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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8章

第18章

凌晨五点,李追远抬起头,坐起身子,靠在椅子上,半睁着眼。

这个姿势一直维持到五点半,伴随着感知的逐渐恢复,头开始晕痛,瞳孔重新聚焦,意识开始回归。

李追远双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缓缓揉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来的。

等再缓了一刻钟,李追远深吸一口气,看向书桌,发现那里有一滩血,做演算的作业本也被染红。

目光扫过上面的横横杠杠,李追远就觉得大脑一阵刺痛,马上将作业本闭合扣上。

他逐渐回忆起,自己失去意识前,好像是在算自己命格来着?

看来,是不能算自己的。

抬头看了下时间,李追远起身开始清理收拾桌子,然后拿起脸盆去洗了澡,顺便把自己沾了血的衣服搓洗了晾起。

拾掇好后,他没回屋,而是坐在了露台用来看书的藤椅上。

带着凉意的晨风不断拂面,让他整个人找回了些鲜活,虽说头还是有些不舒服。

东屋卧室的灯亮起,通过窗映,能看见一道娇小的身影坐着,旁边还有一道大人身影在给她梳头发。

原来,阿璃每天都起这么早。

看着看着,窗映人影消失,天色也处于最后一抹灰黑阶段。

东屋堂门被打开,女孩走出屋,怀里抱着围棋小木盒。

她抬起头,看见了已坐在二楼卧室外的李追远,二人目光对视。

很快,秦璃就来到李追远身边,在小板凳上坐下。

她没像过去那样摊开油纸棋盘,而是看着男孩。

少顷,李追远发现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许是在女孩认知里,每次他握住她的小手时她心里都能得到平静与慰藉,所以这次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希望能给予等同。

男孩女孩就这么握着手坐着,看着前方在早风下轻轻拂摆的稻浪,目睹着天边灰色逐步被晨曦取代。

时间过得很慢,时间却又过得很快。

“阿嚏!”

李三江走出卧室,打了个喷嚏。

扭头,看向并肩坐在那里的男孩女孩,心里蓦地想起年画上观音菩萨座下的童男童女。

倒不是说像,而是这俩孩子长相上的精致,真的和年画上童男女的圆润线条如出一辙。

李三江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搓了搓,他是察觉到自己近期的变化了,以前觉得一个人潇潇洒洒过再潇潇洒洒走挺好的,没想到临老因小远侯的出现,真让他找到了临老含饴弄孙的快乐。

刘姨喊吃早饭了。

今天早饭格外得早,因为李三江和李追远都要出门。

早饭不是粥,而是煮方便面,三鲜伊面。

刘姨在每个面碗下面,还都窝了个鸡蛋。

面很好吃,李追远起初不觉得饿,等吃了几口后,才觉得自己身体知觉像是彻底冰块化开了一样,很快就吃完一碗。

刘姨又去给李追远下了一碗,端了过来。

等第二碗面吃完后,李追远才觉得自己彻底摆脱昨晚给自己算命的后遗症了。

“还要不?”刘姨问道。

“吃饱了,刘姨。”

旁边,秦璃也放下筷子,她吃面比较慢,因为总是吸嗦相同长度的面,再咬断,咀嚼吞咽后再吃第二口。

李三江也吃好了,砸吧着嘴说道:

“说真的,这方便面还真不如咱镇上面馆里的阳春面好吃,搁点猪油、酱油、胡椒粉,再撒点小葱花,比这个美得多了。”

刘姨附和道:“这确实。”

换其他家大人如此说,大抵是想通过贬低方便面好以后不买了来省钱。

但这一点在李三江身上是不存在的,一批扎纸被毁都几乎让他手里现金流断裂,足可见平日里他真的是不存钱赚多少都用在了生活上,尤其是吃喝方面。

其实,在当下广大乡镇农村里头,能以方便面当早饭,都属于能让隔壁孩童艳羡哭了的豪奢之举。

一些省份地区,更是逐步将方便面发展成了当地特色美食,比如肉丸方便面荷包蛋。

李三江提起行囊,跺了跺脚,准备出发。

他的行囊格外长了些,因为他把那把桃木剑也放里头了,自从这把桃木剑上次帮自己斩杀了尸妖后,他就越发宝贝珍惜得紧。

他还特意去村委那里给厂家打去电话,本想着再进一批货,没想到那边告知他家具厂已国改私,早就停了桃木剑的生产线。

这下子,他手里这把就成了绝版。

李维汉他们来了,各自推着小车,上头放着筐子和工具。

“三江叔。”

