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刚下过雨,田垄的土尤其松软,踩在上面不着力一样。
“苏真,你,你怎么会来?”邵晓晓大吃一惊。
“护士阿姨说你去买书了,全镇就这一家书店,店员给我指了方向。”苏真语速如飞。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女孩上气不接下气,“你从哪听到了消息吗?”
“不是。”
苏真短时间内也解释不清楚,更何况预言纸条这种事对正常人来说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他紧紧抓着邵晓晓的手,“先甩开他们!”
苏真为躲避车灯的照射,矮下了些身子,脚下半点不敢放慢。
邵晓晓被苏真拽着飞奔,全凭本能摆动双腿,她冲到了半人多高麦田里面,麦叶从她身边飞速掠过,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尽头,追赶声时远时近,始终没有停歇,夜色在她眼中旋转,女孩喘气的节奏越来越乱。
麦子不够高,地形也过于空阔,虽然有夜色遮蔽,但追他们的足足有六人,根本甩脱不掉。
“去房子那边,前面那片房子那边!邵晓晓,你再撑一会儿!”
房子附近林子茂密,遮蔽物也多,很适合夜里藏身,如果遇到热心村民,他们也能更顺利地得救。邵晓晓虽然嗯了一声,跑步却明显变慢。
村子离这边还有段距离,邵晓晓已经体力不支,对她而言,苏真这个提议实在“好高骛远”了些。
苏真很快也明白了这点,他回头望去,摩托车的车灯依旧在大地上横扫,从公路一直扫到麦田的尽头,不断捕捉着他们的位置。控制摩托车头的是冉小红,她冷冰冰地杵在车旁,漠然地执行着任务。
“你先走吧,你去村子里喊人,我,我实在跑不动了。”
邵晓晓知道落到童巧玉手上是什么下场,他们从小横行霸道目无王法,更加为所欲为,之前招惹童巧玉的那个学姐,甚至是在校门口的众目睽睽之下被拉上车的,车扬长而去,每隔一段都能捡到上面扔下来的衣物。
但她已经累到要虚脱了,不想再连累苏真。
苏真比邵晓晓更清楚童巧玉的恶名,那张还算漂亮的脸蛋之下,藏的是比蛇蝎还毒辣的心肠。
“我绝不会让你落入他们手里的!”
苏真咬牙发誓,他看向邵晓晓时,少女的脸颊恰好被车灯照亮。
邵晓晓呼吸急促,脸颊透着不和谐的红晕,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凌乱地黏在面颊与嘴唇上,眼眸在微光中闪动,楚楚动人,像被猎狗咬住后腿的濒死小鹿。
“这样!”
苏真飞快出了个主意:“等会我数到三,你往那边拐,趴麦子里,别出声。”
“那你呢?”
“你别管我,照我说的做!”苏真的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他一边跑,一边也在观察,他发现这几个小混混是分散行动的,这样有利于包抄合围,但不利于彼此照应,尤其是那個童巧玉,她沿着田垄往这走,像个督查官,根本不愿踏入麦田半步。
如果能各个击破,或许有机会逃出去……
邵晓晓知道苏真想冒险,她很担忧,但这等危难关头,也容不得她质疑与任性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前冲刺了几步,然后与苏真一齐冷不丁地向右一折,这一折让车灯短暂地丢失了他们的位置,车灯挪过去时,邵晓晓与苏真的身影都不见了,不知藏到了哪一片麦子里去。
小混混们丝毫不着急,这里的地就这么大,麦子可藏不住两个高中生,相反,他们这么做更说明他们已是强弩之末。
靠的最近的小混混名叫胡鸿,他对邵晓晓垂涎已久,发疯一样想拿头功,见他们伏倒在麦田里,他连忙加速往那奔去,生怕让人抢了先。
不得不说,校服实在是个显眼的服装,小混混没一会就发现了隐匿在麦田里的邵晓晓的身影,她累极了,瘫软在麦田里,蜷着身子抽搐。
“那个男的呢?他藏哪去了?抛下你跑了?”
胡鸿没有立刻靠近,功劳已唾手可得,他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苏真很可能以邵晓晓为诱饵,躲在暗处,伺机攻击他。
他手里拿着头盔,做出防御的姿态,目光四下扫视,脚步朝着邵晓晓缓缓挪去,这时,那个瘫软的校服身影却毫无征兆地动了,身影像是铆足了劲的弹簧,猛地跃起,以铁山靠一样的姿势狠狠撞在了胡鸿身上。
那哪是邵晓晓,分明是苏真!
