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金秘书在戏台上演唱这首歌时,粤语标准,演唱专业,男孩却不是很喜欢。
眼下的金秘书虽然粤语不标准,可唱出来的感觉,却像是河水开闸后流入本就挖好的渠,顺其自然。
歌声这东西,确实很神奇,不仅蒙着面能听出来,换了皮也可以。
先前金秘书双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时,熟悉的感觉就告诉了李追远,现在的她到底是谁。
同理,不出意外的话,昨晚那场恐怖血腥场面的真正制造者,应该就是丁大林这副人皮下的存在。
它,才是这里的真正主导位。
这就意味着,自己在这里的危机,并未解除,因为小黄莺在它身边,也只是一个次要地位。
那群水猴子,挖出来的……应该就是它。
李追远忽然发现,原本计划中的自己、小黄莺以及水猴子们,都成了配角,不,比配角都不如,纯粹是背景。
自己和太爷现在是否能保留下身上这张皮,还取决于它的心意。
因此,现在的歌以及先前的动作,都是小黄莺给自己的暗示。
一时间,原本因小黄莺的出现而稍稍放松下来的戒备心,又被狠狠提了起来。
李追远猛地意识到一件事,昨晚的“它”,既然能控制金秘书打灯语将外围观察哨的六个水猴子骗过来集体剥皮,那它又怎么可能没察觉到位于屋顶上的自己和润生?
自己和润生能全皮全尾地逃回家,真的是因为跑得快么?
水猴子们除了丁大林外全是外地人,而丁大林在这个村子里唯一认识的且已经搭上线,并且还借其名义买房的,就是李三江。
它想要把鱼塘填平了,想要在这片承包地种上桃树,就需要通过李三江。
原来,一直苦苦支撑着局面没有塌陷的,依旧是自家太爷。
金秘书一首歌唱毕。
李追远带头鼓掌,谭文彬见状也跟着鼓掌,连续夸了好几声“好好好!”
李三江则伸手摸了摸这套音响,说道:“行,挺不错的,待会儿我让骡子来拿桌椅碗筷时,把这东西也一并拉回去。”
“呵呵,你满意就好。”
李追远一脸单纯地问道:“丁大爷,这多少钱?”
李三江微微皱眉,这本来是占便宜的事儿,自己带回去就带回去了,开口问多少钱做什么,这孩子,傻不傻?
可随即,李三江眉头又是一舒:真好,这孩子老实厚道性子,确实和那些白眼狼不同。
李追远是故意问的,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隐约触摸到了“因果缘法”的规律,尤其是和另一个阴影面下的打交道,它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还是先听听对方的要求吧。
“对啊,林侯,你从戏班子那儿买下它花了多少钱,来,我给你,这东西我用得上,租个半年也就回本了。”
“你和我之间,谈这些,就伤感情了。”
李三江一把搂住丁大林的胳膊,使劲晃了晃:“行,你刚回来时是我看走了眼,你林侯,确实是个厚道人,我不如你。”
初次见面时,李三江就觉得丁大林是故意撑架子摆阔。
但奈何人家又给房子又给地又送音响的,这观感很难不被改变,毕竟给得太多了。
“其实,三江侯,我也是有事想请你帮忙的。”
见人家顺着棍上爬了,李三江下意识地用小拇指掏起了耳朵:
“好说好说,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李追远开口问道:“丁大爷,你有什么事你现在可以直接说的。”
可不能按照自家太爷语气,拖到以后,因为办不到他的要求,自己孙爷俩,估计就没以后了。
李三江努了努嘴,他对小远侯是生不了气的,只能顺着孩子话头又附和了一句:“对,林侯,你说。”
“三江侯,是这样的,我原本是打算在这里长住的,可那边来了消息,有点事,我还得回去处理一下。
所以这栋屋子,还得请你帮我照看。”
“你还要走?要走多久?”
“不好说,事情要是处理顺利的话,可能半年就能回来,要是不顺利,我这把年纪了也随时可能走的,说不得,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你可得早点活着回来。”
“怎么,舍不得我?”