“大爷。”

“太爷。”

四位伯伯在李三江面前都显得很规矩,因为李三江平日里可不惯着他们,见着了都会直接开口骂他们是个白眼儿狼,弄得他们走村里老远见着李三江都得赶紧绕道。

潘子和雷子则高兴地马上跑到李追远面前,这阵子李追远不住爷奶家,他们也少了很多相聚的机会。

“走吧!”

李三江拍了拍裤腿,然后牵起李追远的手,跟着李维汉等人走了出去。

秦璃目送李追远离开,她是早就知道今天李追远要出门的,但见他走后,还是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了李追远刚吃完的面碗上。

柳玉梅马上给刘姨使眼色,刘姨一个箭步上前,将碗筷收起去清洗。

随即,秦叔扛着一大捆竹子回来,往坝上一丢,拍了拍手。

柳玉梅坐到秦璃身侧,微笑道:“阿璃,我让阿力给你也做个和小远侯一样的藤椅,你看怎么样?”

秦璃没回应。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对秦力道:“这两天你抓紧时间,做两个一模一样的新藤椅,适合孩子坐靠的。”

秦力点头。

秦璃抬起头,

不显然,但她确实高兴了。

……

村口马路边上,没怎么等,一辆老式大巴车就开了过来。

这时候乡镇大巴车是没有站台和固定停靠点的,虽有证管理却大体还是私人承包性质,看见路边有人等车就会停,乘客也能随时叫着下车。

李三江还想再嘱咐几句小远侯,可车来得太快,只能先上了车,待车驶离后,李维汉将李追远抱起,放在了大伯李胜的推车里,让他坐着。

然后,大家一起顺着马路边步行,不消一会儿,就赶上思源村的队伍。

基本都是村儿里符合年龄的男性壮劳力,没几个女人,这也是因为如今轰轰烈烈的挑河工程已进入了尾声,所需用工量和工时都已大大降低。

往前几十年,每年特定时节,几乎全江苏农村,男女老少,都得提扛着工具被组织起来,附近有河的修河堤,没河的建水库。

有时候赶上重点项目大会战,还会被组织到比较远的地方,合力一起干。

大冬天的,寒风刺骨,那年景可没多少工程器械,基本全靠人力。

适龄范围内,全都要参加;那时候工期长,需要很长时间吃住在工地上,自带干粮,自己搭棚子。

不知多少老人,都因当年的挑河艰苦,留下了病根子。

大伯李胜笑道:“还记得小时候那会儿,和爹娘去挑河时的苦哦,那时候爹还喜欢对咱们说什么来着,不好好念书,那就得一直挑河,哈哈。”

旁边仨伯父都跟着笑了。

二伯李正说道:“到头来,爹的那些话都白说了,咱哥几个,压根就没念书的脑子,最后也就小妹念出去了。”

三伯李雄点头道:“就是就是,娘生养的时候偏心呐,好脑子都留给妹妹了。”

李维汉假装生气地笑骂道:“几个崽子放什么屁,你们要是能念得进书,老子还能不咬牙供你们?”

大家伙又都笑了起来,又是一番互相的嬉皮笑骂。

一切,仿佛又都回到了很久以前。

四个人,在爹娘带领下,一起去上工挑河,一路上,也是如此这般。

这大概就是李维汉对这次挑河如此上心的原因了,儿子们各自都成了家,也都是几个伢儿的爹,平日里都顾着自己小家,难免生些摩擦龃龉。

也就这时候,大家扛着工具,推着车,孑然一身的样子,才能找寻到以前的那些情怀回忆。

不过,这段温情也注定维系不了太久,日子不宽裕的多子之家基本都会面临着相同的问题,也就只能等以后日子更好了,大家年纪更大些了,才有可能放下那点算计和芥蒂,真正重拾起亲情孺慕。