他披着邵晓晓的衣服,借着黑暗隐匿了身份,在胡鸿将注意力放到别处时,猛地发难,将同样不算高大的胡鸿撞倒在地。
苏真没有给胡鸿任何喘息的机会,他下手极狠,直接照着他的脸面出拳,左右各来一拳后,又夺过他的头盔,狠狠砸在了他的头上,将他砸了个头破血流,胡鸿想要惨叫,嘴巴却被苏真牢牢捂住,那令人发毛的凄厉惨叫只能尽数闷在喉咙里。
见胡鸿突然消失不见,童巧玉心头一凛,她连忙挥舞手臂,指挥了起来:“胡鸿被偷袭了!在那里,他们藏在胡鸿消失的地方,一起过去,别再让他偷了!是那个方向啊,伱们都眼睛瞎吗?”
正当童巧玉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里时,眼前那片麦田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骚动。
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童巧玉的身手其实也还不错,还在校运会拿过奖,但打架从来只有她揍人的份,何曾被危险逼迫过?她见到这幕,下意识后退,可她忘了,她走在田垄上,后面不是地,而是坡。
童巧玉脚下一下子踩空,整个人向后摔去。几乎同时,苏真从麦田里钻出,朝着她扑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在妙严宫修行了三天的缘故,苏真的耐力与体力都得到了明显提升,这番声东击西闪转腾挪的戏码,以他过去的能力,根本无法做到。
一瞬间,他竟有种港片男主演附身的错觉。
这大大增添了苏真的信心!
童巧玉摔得七荤八素,她来不及起身,扑来的苏真就已坐在了她的腰上,将她整个人死死按在地上,童巧玉的脑袋却被头盔狠撞了几下后抵住,歪斜的嘴唇被迫和潮湿的土壤紧挨在一起。
“呜呜……”
这个无恶不作的女魔头发出了哀求般的声音。
南塘这样的偏远小镇,地痞无赖之间的械斗常有发生,闹出人命也不少见,苏真虽从未参与,却也耳濡目染。
此时此刻,他掐住童巧玉脖子时,残忍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接连不断地浮现,令他浑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童巧玉的哀叫丝毫没有令他动摇,他知道,如果他不够狠辣,此刻被肆意欺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就是邵晓晓了。
邵晓晓文静善良,什么错事也没做,这对她而言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苏真将失去了抵抗之力的童巧玉拽了起来。
冉小红的灯光恰好打了过来,将童巧玉狼狈不堪的样子照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瞧见了。
其他人也慌了,暂时顾不上找邵晓晓,纷纷朝这边聚拢过来。
“你们老大的女人我带走了!”
苏真对他们挑衅似地挥了挥手,然后直接将童巧玉横抱起来,再次冲到了麦田里。
“你要带我去哪里?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咳咳……”
“苏真,我认识你!你快放我下来,否则你死定了,陆明涛会弄死你的!”
“我在和你说话,你——呃啊——”
她的喉咙又被掐住了,窒息感瞬间涌来,几乎要将她撞晕过去。
“闭嘴。”
苏真低吼一声。
车灯恰好照过来,还想咒骂的童巧玉瞪大了眼睛,看见了苏真的脸,那是一张苍白冷漠到不像人类的脸,他明明被后面的人追杀着,却看不出一丝惧怕,于是,这份惧怕转移到了她的心里。
恐惧气球般在她心中吹胀,苏真的面颊在这一刻被她的大脑渲染成了魔鬼,不敢再吐露出半个字。
麦田旁边通常会有排水的渠道,渠道那头连着的蓄水的土坑池塘,那是河水的中转站。
苏真本想把童巧玉扔河里,但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了,他抱着她爬上土坑,等了等,等到冉小红的灯光打过来后,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童巧玉抛到了池塘里去。怒吼,喊叫,呼救——一系列的声音同时爆发,苏真置若罔闻,他坐在土坡的高处,顺着斜坡直接滑到了另一头的麦田,再度遁藏无踪。
池塘水不深,很难淹死人,童巧玉吓破了胆,在里面胡乱挣扎,反而多呛了很多口水。
她很快被赶到的小混混救了出来,但要再想找到苏真就难了。放眼望去,夜色中没有人影,只有绿沉沉的麦子在风中起伏,麦叶摩擦之音宛若嘲弄。
小红的灯又打了过来。
被水淋透头发里还挂着水草的童巧玉忍无可忍,她浑身发抖,朝着摩托车那头怒吼:“再敢照老娘老娘直接弄死你!!”
