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微是挺着压力最大的人。
永晋帝并非常人。
在他继位之初,大周时局是极其混乱的,因为永晋帝的兄长...正光帝这一朝是一直在想办法节制节度使的权力。
正光帝看来,北方那些藩镇除了抵御外地以外,手握着的权力,对整个中央,对整个皇室也是有威胁的。
于是正光帝选择分权制衡,让节度使的权力主要集中在军事指挥上,但是在财政上、行政上,都进行极大的限制,不允许节度使全面掌管地方大权。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正光帝一些削藩的手法过于激进,不太友好,这也使得一些藩镇上的节度使直接原地造反,于是正光帝推出了世家大族和地方上的豪强去平定这些节度使之乱。
李瑾、桓节所代表的宗族,都是这一系列变动下的间接获益者。
后来正光帝的突然病故,又无子嗣,直接赶着永晋帝继位天下。
算是永晋帝一手操办,这才让大周王朝勉勉强强稳住。
而在永晋帝最初接手大周王朝时,他先是稳固了节度使和中央直接的矛盾,又通过赋予士族权力,制衡了节度使,推行了诸多策令来限制外有的权力,在这个过程中,永晋帝同时设立三府军,即北府军,中府军,南府军,继续加强皇权。
长达十余年的时间,朝廷内外基本被永晋帝所控制,节度使、士族、豪强甚至于外戚...种种外在的势力都被他掌握,使如今的天下出现了短暂的政治平稳状态。
事实上,大周王朝对于节度使的权力控制一直都很在线,正光帝更多的是排除异己,想要换一批自己所信任的人去当地方上的新任节度使,这才造就了旧有势力的不满。
因此...永晋帝在位的时间久了,哪怕他是有所懈怠了,可是永晋帝上位之初的手段,跟着十余年的曹微还是历历在目的。
这位天子可不是泥塑的天子。
“陛下,四皇子大逆不道,这是在妄谈社稷。”曹微立刻露出‘悲怆’之色,光看他的神色,仿佛完全是在痛骂楚世昭不懂政务,在这里高谈阔论,与清流无异。
“朕让你念下去。”永晋帝的声音卡在喉咙间,发出来的声音不怒自威,似乎是在忍让,也似乎即将要涌出怒意。
曹微只能硬着头皮慢慢念道:“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
“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
“是故事君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臣工,使之尽言焉。”
曹微几乎是念一句,停一息,一边打量永晋帝的神色,一边又压着心中的骇然继续诵读。
在这奏折之中,楚世昭推出大周王朝的列祖列宗,将那些做得好的天子,拿来与永晋帝做列比。
认为大周王朝的高祖皇帝,太宗皇帝,他们在朝堂上无为而治,是因为国家需要修生养息,这才无为而治,而自己的这位父皇陛下,所谓的无为而治,则是放任群臣甚至是乡野的豪强鱼肉百姓,自己坐享其成...却拿着百官压迫百姓所得的血肉,美其名曰——“百姓奉之、敬之、慕之。”
可这是强加在百姓身上的敬畏,百姓们也不是真心实意地愿意供奉、敬畏、仰慕天子。
这所谓的永晋,是一家一户的百姓十室九空的干干净净。
而治理天下,怎么可能只听百官所奉承的话语,就觉得天下已然大治。
父皇应该多听听天下臣民的意见,包括皇室子孙们提出来的意见也该适当地听一听。
这天子,应该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人,方是天子。
所以,父皇办的事情不体面,臣子们也大多不敢说出忠言直谏的话,那天下还能有办正事的人吗?
我所奏之事,就是如此!
那么...天下的百官不敢说,百姓的话,你不愿意听,那么身为陛下臣民,又是儿臣的我,就替那些小臣小吏,那些乡野百姓说出他们的心声。
您不该在宫廷里继续大兴土木,也不该修行什么长生之道,天底下就没有长生这一说。
当下之事,更应宽以待民,竭力处置那些为非作歹的官吏、奸佞。
“陛下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儿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为陛下言之。”
...
“儿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
永晋帝的神色接连变化,他久违地站起身来,怒目而睁,似乎想不到他这么一个行事低调,为人内敛的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看错人了。
也想不到,在他的儿子之中,会有一个这般有骨气的。
“好好好——好一个贺表——”
“传朕的旨意,将这位自诩为栋梁之臣,要进献良言的忠臣,贤子,给朕从他那座王府上请来。”永晋帝伸出手来一把夺过那份楚世昭亲笔所写的贺表,“就...就...请到,咱这个乾清宫的大殿上——”
永晋帝所说的话都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看着贺表上端端正正的字迹,看着那清晰可见又满是锋锐劲道的笔锋。
言语中满是不解。
“好...好啊——”永晋帝的声音有些沙哑,“朕倒是要看看,是何人指使你干出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父之事。”
乾清宫内,很快就响起了一阵阵紧凑有力的脚步声。
而楚世昭所写的这片治安疏,与海瑞所写的直言天下第一疏还是有很多差异的,毕竟身处的环境,历史背景都不太相同,相当于照着海瑞的根子为题,再写了一篇适合‘大周王朝’现状的治安疏。
不过楚世昭的想法和海瑞的想法确实是一致的。
因为经过这么多次的模拟推演后,楚世昭意识到了如果在永晋帝这一朝,也就是最初的本体就开始想办法的话,后续只会更加地轻松。
很多问题就出在永晋帝驾崩的那一个时间段...它所爆发出来的权力真空期,永晋帝没办法节制士族,也无法控制节度使,而朝内大臣想要各自拥立各自想要拥立的皇子。
在这个真空期恰好碰到了起义军起事,于是几个因素叠合起来,就成为了大周王朝直接进入乱世之局的契机。
楚世昭当然可以看着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默默做个帝国掘墓人,当个幕后主使者。
可是,那些卷入其中的百姓们怎么办?
争天下的人,从来不是那些百姓,而是那些军阀,是那些站在百姓头上的人。
乱世,就是会死人。
天下大乱,得利的永远是少数人,而多数人则是成为一将功成万骨枯里的枯骨。
不过,楚世昭也不是圣人。
他也是一个很寻常的人,楚世昭也不得不承认他自己很自私,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
他喜欢诸葛亮那样的人,敬佩海瑞这样的人,仰慕于谦这样争万世名的人,而楚世昭也知道自己一定做不了这样的人。
至于这份他倾注心血,按照大周王朝的情况所写出来的治安疏,偏偏也是楚世昭一时的浪漫。
今后的变数到底怎么样,楚世昭不会去想,但是就在当下,他就是要为天下人说上那么一句公道话。
这是数次模拟推演,在记忆之中见证了生生死死,见证了乱世之中人命卑贱下的楚世昭,想要说的一席公道话。
楚世昭忽然想明白了那些历史书上的每一个名垂青史的古人,为什么都会有那么复杂多变的性格。
或许,就是有那么一个时刻,不管是怎么样的人,他都会为自己的浪漫买一次单。
知不可为,而吾为之。
虽千万人,而吾往矣。
王府上。
楚世昭正静候在他亲自置办的棺材旁。
在这府邸之外,武德司兵士已经是不断地在迫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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