当然,也可能一辈子都放不下,亲兄弟间弄得老死不相往来。

队伍不停往前走着,伯伯们则不停给李追远潘子雷子介绍着路上所见的那些。

“这条堤是咱们当年修的,那时候咱们还小,只能在后面帮忙运土。”

“这座水库也是咱们当初建的,那时候天冷的呀,都结了冻。”

“这沟也是咱们挖的,那时候雷子潘子还小呐,哈哈哈。”

顺着他们的介绍,坐在车里的李追远不停眺望着,他心里有些触动,原本总以为很多理所应当就该存在的设施,原来并不是本就理所应当的存在。

如今,这些村村几乎都有的水利设施,都是那个正走入尾声的时代工程最好的刻印,是广大劳动者在肩扛手提下以汗水与付出浇筑出的结晶。

思源村的队伍在行进中,不断和其它村的队伍合流,队伍规模开始越来越大,逐渐见不到头也望不到尾。

村里带头人会扛着一面旗,上面写着村名,乡镇带头人则会扛着一面更大的旗,拿着大喇叭。

旗已经旧了,上面的字也早已斑驳脱落,连那不通电的大喇叭也早已锈迹斑斑,不过如今它们,也只剩下些象征作用,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与自觉,早已刻入几代人的心里。

李维汉的工具都被儿子们分担着,他得以比较悠闲地点起了水烟,嘬出的烟,逐渐让他目光有些迷离,可能是被烟熏的,也可能是这踏实汉子忽的一下子心有所感。

他说道:“记得当时赶工时,文工团来工地上表演给大家鼓劲,我就记得那段话,也不晓得是台上谁说的了,反正是:

这堤现在不建,这河现在不挖,这水库现在不建,那就是留给咱们以后的伢儿来建,咱们把这苦头都吃完了,以后咱伢儿们就不用再吃这苦了。

现在看来,说的是真对。

潘侯雷侯他们以后,就不用再挑河了。”

伯伯们也纷纷附和,现在的日子,确实是比以前好过多了。

工地比较远,几个镇的队伍都是早早地集合出发行进,等到大中午时才抵达。

而且工地边有很多个简易工棚,包括附近民房也被临时征用,提供热水和干粮。

热水随时可以去打,干粮则是以村里大队小队的形式去领取再分发。

李家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着葱花卷,四位伯伯们,则纷纷拿出家里带的咸酱和咸菜。

“小远侯,吃得惯么?”大伯李胜问道。

“嗯,好吃的。”李追远掰着葱花卷送入嘴里,葱香混合着面香,确实很好吃。

“现在是管饭了,以前咱和你爷奶挑河,可都是自己带的干粮,热水都取不到,得自己烧哟。

吃过饭后,也没时间午休了,大队上的干部下来开始安排大家的负责工段。

很快,李追远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扛着工具推着小车,从两侧走下还未引流只是有些泥泞的河沟,像是一群蚂蚁。

却一点都不卑微渺小,反而给人以一种震撼。

以一个个小集体为单位,大家喊着号子,开始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李追远本就是捎带上的,不属于劳力范畴,自然不会被分配任务,附近有不少年龄小跟着大人来的孩童在玩耍,一些孩子手里还拿着花卷在继续吃着。

不过,李追远和他们也玩不到一起去,他跟着潘子雷子他们一起推车运土。

这时,有一伙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请潘子他们帮忙牵个绳立个标做测量,李追远也被分配了任务,拿着一个木锥子,站在指定位置。

在他身侧,是两个大学生,他们一个测量一个拿着笔记录,因他们互相称呼的是名字,所以李追远也就知道,测量的那个叫薛亮亮,记录的叫赵和泉。

赵和泉笑着说道:“这样的工程越来越少了,以后的学弟学妹们,就不用再被配发到工地上做这个了,真羡慕他们啊。”

薛亮亮报出一个数据后,边低头继续测量边反驳道:

“不,以后这样的大工程只会更多,但我们国家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发动群众义务劳动了,最艰难的时期已经快熬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薛亮亮,你在说什么呀?”