众人噤若寒蝉。
“怎么办,玉姐,还追不追?”旁边的小混混小心翼翼地发问。
“追!当然要追!!今晚不抓到这两个贱人都别回去!”
童巧玉握紧拳头,看着黑压压一片的麦田,凶相毕露,她绝不会放过苏真,她要抓住他,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让他在自己面前磕头求饶!
寒风吹过,童巧玉浑身发寒,猛地打了个激灵,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竖起手掌:“慢着!”
“邵晓晓呢?邵晓晓哪去了?”童巧玉也不傻,她在恐惧与愤怒的夹缝中找到了一丝清明:“是调虎离山!苏真把你们引过来,就是为了藏住邵晓晓,她肯定还在刚刚那片地方,先去把那个贱人给抓了!把她抓了,不愁苏真不自投罗网!”
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立刻掉头去找,他们在麦田里一阵搜寻,没发现邵晓晓的身影,只找到了被打晕过去的胡鸿。
他们扶起胡鸿,看着茫茫麦田漆漆夜色,知道自己彻底追丢了。
与此同时。
麦田那头无人居住的白墙楼房旁,精疲力尽的苏真提着带血的头盔,扶着墙壁走路,口中轻喊着邵晓晓的名字。
夜色像是一座巨窟,藏匿着危险,散布着不安,苏真踩着满地的碎啤酒瓶,在白色的、早已废弃的矮楼间穿行,黑暗无孔不入,扯着他的心缓慢沉向谷底。
终于。
“苏真?”
少女紧张到发颤的声音在阴影中响起,声音很轻,却在足够安静的夜晚显得清晰。不安与恐惧被撕出口子,苏真循声望去,一堵墙的后方,先是探出了半个脑袋,接着才小心翼翼地走出了人。
两人相隔着阴影,看不清彼此的脸,却又无比确切地认出了对方。
正是邵晓晓。
她的肩膀还因为紧张而止不住的发抖,手里拿了把不知哪捡来的生锈刀子。
先前,苏真与她约定,他去引开人,让她躲在麦子里休息会,然后猫着身子,借着麦田的掩护,悄悄潜来村子。
邵晓晓到达目的地后,才发现村庄早已废弃,一个人都没有,更遑论救兵,这些麦田应该是被承包出去的。
她没办法,只好在白房子这边等苏真找过来。
邵晓晓在这里等了约莫五分钟,这是她一生中最漫长的五分钟,担忧、猜测、恐惧……纷繁复杂的情绪相互碾压,让她对每一秒都有了完整的体验。
苏真见到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连忙让邵晓晓把那柄生锈的刀子扔了,这刀子已经锈坏,对敌人没多少杀伤力,反倒可能伤害自己。
“这里也不安全,他们要是不放弃,迟早会找过来的。”苏真说。
“好。”
邵晓晓跟紧了他的脚步。
没有云破月明的景象,乌云反而压的更低,这场追逃还未结束,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们松懈。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真终于有机会发问了。
“冉小红骗童巧玉,说我勾引过陆明涛。”邵晓晓咬住下唇。
“冉小红不是你的……”
苏真话到一半又收住了,兄弟背刺闺蜜捅刀之类的事并不少见,他没必要多过问。
邵晓晓却继续说了下去:“我和她从小学就是同班同学啊,我们是同桌,上学放学都是一起走的,小时候我被欺负,她还给我出过头。可她说她从没拿我当过朋友,只是想用我的名头骗男生的礼物和钱,我……”
邵晓晓说着说着,脑子感到一阵贫血般的昏厥,小巧玲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磅礴的情绪要喷涌出来。
“真恶心啊。”
苏真以前和冉小红一个班,他眼里的冉小红是个大大咧咧性格活泼的女孩,没想到这样歹毒。
“没事的,就当是看清一个人了。”
邵晓晓说的轻描淡写,身体却是忍不住抽动,苏真看见她红扑扑的脸颊上有晶莹的微光一闪而过,分明是在哭。
“邵同学……”
苏真想安慰,邵晓晓却主动开口了,她说:“苏同学,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哭的很大声的,这样会把他们招来,我哭之前是有想过的。”
女孩仰起脸,表情若无其事,仿佛对冉小红的背叛毫不在意,只是眼泪很不听话,半点没有要停的意思。
苏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接不住话。
他探查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决定穿过后面那片樟树林子,寻找新的道路,林子杂乱,荆棘丛生,他把那顶头盔套在了邵晓晓的头上。
“对了,苏真,你没有被冉小红骗过吧?”