“也不是舍不得,你这以我名义置办了这么多东西,要是一去不回了,我这洋落捡得也太不好意思了。”
“我是想回来的,是真想在这里好好安度晚年。”
“我也是真想给你送终的,要是我先走了,大不了小远侯来给你办,不然你这东西拿得心里不踏实。”
“三江侯啊,等村里承包合同弄好,我把承包费先交了,再留下一笔钱,你帮我先组织人,把这鱼塘平了,桃树也种上去,这样才不耽误事。”
李三江搓了搓自己额头,种树,可是个累活儿。
这不是简单钱不钱的事儿了,作为主家,还需要劳心劳力。
“好的,丁爷爷,你放心,你尽管去办事,等你回来时,就能赏桃花了。”
李三江点点头:“放心吧,林侯,这事,我接下了。”
倒不算是被曾孙胁迫,拿人手短嘛,李三江也清楚人家既然开口了,自己就没法拒绝,他可不舍得把名下的房子和地再还回去。
李追远心里默默舒了口气,不怕它提要求,就怕它没要求。
只是种树的话,不算什么,况且人地也租了,钱也会留下。
“那就好,谢谢你,三江侯。”
“瞧你,谢啥谢,都是应该的,那这样……壮壮啊。”
“哎。”
“你跑回去喊一下润生侯,叫他把车推来,东西都装回去。”
谭文彬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李追远和李三江,他是不想走的,虽然他没他爸那么能打,但面对水猴子时,多个人多份力不是?
“彬彬哥,你回家喊润生哥过来搬东西吧。”
昨晚近二十个水猴子都落得那个下场了,此刻局面,多一个人也不过是多剥一只虾。
“哎,好。”
彬彬走了。
“小远侯啊,我是发现了,家里的骡子听你的话就算了,这壮壮怎么也听你的话?”
“啊,有么?”李追远面露茫然。
“嘿,挺好。”李三江拍了拍男孩的脑袋,“这说明我家小远侯,天生是做领导的命。”
遗嘱已经立下,太爷对曾孙的观感从非常偏心,转变为偏心得天经地义。
丁大林说道:“这说明孩子有组织力,确实适合当官。”
李三江提了提自己裤绳:“林侯啊,瓷缸那儿有纸么?”
“篓子里有的。”
“那我去上个瓷缸。”
李追远想跟着去,可刚走两步,就被丁大林喊住:“小远啊。”
迟疑了一下,不敢装没听见蒙混过关,还是停下脚步。
“啊?”李追远面向丁大林,“怎么了,丁爷爷?”
“你太爷没看走眼,你确实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
李追远低下头,露出害羞的笑容。
之所以没流露出他最擅长的腼腆对视,是因为丁大林的眉心位置的皮,开线了。
很像是衣服被崩破了,没完全破开,但色泽出现断层。
这台戏眼瞅着就要收尾了,自己得避免出现演出事故。
丁大林伸手摸了摸自己眉心,金秘书走过来想要帮忙处理,却被他吩咐道:“取盆水来,我好好洗把脸。”
“好。”
金秘书打来一盆热水,盆边挂着一条毛巾,她就这么端着站那儿,充当人肉台架。
丁大林走到面盆前,弯腰,将脸朝下,手指在脸上不停地来回轻点。
这一幕,像极了城里女人拿着化妆盒对着镜子补妆。
李追远想要离开房间,但金秘书站的位置,恰好堵住了门,因此,为了避免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李追远转而面朝音响,伸手摸了摸盖子。
“小远啊,你本地话是刚学的么?”
“嗯,是的,说得还不太好。”李追远拿起话筒把玩。
“以前在哪儿生活来着?”
“在京里。”李追远对着话筒,“呼呼……喂喂。”
“建康?”
男孩拿话筒的手,抖了一下。
建康?
李追远知道,建康是南京古称,六朝时的都城。
东吴、东晋、刘宋、南齐、南梁、南陈……
所以,它是哪个时期的人?
“哦,是京里人啊,呵呵,我刚没反应过来,听岔了。”
丁大林发出了笑声,像是揭过了自己刚才的失言。
李追远的内心很复杂,哪怕是南陈时期的人,距今也快一千五百年了。
那是否也意味着鱼塘里的那座墓,也有这么多年的历史?