“怎么,你不信?”薛亮亮面带微笑,“那你就等着以后看吧,相信我,这种工程,放在以后,只能算小到微不足道了。”

“既然微不足道,那我们还在这里干啥?”

“我说的是放在以后微不足道,又不是指过去和现在,南通这里本就位于长江入海口,过去修了那么多水利工程,一是为了走船运输,二是为了农业灌溉,三也是最重要的是防洪防涝。

要是没有这些基础设施,也就谈不上未来的发展了。”

“呵呵呵呵。”赵和泉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个和自己分为一组的同学,有点傻里傻气的。

数据测完,

薛亮亮站直身子,报出最后一组数据的同时,伸直了懒腰,看着面前喧嚣嚷嚷中却带着井然有序的施工场景,不由感慨道:

“伟大的人民,正创造着伟大的历史。”

“醒醒,薛亮亮,你这差点让我以为在上政治课,你是在偷偷背书准备期末考么?”

薛亮亮笑着没回应,低下头,看见旁边拿着木锥的李追远也在看着他笑,他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头,问道:

“小朋友,你这么小也跟着你家大人来了?”

“昂。”李追远应了一声,“小也是人民。”

“哈哈哈!”

薛亮亮被这句逗得彻底大笑,忍不住弯下腰抱了抱李追远,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块大白兔奶糖,塞进了李追远口袋里。

他觉得这小朋友很有趣,李追远也觉得这大孩子很有意思。

尤其是他刚才说那些话时的神情语气,让李追远想到了自己的北爷爷。

这时,远处工地上传来些许骚动,有人一边向这里跑一边喊着:

“挖出东西来喽,挖出东西来喽!”

工程作业中,挖出东西是常态,大家虽然觉得新奇,却也没多少人凑到那边去看,毕竟都得抓紧时间完成自己的任务呢。

不过,这些被分配到工地的大学生们在完成自己的任务后,就自由多了,赵和泉马上拉着薛亮亮催促道:

“走,亮亮,我们一起去看看,看看挖出了什么。”

渐渐的,有消息不断传过来,大家大概知道挖出了一个小庙,也就普通人家厕所那般大小。

按理说,这不算什么,作为冲积平原地区,古墓古建筑这类的密度,肯定远远比不过中原,但施工作业时偶尔也会挖出个古代小地主墓或者祭庙什么的。

不过特殊时代背景下,考古挖掘保护肯定也只得避退工程,凡是挡在施工路线上的,都给你挖了推了。

当然,也是因为小地主牌面不够大,值得引起相关方面重视的,起码也得是个小贵族。

不过,要是在西安洛阳这样的地方,工程施工时遇到了,小贵族也得靠边站,因为不太稀罕。

不过,这次挖出来的庙有些不太一般,有人传消息说,庙里供的是一个女菩萨,女菩萨被链子绑着,而且铁链其它头,则都钉在小庙的各处角落里。

民众们见这造型有些邪性,不太敢上前处理。

还是被两个海河大学的大学生,拿锤子给锁链砸断,把菩萨像给推倒。

这才让工程得以继续下去。

到黄昏时,基本各大队小队都早就超额完成了今日的任务,大家都有经验了,早点做完验收后就能早点回家,同时中间也能早点收工安排今儿个睡觉的地方。

这时候,李家四个儿子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他们不用去河工旁搭棚子或者拿个草席席地而睡,而是占到了一处工地旁被征用的民房坝子。

虽说坝子没围墙,但身下有块平整的地儿,旁边有井还有厕所,就已是很不错的露营条件了。

四个伯伯们,分别负责打热水、领取干粮、找干草铺床,李维汉则带着李追远、潘子雷子在原地坐着歇息。

坝子上外接了几个大灯泡,一来给下面人照明,二来也是个路标,这儿也是热水供应点,也有赤脚医生在这儿。

李追远又看见了薛亮亮和赵和泉,他们这一组总共二十几个大学生由一个教师带领着,今晚也住这里。

不过他们条件好些,能住屋内。

几个伯伯们坐在铺好的床上,对着李追远、潘子和雷子教育道:

“伢儿们好好看看,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啊,得用功读书啊。”

旁边抽着水烟的李维汉被呛出了咳嗽,这话不都是以前他常对这四个崽子说的么?

