林,也不过寥寥数家。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峨眉派的风气,似乎有些重女轻男倾向,高深武学,往往非女徒不传,对男弟子大大不友好……
但是!眼前的灭劫师太,明显对自己格外看重!
而且观其做派、言谈,夸她一句“至情至性”,当非过誉。
这样的性情中人,只要能够得其信宠,难道她真能放着高深武功,舍得不传给自己么?
更况且,当下也并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叶孤鸿心中飞快转过这些念头,打定了主意,露出诚恳神色道:“师太大慈大悲,若肯帮小子葬了父母兄长和宋嫂,使他们不至暴尸荒野,小子叶孤鸿,情愿拜在师太门下。”
说着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口称师父。
灭劫师太顿时喜形于色。
连忙蹲下身扶起了叶孤鸿,笑得眼都弯了:“好孩子!你既入我门下,便是我峨嵋弟子,本门弟子守望相助,你的亲人,便是峨嵋派的亲人,自然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说着看向三个女徒,瞪起眼喝道:“你们还傻愣着做什么?不曾听为师言语么?且去那面树林里,找一块向阳的地面,帮你们师弟安葬他的亲人。”
三个女徒看了看手中细细长剑,露出无助的神情,却又不敢违背了师令,只得委屈巴巴地应道:“是……”
满脸茫然转身,便要去寻合适的墓地。
“师姐们请稍等!”
叶孤鸿可不愿无缘无故得罪这些小女子,连忙喝住她们,对灭劫师太道:“师父,师姐们以剑掘土,如何使得上力?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这里放着现成的马匹,弟子斗胆,恳请师父随弟子回一趟叶家庄,寻些趁手的家伙也好。”
灭劫师太此刻看这个新徒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笑吟吟点头道:“好一个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这孩子年纪虽小,做事却有章法,我峨嵋派缺的便是你这样的弟子。”
当下牵过一匹马,抱着叶孤鸿跃上,对女徒们喝道:“你们三个,在此好生等候为师和小师弟,切莫乱走。”
风雪茫茫,三个女孩儿吹得脸都青了,也只好吸着鼻涕,傻傻点头。
灭劫师太把叶孤鸿抱在身前,想了一想,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手帕,缠住了他脸,却是生怕被风吹坏了他,随即打马如飞,望着叶家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