也不知道那群水猴子是幸运还是不幸,居然寻到这么一座极品水葬墓穴。
不过,好像更不幸的还是自己,自己才刚拿起书看没多久,正处于边读边学边实践阶段。
搁时下流行的武侠小说和武打片里,主人公们都是闭门苦修后,下山先碰到的练手目标是调戏民女的地痞恶霸。
到自己这里,还没学好下山呢,只是轻轻推开了自家屋门想晒个太阳:嘿,对门就是东厂。
“小远啊,你可是答应爷爷了,要帮爷爷好好种桃树哦。”
“嗯,我会的。”
“大点声,爷爷耳背。”
“你放心吧,爷爷。”
“转过来,对着爷爷说。”
李追远转过身。
正对着自己的,是一张没有脸皮红通通的脸!
刹那间的惊愕和思考后,李追远举起手,张开嘴,正准备发出尖叫声时,这张脸却忽然贴到了他的面前:
“小远啊,你慢了一步哦。”
李追远的神情凝滞,手举到一半停住了,嘴巴张开,却不敢尖叫。
“小远啊,你刚刚是不是在想,自己该不该吓得叫出来呢?”
李追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这孩子,怎么像是不认得我了一样?”
相似的一句话,今早自己陪太爷遛弯见到丁大林时,丁大林就说过。
它,确实昨晚就看见了屋顶上的自己和润生哥。
“我会,帮你种树的。”
“呵呵呵……”
它的手,抚摸上男孩的脸,轻轻拍了拍。
“你演得这么好,让我都有些分不清楚了,我和你,到底谁才是披着人皮的那个?”
……
“滴呜!——”
电流声将李追远惊醒,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话筒。
“小远啊,把话筒关掉,爷爷耳朵痛哦。”
李追远将话筒关闭,电流声消失,他转过身,看向丁大林。
丁大林抬着头,热毛巾敷在他的脸上,将他整张脸完全盖住。
他的声音,自毛巾下传来:
“小远啊,你本地话是刚学的么?”
一样的问题。
李追远疑惑,刚刚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觉么?
“嗯,刚学的。”
“以前在哪儿生活来着?”
“幽州。”
“呵呵呵……”
丁大林发出了笑声,揭开了自己脸上的毛巾,露出了一张正常人热敷后略显红润的脸。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
丁大林走到李追远面前,他的手,再度摸上男孩的脸。
“爷爷我,挺喜欢你的。”
“我也很喜欢爷爷送我的红包和礼物。”
丁大林的手下移,抓住了男孩的右手,将其摊开。
李追远右手掌心处有一记烧伤痕迹以及五道血痂。
丁大林无视了那五道血痂,用指尖抵在那道烧伤痕迹上,故作惊讶道:
“瞧瞧,你的皮,是不是差点烧破了?”
“是我贪玩,自己不小心弄的。”
“那可得小心,皮破了,可不好补啊,就算是找到了新的,也没原来的好,你说对不对?”
“嗯,爷爷说得对。”
丁大林露出笑意,左手举起,缓缓握拳。
当初,阿璃都能看出来这记烧伤是李追远自残造成的,何况它?
可李追远现在完全摸不清楚它的脾性,按理说,自己已经劝太爷答应帮它种树了,这件事应该就此告一段落。
可它,似乎还想继续与自己发生点交集。
李追远开始羡慕谭文彬了,有时候懂太多,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稀里糊涂的好受些。
忽然间,剧烈的疼痛感传来。
李追远低下头,看着掌心处本已愈合的烧伤疤居然重新裂开,这一处的掌心皮肉开绽。
心跳,开始加速,这种眼睁睁看着皮肉裂开的感觉,太过惊悚。
仿佛下一刻,它就会扩散出去,整张皮被剥开,自己血淋淋地走出。
李追远眼角余光看向金秘书,她依旧端着脸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看向这里。
丁大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的眼里,流露出挣扎。
随即,他的脖子开始忽的朝右忽的朝左,脸上的神情也不断发生变化,从慈祥到平静到阴沉再到贪婪。
最后,
他猛地仰起头:
“畜生,我被你骗得好苦。”
……
“咚!”