几乎是相同的场景相同的境遇相同的语重心长。

可是啊,没啥用。

李维汉算是看明白了,也释然了: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好。

前面的一些坑,旁人再怎么说教都没用,必须得自己踩进去了才懂这个道理,可那时又有什么意义呢?

雷子潘子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来自父亲叔伯们的说教,就忍不住起身,吆喝着附近的一些个一般大的孩子,玩起了打纸包游戏。

都是各自折的纸包,凑一起,轮流来,谁能把对方纸包打翻了面,那这纸包就属于谁。

大孩子们凑在那里打得火热,不停发出“啪啪啪!”的脆响,一群小孩子们围在边上认真观摩看着,学着技巧。

李维汉一扭头,发现自家小远侯没凑过去玩那游戏,而是坐在那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在认真看着。

李维汉把脑袋靠过去,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上面的字跟小蝌蚪似的密密麻麻,不由担心问道:

“小远侯,你看得清楚么?”

“爷,一开始看不清楚,现在看清楚了。”

李追远没带放大镜来,因为他现在已经适应这小字体了,确切的说,是看习惯了后,他已经不用去精确区分这些字的笔画细节,而是看大概的感觉,就能认清楚是什么字。

他也是后知后觉,用放大镜快速背书后,才逐渐领悟出作者把字写得这么小的本意。

这是在特意锻炼阅读者的“眼力”,不是那种视觉眼力,而是看事物的感觉,把细节化的东西形象化的感觉。

李追远隐约找到了突破口,《阴阳相学精解》第八本的关键,就是从具象化到形象化的转变,先通过死记硬背和大量计算吃透这些概念与运用,再将它们集体淬炼,以量变的积累形成质变,完成科学到玄学的升华。

他现在已经可以感受到,自己脑子里背下来的那么多眉毛、眼睛、嘴巴、鼻子、耳朵以及由他们组成起来的各式各样的脸,开始逐渐扭曲融合。

虽然现在程度还很浅,但他已找到了方向,最终,自己脑海中只会剩下一张脸,然后看到现实里需要看相的人时,直接把他面部拓印进自己脑子里去对应形成。

“嗯,小心别伤到眼睛。”李维汉叮嘱了一声后就不再打扰孙子看书。

看看这边低头认真看书的孙子,再看看那边玩打纸包不停大喝大叫的雷子潘子。

李维汉只觉得人生是个轮回,这不和自己以前看学习的女儿和那四个不争气的儿子一模一样的感觉么?

以前他就纳罕,都是自己的伢儿,怎么一窝里既出了凤凰又出了四只草鸡。

现在他有种预感,这个故事还会在自己孙子辈里重演。

三江叔曾喝酒时说过,他们老李家祖坟着了才让他生出了兰侯,嗯,过些年等小远侯长大了考大学时,怕是还得再着一次。

那边大学生们是分配了任务,也属于实习,年轻人的精力总是难以想象的,他们没急着回屋睡觉,而是围坐在坝子上的一个灯泡下,拿出些自己带来的吃食,开起了茶话会。

薛亮亮注意到李追远,他对这小朋友印象深刻,拿了块用油纸包好的肉松面包走了过来,放在了李追远面前。

李追远抬起头,看见他,露出笑容:“谢谢哥哥。”

“小朋友,你是本地人么?”

虽然也是在河工上干着活,身上也脏了,但这孩子的穿着和气质怎么都不像农村里的娃娃,主要是这种骨子里流露出的不拘束大大方方的姿态。

“昂,是的,我叫李追远,这是我爷爷,后面是我伯伯们。”

“呵呵,我叫薛亮亮。你在上小学吧,几年级?”

