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德宁,林朝阳的小说你看得怎么样了?”
次日上午,周燕如问章德宁。
“看完了。”
“看完了?觉得怎么样?”
章德宁的表情略显怪异,“挺好的。”
“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确实挺好的,就是…”章德宁欲言又止,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你还卖上关子了。稿子拿来,我自己看。”
章德宁将稿子交给了周燕如。
又过了一天,周燕如终于看完了稿子,心情仍沉浸在小说最后一幕的震撼当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道:“这次…朝阳的风格改变很大啊!”
“是啊,出人意料,跟他前两部作品的风格天差地别。”章德宁感叹了一句。
“你怎么看?”周燕如问她。
章德宁思忖着问:“之前那个传言你知道吧?”
周燕如点了点头,知道她说的是林朝阳与燕影厂的不和传闻,据说是因为一部中日合拍的电影,林朝阳看不惯电影的一些内容,跟剧组发生了不愉快。
“那部电影据说是讲围棋的,朝阳这部小说也是讲围棋的,用心不言而喻。
这次他抛弃了意识流写法,完全回归到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结构当中,是由故事决定的。
主人江南生与日本人三次对弈,在结构上是层层递进,第一次是为了生存、第二次是为了为了证明自身、第三次是为了民族尊严和大义。
这种线性结构看似老套,但他却处理的游刃有余,极为扎实,情绪也非常饱满,让江南生这个主人公完成了从不问世事的棋疯子到一代棋圣的转变。
单以结构和情节而论,这部小说是极为出彩的 尤其是小说结尾日本棋道报国会来沪上劳军,江南生一人挑战九名日本围棋高手的情节,确实看得人情绪跌宕起伏,心潮澎湃。
不过…”
章德宁迟疑着说道:“这种情节未免有些失实,不仅是历史上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即便是放在现在也不切实际,估计有些人看了会嗤之以鼻。”
围棋起源于中国,历史悠久,但近一個世纪以来,围棋在国内的式微却是不争的事实,反倒是在邻国日本,围棋文化浓厚,高手源源不断的产生。
中日两国几十年来围棋交锋,中国输多赢少,绝大多数国人都清楚中国围棋如今技不如人的事实。
周燕如问章德宁对于这部小说的看法,她的脸色之所以怪异就是在这个地方,小说是好小说,就是臆想的成分重了那么一点,发表以后恐怕少不了遭受一些非议。
“当年那个吴清缘不是在日本打败天下无敌手,号称昭和棋圣吗?朝阳写江南生这个人物,应该是借鉴了他这个人的经历吧?”
“不知道,回头我问问他吧。”
“我听说朝阳的棋艺也很不错。”周燕如问。
“据说是。”
“既然不是围棋门外汉,那他这么写就是有意为之。”
听着周燕如的话,章德宁心中一动,她联想到林朝阳突然转变的风格和他之前与燕影厂的冲突。
“你读他这部小说有什么感受?”周燕如问她。
章德宁想了想,“阅读感非常流畅,情绪层层递进,到最后看到江南生一人连挑九名日本围棋高手热血沸腾,最后他倒在日本人的枪口之下更是让人心潮难平。有对他以棋道卫国的感动,有对一代棋圣就此陨落的惋惜,但更多的是对日本人的痛恨。”
周燕如微微颔首,说道:“我想,这就是他的目的。”
她又说道:“朝阳的前两部小说都带有强烈的意识流文学元素,文学界对他的评价是很高的,这两部小说也堪称经典。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无论是《赖子的夏天》还是《梵高之死》,都有一定的阅读门槛,在流传方面有着天生的短板。
这次的小说朝阳把重点放在了故事上,我相信他是有能力可以很好的平衡小说的故事性与文学性的,但很明显他并没有这样做。
而是选择了将故事通俗化,这样做的弊端自然会导致小说的文学性大大削弱,但同时也极大的增加了小说的可看性,扩大了它的受众群体…”
周燕如说到这里,章德宁接过她的话,“所以他的目的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这部小说!”
“没错!”周燕如笃定的说道。
“可是这样的话,这部小说在文学界的评价恐怕不会太高啊!”章德宁脸上露出几分担忧之色。
“我想,朝阳应该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周燕如说道。
章德宁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周燕如说的很有道理。
以林朝阳在创作上的成熟和对于文学理论的深入研究,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些,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在她沉思的时候,周燕如问道:“稿子伱认为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没有?”
章德宁摇了摇头。
“那我拿给老李看看。”
没有了稿子的束缚,这几天里林朝阳过的轻松自在。
周一这天上午,燕大图书馆会议室内举行了一场特别的捐赠仪式,捐赠人是已经去世了十三年的饶毓泰先生,老先生在嗡嗡嗡期间饱受迫害,最终不甘受辱喊冤自尽。
时隔多年,根据老先生的遗愿,他的家人将其遗下的一万余元存款和藏书捐赠给了燕大。
老先生生前留下了藏书1162种共计1480册全部捐赠给了燕大图书馆。
捐赠仪式由老先生的女儿和妹妹出席,听着她们宣读老先生的遗愿,在场的图书馆同仁们心有戚戚的同时也充满了对于前辈的尊敬和钦佩。
气氛哀伤、低沉的捐赠仪式刚结束,馆里又让林朝阳他们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重新布置会议室。
“刚举行完捐赠仪式,这又是要干嘛?”
