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老刀的脚步,白启来到通文馆的后院。
也许是靠近黑水河的原因,整体布局以水为主。
池广水茂,遍植荷花,林荫匝地,藤萝攀附,各种景色相溶,显得极为幽静。
白启穿过好几道曲折水廊,踏入东面的楼馆,内里宽敞明亮,长窗裙板用黄杨木精细雕镂,装点得古朴雅致。
教头下榻的这座大院,远比他想象得更加气派,即便说是黑河县第一等的豪奢,也绝不为过。
“小七爷,就是这里了。平日练功累了乏了,便可以歇息一二,床铺被褥啥的,都是新近换过。”
老刀掏出钥匙打开门,领着白启进去。
屋内分出睡觉的主卧里间,四柱撑起的漆红大床紧靠墙壁,配有桌几、花几、以及衣架,用山水屏风隔开。
另一侧还有个小屋,放着大木桶,乃是沐浴洗澡的地方。
外头则是比较常规的厅堂,条案、字画、博古架、笔墨纸砚,此类装点一应俱全。
若非白启前世也开过眼界,见过世面,以他打渔人的贱户出身,恐怕要被这份熏人的富贵气,压得畏手畏脚,小心翼翼。
生怕弄脏碰坏点啥,到时候赔不起。
老刀笑呵呵道:
“水已经烧好了,装在大桶里,按照少爷的吩咐,添了些药材进去。
等小七爷你洗完了,穿好专门准备的干净衣物,便去正厅用饭吧。”
药浴?
待遇这么好?
白启故作拘谨的点点头,等到老刀出去带上房门,方才走进里间的小屋。
腾腾热气中,他把三水哥买的宽松袍服脱下,随意放在衣架上。
整个人浸泡在大木桶内,不禁发出一声舒服的长吟。
“原来真正有钱的大户人家,每天过得都是这样的日子?”
白启双手搭在浴桶边缘,里头有一张小凳也似的木板,让人稳稳坐着,熬成汁液的药材晕染成青翠之色,浅浅浮在上面,隐约散发出类似松脂燃烧的香气。
他仍在回味宁海禅于那块金字黑匾下的训谕话音,三条规矩字字浓烈,气魄极大,有种刀砍斧凿,烙印脑海的深刻感觉。
“通文馆,到底是什么来头?”
像宁海禅这样的非凡人物,怎么会甘心待在黑河县?
宁为鸡头,不作凤尾?
白启否掉这个念头,即便将独压武行门馆的教头放在义海郡,也该是鼎鼎有名的厉害角色。
一眼就能瞪死个练家子,这份本事近乎鬼神,说不得便是四练大成的周天采气。
“好像认了个了不得的师傅……”
白启眼皮垂下,唤出心神间的那道墨箓。
打渔、识文断字、辨药、八段功、金丹大壮功、破邪灵目、崩拳、罗汉手养练篇……
诸般技艺凝聚成或大或小的光点闪烁,缓缓倒映于眸中。
“打渔、识文断字,这两样的技艺潜力颇大,至今没怎么见到上限。
八段功倒是已经看到头了,再继续刷进度,所能提升的感悟也不多。
除去破邪灵目、崩拳这些不可突破的,便是金丹大壮功、罗汉手养练篇,这两门可以内外互补,需要加紧锻炼。”
白启凝望存于心神的无名墨箓,莫名生出一個念头:
“被映照进来的各项技艺,能否上下合并?像八段功、辨药本身没啥挖掘余地的技艺,又可不可以再作推演,继续往上突破?”
还未等他往更深处想,丝丝针扎般的细微刺痛就已席卷全身!
舒张的毛孔吸收药力,终于开始见成效了!
“我……日!”
刚开始白启还能保持淡定,安心享受滚烫热流沁润筋肉,使其渐渐松弛放开。
可约莫半盏茶之后,泡在浴桶里头的身子骨猛然一颤,各处像是被浇了一层烧融的蜡油,火辣辣的,生疼无比。
“忍一时之苦!”
白启仰着头,两只手抓紧浴桶,险些捏出模糊指印。
原本平缓流动的体内气血,好似受到剧烈刺激,霎时汹涌奔流!
皮肤发烫,筋肉膨胀,宛若吹气的水囊被撑开!
“简直要喷出来了!”
白启咬紧牙关,脸色涨红,药浴过的气血之充足,大有化为实质,从七窍冲出的错觉。
如同寻常人大补过头精力旺盛,可能导致流鼻血一样。
“我现在火气真的很大……这是啥子药浴?比起金丹大壮功烫脚擦洗的方子,猛了十倍不止!”