“嗯,三年级。”

李追远点点头,其实他自己有时候也很难跟外人解释自己到底上的是几年级,只知道自己班上到年龄后,就会自动升学。

有段时间,老教授们被互相折磨得快垮了,还来了几个很年轻的老师来给他们上课,这互相折磨的效果一下子就迅猛提升,大家互挠得也格外尽兴。

后来才知道,这几个格外年轻的老师,算是他们这个班的学长学姐。

“好好读书,争取以后考上大学。”

“我会的,哥哥。”

这时,那边茶话会上,有人开始朝这边喊:“薛亮亮,快来准备,下一个就要轮到你讲了。”

“来了,来了。”

薛亮亮转身走回去坐下。

李追远看了一眼那边围坐一群的大学生们,相似的场景,他在学校里经常见到。

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和自己一样,都是学生,他们喜欢坐在校园草坪上,弹着吉他念着诗,男的还喜欢把头发留得长长的遮住自己的眼。

今晚茶话会的话题关于自己的未来展望,话题是带实习的老师出的,很符合他的身份。

正在演讲的是赵和泉,白天和薛亮亮一组测量的男生,此时,他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总结阶段:

“美国,是一个连空气都格外香甜的国度。

而我的未来,就在美国!

我已经和我女朋友一起在申请赴美留学了,我们以后会留在美国,在自由与梦想的国度里,去享受我们的自由,去实现我们的人生理想!”

他在演讲时,眼睛和头顶灯泡交相辉映,亮着光。

一脸的陶醉,也是一脸的虔诚。

等到他演讲结束,周围学生们都鼓起了掌,发出欢呼。

眼下,西方热,尤其是美国梦,正在全国知识分子尤其是年轻大学生中席卷起风暴。

改开之后,现实的物质生活差距和西方流行文化冲击,正以恐怖的破坏力摧毁着这一代人的自信。

去美国,留在美国,眼下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反而是一种极为正常的政治正确。

就连实习老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学校老师教授出去的,也不在少数,不少人公派出去,就遛出团队,留了下来。

“我也希望,大家以后都能有机会,去美国找寻自己的人生意义,我和我女朋友期待在大洋彼岸,与大家再相聚。”

李追远抬头看了一眼赵和泉,没动用《命格推演论》去推算,只是用《阴阳相学精解》拿他的面相简单套了一下。

这样得出的结果会比较少,也不够精确,但赵和泉面相又长得比较标准:

【姻缘坎坷,孤寡终生。】

李追远陷入沉思:可是,他看起来和他女友应该感情很好的样子,所以,是自己又算反了么?

赵和泉说完后就走了下来,下一个上去的是薛亮亮。

李追远将肉松面包递给身边输完所有纸包灰溜溜回来生着闷气的雷子。

然后,他合上书本,手托着腮,他想认真听这个哥哥怎么说他自己的未来。

薛亮亮走到同学中央,他没抬起头,神情很平静,不亢奋,头顶灯泡亮度打在他后背上,渲染出一层光晕,又像是初升的骄阳。

“我的未来,在大西南。

我所学的是水利专业,我觉得,未来,拥有丰富水系资源的大西南,才是我施展所学的地方。

那里地质特殊,并不太适合核子电站的建设,但那里却蕴藏着丰富的水力发电前景,国家以后肯定会在那里大力兴修水电站,而能源,是国家工业化发展的重要基石。

我相信,未来,大西南的水力发电不仅能满足当地人的生产生活需求,还能供给支援到全国。

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我觉得,能把自己的未来融入进去,是我的荣耀。”

他的话说完,场下学生们不禁有些面面相觑,总觉得自己之间,忽然进来了一个异类。

有些熟悉他的同学,则低头闷笑,显然,他们早就习惯了薛亮亮的这些行为习惯。

不过,附近不少打地铺的村民们也在听着这些大学生的动静,薛亮亮话说完,不少人喊“好!”。

此时,最觉得脸上挂不住的是赵和泉,虽然同学老师们没表现出什么,但他自己却觉得薛亮亮这是在故意针对自己,不由出声带了些阴阳怪气:

“哎哟,装什么装呀,我就不信要是有机会让你去美国你会不去,别说美国了,就算有机会去日韩,你也会去的。”

薛亮亮反问道:“如果是去学习的,为什么不去?”

“噗哧。”赵和泉伸手指了指他,“瞧瞧,说出真心话了吧,你去了就不会想着回来了,你是不知道,咱们和它们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这种差距,永远都追不上的。”

薛亮亮摇摇头:“会追上的,在它的领导下,我们已经取得了巨大的发展成就,未来肯定会越来越好。”

“可是,你在发展,人家就不在发展了么?这么巨大的差距,就算人家站着不动,给你一百年,你也不可能追得上!”