“今天会议室还挺忙!”
几个同事边抱怨着边干完了活,离开会议室,林朝阳回到书库继续摸鱼,他看得正投入,楼下的杜蓉快步跑了上来。
“朝阳,馆长让你去会议室!”杜蓉呼哧带喘的说道。
“又有什么活啊?”
“不知道。”
“馆里真是拿我们这些年轻人当牲口用,啥活都得支使我们。”
嘴上抱怨归抱怨,林朝阳还是来到了会议室。
此时会议室里坐了二三十名学生,其中还有陈健功、刘志达、黄子平等几个熟面孔,都是中文系的学生。
馆长谢道源坐在南侧的位子上,冲林朝阳招了招手,他走了过去。
谢道源拉着林朝阳,向在座的学生们介绍道:“这位就是小说《梵高之死》的作者许灵均,也是我们燕大图书馆的优秀管理员,他的本名叫林朝阳。”
听着谢道源的介绍,底下的学生们哗的响起一阵掌声,不少人看向林朝阳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敬仰。
“馆长…”林朝阳还没来得及问谢道源这是什么情况,便听到他主动开口说道:“今天香江中文大学的代表团来我们燕大访问,中文系的同学们负责陪同,刚才有中文大学的学生聊到了你的小说,听说你是我们燕大的职工都很惊讶。”
林朝阳闻言有些意外,如今两岸民间交流并不多,他没想到香江中文大学的学生还知道自己。
“来来来,你坐我旁边,跟同学们一起随便聊聊。”
谢道源拉着林朝阳坐下,学生们都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
“大家有什么想交流的都可以畅所欲言。”谢道源说了一句。
会议室内坐着的大部分人都是学生,只有几个中老年,想来都代表团的带队学者和老师。
在谢道源说完这句话后,林朝阳笑呵呵的说道:“真是没想到,香江的同学里也有知道我的人。”
这时坐在学生中间的一位七旬老者说道:“香江有份《素叶文学》,这两年红得发紫,在学生中间很受欢迎。前段时间上面发表了一篇文章,高度评价了林先生你写的《梵高之死》,引起了很多学生的兴趣。”
原来如此,之前李翰祥还给他带回过那份《素叶文学》,这份杂志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可惜的是,林先生的小说没有在香江发表和出版,我们也只是久闻大名,尚未拜读。”
谢道源笑着插话道:“我看不如这样。贵校这次访问正好要向我们燕大捐赠图书,我们也向你们回一份礼,就用朝阳同志的小说作为回礼如何?”
老者拍手道:“这个主意好!”
学生们也高兴的鼓起了掌,这次香江中文大学来访问的都是文学院的学生,《素叶文学》是由西西等几个香江如今正火的作家、诗人联合创办的刊物,在大学生群体当中影响力很大。
《素叶文学》对《梵高之死》的推崇让这些学生对于林朝阳和他的小说充满了兴趣,听到燕大要回赠给他们林朝阳的小说,大家自然是高兴的。
“要是能在香江出版就更好了!”学生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句。
老者玩笑道:“香江的出版社见钱眼开,只出能赚钱的文章。”
学生们顿时哄笑起来。
玩笑了几句,双方的距离拉近,话题也变得深入,有学生向林朝阳发问:“林先生,内地文坛最近几年流行所谓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我听说你也写过这类作品,不知道你对这一类风格的作品是如何看的?”
“过去那段时间,我们走过一些弯路,也有很多人受了冤屈和苦楚,这是伤痕文学或者说反思文学出现的根本原因。
这几年这类作品的风头正劲,除了有一些作品本身的优秀之外,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作品的内容和情绪与读者产生了共鸣。
但情绪共鸣并不是可持续的,这代人能够感同身受的东西,下一代人不一定会有感触。
文学作品的流行规律跟所有艺术都一样,大多数作品只能流传一时,只有少部分能够流传下来的才能成为经典之作。”
“林先生,《梵高之死》这部小说我只是看过文章介绍,但我对这部小说很感兴趣的一点是你身为一位中国作家为什么会选择写一个外国画家的故事呢?”
“写这部小说的灵感是因为与朋友吃的一顿饭,当时我们聊到了年轻人对于前卫艺术的追求。
在我看来,当今中国有许多人对于所谓前卫艺术追求的重点并不在‘艺术’上,而在‘前卫’上,难免有哗众取宠之嫌。
写《梵高之死》,我塑造了两个甘愿为艺术献身的人物,一个是历史上存在的梵高,一个是虚构的亚伦,算是对现实的一种无奈回应吧。”
听着林朝阳的回答,学生们对于《梵高之死》这部小说更感兴趣了。
交流持续了近半个多小时,在最后举行了捐赠仪式,学生们代表香江中文大学向燕大图书馆捐赠了2000册图书。
仪式结束后,有图书馆的同事捧着一摞摞的书走进会议室。
谢道源笑道:“我们的回礼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