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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朝令夕改

寇家庄北,渭水岸边。

司法史蒋道理率着两名县学生转任的吏员,以及五名寇家庄抽出来的成丁,站在露出小半的河床上,一个个挥舞着长长的叉竿在吆喝。

“退!退!退!”

不知道是哪个能人,把将作监下辖都水监舟楫署的公船都偷来了,载了对面栎阳县赵庄近百口人,要偷越水位下降的渭水,由新丰县入长安城。

都水监到贞观中期才从将作监析出,由一个七品衙门变成五品衙门。

即便是从寇家庄启程到长安城,也只有百里之遥;

从赵庄过栎阳县、粟邑县(武德二年分栎阳县而设,贞观八年并入栎阳县)、三原县、泾阳县入长安,二百里有余。

走栎阳县的路,明显绕了一大个弧线,多出了一倍有余的里程。

如果是观赏风景、缓缓而行,怎样都无所谓。

但在灾荒时节,多走一里路,就少一丝生机。

纵然知晓新丰县封堵堤岸,赵庄这近百口子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寇家庄行船。

万一呢?

选择从新丰县过路,还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新丰有粮!

无论是去年的赈济,还是今年采买籼米,都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新丰县有粮,有很多粮!

纵然这粮食不是无穷无尽的,仅仅让赵庄这近百口吃上一两天,不打紧吧?

这只是赵庄黎庶一厢情愿的想法,按蒋道理他们这些官吏的推算,五百石籼米,未必够招呼华州方向的流民。

没有油水的糜(浓粥),中男女、丁男女每人饱餐至少得五两,半饱状态也得三两,要是遇到大肚汉能整三斤多!

六十余里的距离,如果是健康状态,大约两天能出境,少说也得供应四顿。

也就是说,人均你就得算二斤粮食。

万一这点粮真不够赈济,新丰县该怎么办?

所以,各有各的立场,矛盾在所难免。

柯斜走到干涸的河床上,麻鞋尽是尘埃,官服也快辨认不出原本色泽,柔软的胡须都如刺猬一般丛立,两个眼窝深陷,凸显得眼珠子格外大。

“退回去!”

柯斜没有半点责怪官吏们的意思,只冲着船上的人咆哮。

蒋道理他们已经尽力了,能阻着船只不靠岸就是最好的证明。

至于说其他更激烈的手段,也得蒋道理他们承担得起严重的后果。

老实说,即便是柯斜身负一石长弓,也不敢在此时射箭——哪怕只是吓唬。

甲板上走出一老一少,冲着柯斜跪下、磕头,声音悲怆:“栎阳县赵庄粪土草民赵难柱、赵宽颐,拜请官人大发慈悲,准赵庄百口借道乞活!”

旱已至,蝗初飞,收割的粮食连一半人口都养不了,多余的人口只能洒泪离乡。

然而这只是开始啊!

待得飞蝗肆虐、连许多树都被剃了秃头时,流民将会更多。

除了船夫,整条船上的老幼全部跪倒,向柯斜乞求一条活路。

我给你活路了,谁又给我活路?

柯斜很想咆哮出这一句,奈何嗓子发痒,一字未能出声。

终究对方也是大唐黎庶,也只是卑微地乞求一条活命。

即便不顾成丁、中男女,那些娃儿、妹娃子,柯斜也不忍看着他们生生沦为饿殍。

默然后退了一步,蒋道理等人也收起叉竿,只是咆哮着让赵庄的人守规矩,不得妄动新丰县一草一木。

“朝令夕改,本官之过。”待一船人上岸,柯斜叹息一声。“法曹牢记,灾患过后,本官领二十笞,以为惩戒。”

这事,必然有人去承担责任的,如果是蒋道理这小身板,得吃许多苦,柯斜是仗着身份才二十笞揭过了。

说不上对错,道不清是非。

反正,随便柯斜怎么选,都有弊端。

就像做选择题,结果所有答案没一个是对的。

“阿弥陀佛,少府宅心仁厚,日后必有福报。”

老实说,听到说话声,柯斜还是有点烦躁的,可这位是摩诃寺的阿摩禅师,西泉里中毒事件中出过力,柯斜不能甩脸色。

“禅师莫哄人了,我这种货色不进十八泥犁(十八层地狱,出自佛家),就是老天没长眼了。”

柯斜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坏事也干了不少,996这种福报还是留给别人吧,自己宁愿下地狱。

阿摩禅师呵呵一笑:“少府外严内宽,心中自有善恶,岂是老衲能哄骗?新丰县的难处,老衲虽为方外之人,却也略有慈悲之心。”

“玄理观、摩诃寺、伽蓝寺、观音阁摒弃门户之见,愿携手为县中献上四百石陈粮,遣十余略通医理之人为流民诊治,也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为什么不是五百石,真凑不出来么?

当然不是,但县中准备的就是五百石而已,他们能盖过南衙(县衙或宰相府邸别称)风头么?

柯斜的愁容褪去不少。

方外的力量,他从来没算进去过,现在看来倒是好事。

“本官代新丰县,多谢道佛两家了。”

有这四百石陈粮的加入,难关应该能过了吧?

“少府身边的庶仆,怎地不见了?”阿摩禅师随口问了一句。

“我那族兄,婆娘难(nán)月,放回去侍候了。”柯斜随口说了一声。

难月是指女子怀孕足月、即将分娩的时期,柯南梦早就回去安排一切了。

阿摩禅师合什:“喜事一桩,老衲游说玄象老牛鼻子,让玄理观为他施一个自然斋。”

道家第七斋自然斋,普为一切祈福。

律师管这个吗?

当然不是。

道家三师,法师是修行、传授经文、主持法事,威仪师负责纠正仪容、维护斋醮中的规矩,律师是传授戒律。

但负责传授戒律的,一般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说一声施斋也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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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二堂,昝君玄听到法曹的禀告,微笑着摇头。

这个少府终究是年轻,心肠不够冰冷,嘴上虽然喊得凶神恶煞的,做事却多少顾忌了些。

也就是本朝安定了,要是换前朝末年,乱箭射死流民的事也不是没有。

“告诉柯少府,本官知道了。”

真不好评说是非,总不能柯斜在前头冲锋陷阵,县衙在扯后腿吧?

“知道了”三个字,表明昝君玄不想追究的态度。

出去做事的人,有几个不犯点小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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