薛亮亮再次摇头:“不可能的,这个世界是唯物的,除非核聚变能取得突破实现商业化,否则这个世界的市场蛋糕就注定是有限的。只要我们继续发展,这就不再将是一场追逐游戏。”

赵和泉皱眉,他没听懂,其他同学也没听懂,包括带实习的老师也面露疑惑。

“薛亮亮,你到底是在说什么,我们不是落后的追赶者么?”

“是追赶者,但不是追逐。我们发展的越好,我们的工业越发达,就能抢到越多的蛋糕和市场,未来,它们不仅不会原地站着等我们,反而会不断退步,会主动地……和我们双向奔赴。

我觉得,五十年后,我们的经济总量,一定会超越日韩。”

同学们看着薛亮亮的眼神,如同在看着一个傻子,带课老师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薛亮亮却继续道:

“这很奇怪么?

未来,会有一天,我们的造船业体量会超过韩国,我们的造车业体量会超过日本,当它们失去了这些产业优势后,不肯定会倒退么?

至于你所说的留下来,可能,那里现在确实有很好的生活条件,但留下来并不适合我,我希望我所学的能有发挥的平台。

而我不认为,在国内不同省份说着不同方言时都可能会遭受排挤,去了国外后,不同人种肤色下,反而会不排挤你还给你提供自由平台发展。

这不合理,因为这太反人性了。”

“好!”“好!”“好!”

附近村民们叫好声更大了,包括李维汉和四个伯伯们也都加入了叫好中,虽然很多词儿他们没听懂,但出于心底最质朴的某种情怀与期待,让他们觉得这学生讲的话痛快。

赵和泉有些羞怒:“你不懂,是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美国,也不懂自由的真谛。”

旁边有学生附和道:“薛亮亮,既然你说得这么笃定,那你肯定知道未来做什么能赚大钱了,你说说呀,呵呵。”

“对啊,你说说呀。”

“我们跟着你学学怎么看见未来,一起赚钱啊。”

薛亮亮思索了一下,认真回答道:“按照先发经济体发展规律,一个经济体处于快速上升发展期时,它的房地产产业注定会迎来巨大发展。

所以,想比较稳健的投资升值的话,大家可以去大城市核心地段买房,哪怕去银行贷款买。”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发出更大的笑声,不少人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薛亮亮坐了下来,下一个学生上去演讲。

不过,不少同学依旧一边和身边同学低语一边用戏谑调侃的眼神看着他。

薛亮亮却不以为意,继续坐在自己位置上,给演讲的同学鼓着掌。

李追远依旧没用命格推算,只是默默看了一下薛亮亮的面相,

【姻缘顺遂,长寿平安。】

李追远眨了眨眼,这次要还是相反结果,他可是真的会生气的。

夜深了,茶话会也早已结束。

坝子上的村民们都睡了,那群大学生们都休息了,不过,因为里头房屋不够,外加女同学避嫌,所以有一些个男生也只能在屋外打地铺。

薛亮亮和赵和泉就在其中。

坝子上,呼噜声不断,如同奏起了交响乐。

不过,大家白天都劳累了,所以没什么失眠困扰,都睡得很熟。

李追远躺在李维汉身边,头枕着书当枕头。

睡着睡着,李追远忽然感到有些冷,按理说,这个季节就算睡外面也不至于冷到让人打寒颤,自己身下可是铺着伯伯们弄来的稻草,身上也被爷爷盖着家里带的被子。

但很快,李追远就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大概是因为自从太爷那次受伤后就没和自己再做转运仪式,所以自己也很长时间没做那种梦了。

此时这种熟悉的感觉,李追远知道……自己又入梦了。

但有了经验和理论知识的他,没有像以前那般毛躁,他躺着没动,悄悄的睁开一点点眼睛缝隙。

他看见自己还躺在原地,身边是爷爷熟睡的呼吸声,斜前方是伯伯们和潘子雷子。

但他知道,这不是现实,这是梦,因为那诡异的寒意,正愈来愈强烈。

要不是拼命强忍着,他都要忍不住蜷缩起身子打起哆嗦。

这时,他看见一个女人从坝子台阶处走上来。

女人身穿着白色的衣服,裙摆拖拉在地很长,她的身上,还缠绕着铁链。

但女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却呈现出焦黑肉红色,行走时,不停地有肉块脱落,发出黏糊糊的声响。