话筒落在了地上。
李追远咽了口唾沫,他转过身,看见正在洗脸的丁大林。
只见他双手掬起水拍在脸上,再搓了搓脸,最后拿毛巾擦了擦。
第三次了。
只不过这次,丁大林没再问自己口音的问题,他没说话。
门被推开,撞在了金秘书背上。
门被弹了回去,金秘书纹丝不动。
“哎?”
门外,传来李三江的声音。
李追远知道,刚刚那几次,不是幻觉,因为太爷上大号的速度,不可能这么快,有一段时间,确实被挪用了。
金秘书挪开身子,门被打开,李三江对丁大林道:“我家骡子来了,我就先装东西了。”
“好。”
李三江转身又出去了,并未喊李追远出来,他可不舍得小远侯干活儿。
这就使得,李追远又被留在了房间里。
不过,
“砰!”
门再度被打开,这次很用力,润生紧绷着脸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铲子。
可以看出来,他非常害怕,紧绷的脸是他的保护色。
但他还是来了,他要救人。
“你咋咧?”李三江声音传来,“先搬桌椅,音响最后再搬。”
润生看向李追远,他在等一个眼神,只要眼神到位,他会毫不犹豫地抄起铲子对面前的二人削过去。
总之,不是他们肉绽就是自己皮开。
丁大林对李追远伸出手:“来,跟我上二楼,我房里有些从国外带回来的零食,都给你拿走吧。”
其实,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李追远抓住丁大林的手,二人一前一后,从润生身边穿过,走上楼梯。
楼下,润生被李三江拍了一记后脑勺,骂道:“愣着干啥,小远侯去拿他的东西,你也该做好你的事,搬东西!”
润生很纠结,但既然是小远的选择,他就放下了铲子,开始搬起桌椅。
只是,先前鼓起的勇气不可能一直存在,昨晚的场景开始在脑海中不停回放,搬着搬着,他身子就开始抖了起来。
李三江见状,赶忙走过来,问道:
“你身体还不舒服?”
“啊?”
“算了,你坐那儿歇着吧,我来搬。”
来到二楼,丁大林依旧牵着自己的手,李追远感知到手里粘乎乎的,他很怕待会儿松开手时,自己会扯下对方的一块皮。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走进房间时,丁大林主动松开手,他的皮,就这么黏在了男孩手上,伴随着拉扯,逐渐绷起,最后……
“啪!”
声音很大,大得李追远被震得失了神,等再缓过来时,却发现屋子里一片昏暗,天黑了。
屋子里陈设都在,唯独不见了丁大林。
李追远闭上眼,尝试寻找那种上浮的感觉,他找到了,感觉自己开始飘起。
他马上睁开眼,打断了苏醒。
是的,自己走阴了,但不是自己主动的,是被丁大林拉进来的。
既然如此,自己现在主动醒来,就有些不给面子了。
走出房间来到阳台,李追远想找一下丁大林,他既然把自己拉进来,那肯定有他的目的。
漆黑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月亮,月亮有些大了,甚至可以看见上头的坑坑洼洼。
李追远视线向下,落在了前方地面,然后用力眨了眨眼。
原本在现实里复原的鱼塘,现在又变回了昨晚水猴子们忙活后的模样,水被抽干,挖出深坑。
他大概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丁大林了。
走下楼,楼下依旧是昨晚席面散场后的场景,桌面都在,还没被收拾。
走出厅堂口时,李追远先停下脚步,然后又往后退了两步,抬起头。
他看见了厅堂顶上,挂着的小黄莺。
因其长发垂落,你只有走到那个特定的狭窄区域,目光才能穿透长发遮掩看见她的面庞。
她闭着眼,表情淡漠。
李追远不知道,是她昨晚就一直藏在这里,还是说她现在本就在这儿。
小黄莺没睁眼,没给出任何反应。
李追远不再停留,走出厅堂,下了坝子,跳下鱼塘,来到坑边。
近距离看时,才能深刻感受到这个坑到底有多深。
李追远回过头,看向身后大胡子家屋顶,那里是自己昨晚藏身观察的地方。
弯下腰,小心翼翼顺着坑坡面向下滑,滑了好一段距离才落了底。
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被挖开的塔尖。