邵晓晓摆弄着头盔,狐疑地问。
“我……”
苏真犹如中箭,脚步一滞。
那是一节体育课下课,冉小红跑来问苏真能不能把这瓶可乐给她喝,作为交换她可以把邵晓晓的qq号给他,苏真见冉小红大汗淋漓,出于对同学的呵护就答应了……
邵晓晓看他神情就猜到了,嘟囔道:“直接问我要我就会给你了呀,真是笨蛋。”
黑历史当头,苏真没法反驳,腹诽着女孩的聪慧。
邵晓晓的眼泪还在流,她想伸手去擦,可她的手隔着头盔,却是怎么也擦不到,“这个玻璃盖子怎么揭上去呀?”
“笨蛋不知道。”苏真有点记仇。
邵晓晓努了努唇。
苏真和邵晓晓钻进了黑漆漆的树林里,前几天下过大雨,落叶受潮腐烂,踩上去软绵绵的没太大声响,他们钻进林子没多久,后面又有声音传来。是那帮人的声音。
“他们来的这么快?”
苏真暗暗吃惊,抓着邵晓晓的手加快了脚步。
沿着树林穿行了一会儿,他们在一个小坡后找到了一条废弃的公路,沿着公路往上看,隐约可以看到成排的建筑。
邵晓晓停在公路上,左张右望,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你怎么了?”苏真问。
“这里,我好像来过。”邵晓晓解下头盔。
“你来过?”苏真更加困惑。
天色太暗,邵晓晓也不确定所见是不是幻觉,她向着山坡上跑去,想弄个明白,当毗连在夜色中的破旧建筑群出现在视野里时,邵晓晓的眼神飘忽不定,脚步也不自禁放慢了。
“这里是我小学附近。”邵晓晓肯定地说。
苏真和邵晓晓不是一个小学学区,当然不认识,但他知道这边有座小学,因为这是姐姐小时候就读的地方。
小学已经废弃,好几年前就规划要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动工。没想到,他们兜兜转转竟跑到了这里。
邵晓晓和他顺着马路向上走去,这边早就没人住了,楼墙透着烟熏般的黑色,店面的牌子歪歪斜斜落满灰尘,但还可以看到宾馆、超市、五金店等字样,这是邵晓晓以前每天都会经过的地方,而今早已物是人非。
那座不算大的小学就坐落这里,铁门早已被拆毁,贴着瓷砖的教学楼寂寞矗立,它像个孤寡老人,半截入土,已无一儿半女绕膝亲昵。
“去小学校里面吧。”邵晓晓提议:“那里我熟,而且房间多,就算他们搜进学校来也很难找到我们。”
苏真也有此意,无论是躲避还是周旋,学校楼都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
他们潜进了学校。
从校门到教学楼有一段路,左边是停车棚,右边有假山亭子等休息场所,更右边则破旧的建筑看上去像体育馆,挨着体育馆的操场野草丛生。
幽谧的夜色里,苏真随着邵晓晓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想象着十年前这里生机盎然的画面,接着,天亮起朦胧的光,他像是真的看到了一个个背着小书包、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他周围走来走去,孩子们你追我赶,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寒意在苏真头颅里炸开。
“邵晓晓!”
苏真猛地喊住了走在前面的邵晓晓。
“怎么了?”邵晓晓困惑回头。
“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苏真脸色煞白。
“声音?什么声音?”邵晓晓一脸茫然。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第二套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雏鹰起飞~~~预备——起~~~
早已荒废的小学楼里,广播体操的音乐声在苏真耳畔响起,夜色中的小学校在他眼中焕发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