走到坝子中央后,女人停住,她的头,开始四周环顾,像是在找人。

其他人,都在熟睡,是无法看见女人的。

在女人即将朝着自己这边看来时,李追远完全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后,李追远再次悄咪咪地睁开眼睛缝。

可就是这一看,却发现女人不知是环顾了几次四周,还是说就一直看着这个方向,总之,在李追远的视角里,

他和女人对视了!

刹那间,李追远血液如同凝固,心跳“砰砰砰”加速。

女人的脸,血肉模糊,像是烧灼的又像是刮挖,总之,呈现出一种开春时开地血肉泥浆翻滚的恐怖。

唯一显眼的位置,是女人嘴巴那里,看不清楚嘴唇,只能看见两排白色的牙齿,这更反衬出惊悚!

女人还在盯着这里,李追远这时反而不敢再闭起眼睛再做多余动作。

但女人却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向自己这边走来。

完了,

她察觉到我能看见她了?

可心里纵然翻起惊涛翻滚,李追远依旧强行让自己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在控制着和先前一样。

伴随着女人的不断靠近,鼻尖嗅到了一股肉类被烤焦的糊味,带着点发霉发酸,很让人恶心反胃。

不过,李追远还是在照常呼吸着,仿佛他还在熟睡。

女人走到跟前,缓缓蹲了下来。

她那张恐怖的脸,几乎贴到了李追远鼻前。

李追远这时不能闭眼,只能被迫和她对视着。

看着她脸上的烂肉,一块接着一块落下,有两块碎肉,还落在了自己脸上,顺着面颊缓缓滑落。

黏黏的,带着令人作呕的汁水。

此刻,时间过得仿佛走得极为缓慢,度秒如年。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后,女人终于站起身,回过头,向中心区域一步一步走去。

李追远没去搭理自己脸上还残留着的碎肉,他一动不动,连眼睛都继续保持着小缝隙的微睁。

忽然间,行走途中的女人,她的身子还在行走,但她的头,却在脖子上180度的转动向后,再次看向了李追远。

这一幕,简直把李追远的后背都吓出了冷汗,刺骨的寒意从自己后脑勺一路向下刷到尾巴骨,然后又自下而上又刷了回去。

还好,自己没闭眼。

女人似乎是确认了,这个孩子,只是习惯睁开点眼角睡觉。

她的头,又转了180度,回去了。

“呼……呼……”

李追远在心底,不停地呼着气,他感觉自己脑袋晕晕麻麻的。

女人像是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她一步步走向了睡在门槛外的凉席上的那伙大学生。

最终,她站在了薛亮亮和赵和泉中间。

俩人都在熟睡,都不清楚现在有怎样一个恐怖的东西,距离他们如此之近。

女人张开手,袖口后缩,露出了白骨翻露的手臂,里面不仅是烂肉,还有无数只肉蛆在其间钻进钻出。

李追远依旧保持着微睁眼姿势,这个动作,在梦醒之前,他是不会改变的。

在看到这里时,李追远心里不由在想:

难道白天说的,拿锤子砸断菩萨像锁链的两个大学生,就是薛亮亮和赵和泉?

女人慢慢蹲下身子,对着右侧的薛亮亮的脖子,双手向下探去。

不过,就在即将掐到的瞬间,原本头顶挂在坝子上的那几个灯泡,因为接触不良,忽然闪烁了几下。

女人的头立刻回翻,来到自己后背方向,盯着那闪烁的灯泡。

灯泡闪烁了几下后,就又恢复了正常。

女人的脑袋又顺着先前转动到后背的方向,向身前转去。

可她这次转动的幅度有点不够,导致原本面朝右侧薛亮亮的脸,在顺时针转动后,变成了转向赵和泉。

她的双手,也自然而然地跟着自己头朝的方向,挪了过来。

紧接着,

对着赵和泉的脖子,

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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