……
……
半个时辰一晃就过,白启洗完澡,换上黑色直襟长袍,束个云纹腰带,踩着双千缎长靴,出现在通文馆前庭正厅。
虽然肤色仍是风吹雨打,日头晒出来的古铜色泽,手脚更是磨出老茧,远没有公子少爷养尊处优的白净细嫩。
但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脱去那身短打、粗布麻衣的打渔人白阿七,此时也有几分英姿勃发的挺拔俊气。
“卖相还成,不像阿成长得磕碜,拿不出手。”
宁海禅大马金刀坐在主位,那是张大红酸枝的太师椅。
背后挂着一幅泼墨大字,与生俱来人中首,唯吾与天同齐寿!
“见过师傅。”
白启之前对镜自照,也愣了半晌,他头一回穿齐全中衣外袍长裤靴子,望着里头肩宽背阔的少年郎,竟有些认不出来。
这是我?
太陌生了。
直似话本里常写的江湖少侠!
“药浴的感受如何?”
宁海禅端起茶杯,用盖子刮了两下:
“老远就闻到一股药香,看来是腌得很透,入味了。”
白启面皮一抽,自家师傅明显晓得初次药浴很激烈,竟然也没提醒两句。
果然就等着现在,好来奚落笑话。
“通体舒泰,飘飘欲仙!多谢师傅赐药!”
他抬起头,满脸写着平静二字,好像全然忘记那种全身筋肉充血发涨的酸爽滋味。
“倒也不必言谢,那一桶水八十两银子,从老梁头交付的学费里扣。”
宁海禅云淡风轻抛下的第一句话,便让白启瞬间破功。
“八十两!”
“熟地黄磨成粉,当归熬药煮水,何首乌、白芍切片,再添些党参……全是养气血壮筋骨的好玩意儿,文火慢煎,三个时辰。
撇开老刀的加工不谈,通文馆独门的秘方不算,收你八十两已是极为良心的白菜价。
我要愿意卖,三五百两都有大把人求着买,足以把门槛踩平。”
宁海禅慢悠悠抿着茶水,理所当然道。
“……师傅,敢问梁伯拢共给了多少银子?”
白启还以为药浴是徒弟的福利待遇,没想到是收费项目。
教头师傅当真行事不按常理,叫人难以猜度。
“六百五十两,差不多他的一半家底。”
宁海禅语气淡淡:
“坏消息是,你最多只有八次药浴的机会,钱就要用尽;
好消息是,你的筋骨比之前想得更好些,只需泡四次便足够了,能够省下一半的银子。”
白启略微松了口气,六百五十两泡八次澡,鱼栏的少东家都没这么阔绰吧?
“不过还有个坏消息。”
打量着自家徒弟心疼的表情,宁海禅笑意吟吟:
“今天这顿饭里,有一盆白莲子大补交精汤。
五味子、肉苁蓉、牛膝、赤石脂、海缩砂、广木香……君臣佐使搭配得当,文火慢煎一个时辰。
折算五十两。”
“……”
白启好像已经看到自个儿倾家荡产的那日到来,再难保持从容:
“我一天不到,就花掉一百三十两?”
宁海禅轻轻颔首,眼中浮现正色:
“你是通文馆门下,也是我亲自收的徒弟,要么不练功不碰拳脚,要么就该臻至大圆满,显出与众不同的超拔天赋。
用最精细的药补、食补,填补你此前的亏空,只是第一步。
别以为顿顿吃肉、吃饱饭,便够了。
食草者愚,食肉者悍,食气者寿……你从小家境不好,打渔又吹风淋雨,起早贪黑,若非体格还成,未必熬得到现在。
尽管靠着桩功内壮外练,养足气血,又吃过大补之物,增进了三四分。
但底子远称不上厚实,等到日后破关,容易后继乏力。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大武馆都讲你潜力欠缺的原因。
当然,他们只择小材,不知道大材怎么选。
我通文馆历来是只取大材,能够以武蜕凡的真正大材!”
白启咀嚼这番话,眼中浮现了然之色。
练功便像装水,突破层次的过程就是把自身从木桶换成水缸,再掘成池塘、拓为湖海、直至化作汪洋。
所以武行给出亲传名分的其中一条规矩,便是看重潜力。
这代表未来的成就上限。
“你不是打渔厉害?怎么,白记鱼档的小老板还有装穷鬼的癖好?”
宁海禅笑谑一句,讲着玩笑话。
“别巴望着师傅啥都做好,给你铺路。
通文馆这么大的家业,哪样不要花钱。
教头的名声再响,也没点石成金的天大能耐。
入门第三课,家财万贯未必本事过人,可身无分文注定碌碌难为。
赚钱都难,谈何练功?坐下,吃饭吧。”
望着老刀盛给自己的那碗大补汤,白启含泪忍痛大口吞咽,吸溜吸溜一扫而空。
这可是五十两银子!
一滴都不能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