黑黢黢的口子,就这般敞开着。
李追远手抓着壁面,慢慢往里走,伴随着他的前进,一盏盏灯燃起,因为这座塔倾斜了,所以里面的灯看起来也是斜的。
四周壁面上,没有壁画,显得很是单调,想来墓主人,似乎并不打算死后在地下世界里继续陶冶情操。
亦或者说,这座墓是墓主人生前时就修建好的,因为如果是旁人修的,免不了会留下些文字画面记述生平。
得亏这座塔斜过来了,这才有了可以走路的地方,要是竖直着从上头进来,估计就和跳井没什么区别。
越往里走,灯火颜色就越来越冷,从最外面那段的明黄色逐渐变为绿色。
终于,李追远来到了底部。
他看见了一座巨大的石棺,石棺是固定在塔底的,现在看起来,就跟贴在墙上一样。
石棺四周还有一些家具,都和棺材一样,固定着,因此没有散落,上头不仅镶金带银,还有玉石珠宝之辉流转。
都是好东西,难怪昨晚下去的那两个水猴子上来时那般激动,也理解了他们两手空空上来,说自己搬不动。
只是,都到底了,还是没看见丁大林的身影。
李追远目光再次落到石棺上,
他该不会,还在棺里吧?
石棺上捆绑着锁链,棺椁周围,还画着符文,很符合庙墓的特征,镇封邪祟。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锁链开始颤动,里头的东西,似乎想要出来。
李追远站在原地没动,虽然不清楚走阴时去开棺材会不会对现实产生些连锁反应,但他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并不是担心自己安危,而是这里毕竟是思源村,天知道把这口棺材里的东西放出来后,会造成什么后果。
自己是受生命威胁才一步一步来到这里,但哪怕再威胁,也不会去开棺。
不过,很快就不用纠结了。
因为伴随着一阵脆响,石棺上的锁链,全部脱落。
紧接着沉闷的摩擦声传来,石棺盖也缓缓滑出。
压根就不用自己帮忙,它自个儿就能出来。
李追远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等待棺材里的人坐起身。
但等了好一会儿,它没有这么做。
场面就陷入了某种诡异的静谧。
渐渐的,塔里起了风,起先很微弱,只是将灯火吹得摇曳,随后,风越来越大,在塔内形成了呼鸣。
呼鸣声又慢慢变得细腻,最终,形成了人的声音,很沙哑,像是老式且缺乏保养的留声机。
“你就不好奇么?”
李追远回答道:“我很好奇。”
“那为什么不敢走近?”
“我害怕。”
“你会害怕么?”
“会的,恐惧是一种本能,和痛感一样。”
“我们还是打开人皮说亮话吧。”
“这是什么意思?”
“把你身上的这张皮脱下来,我不想和一个孩子说话。”
“不,我就是我,现在就是我。”
“呵呵,有些人的皮在身上,而有些人的皮,则在心里。”
李追远知道,对方在嘲讽自己,但他无所谓,他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保下这张皮,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阿璃。
“就算不想剥下皮,但也不要用孩子的口吻和我说话。”
“我就是个孩子,好,我尽量。”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
“一种……庙墓。”
“是的,庙墓。那你知道,是谁把我镇压在这里的么?”
“是你自己。”
风声似乎停歇了片刻。
不过很快,又呼鸣起来,形成话语:
“你猜的?”
“我都不知道你具体是谁,也不知道你生的年代,你既然问我这个问题,那答案应该在我可选范围内,就只剩下你了。”
“你真的很像一个人,他小时候,也和你一样,聪明得不像话。”
“能说名字么?”李追远试探道,“这样,我以后种树时,可以查一查他。”
“你查不到他的人名。”
“哦。”
“他是一头畜生。”
“是他,骗了你?”
“是我,太相信他了,虽然他和我几乎同龄,但一直以来,我都是以他为榜样。我之于他,就如同你身边那两个人之于你。”
李追远知道,它说的那两个人应该就是润生和谭文彬,因为它也就只有这几个有限选项。
“被信任的人欺骗,确实很让人愤怒。”
“他不光欺骗了我一个,是欺骗了我们所有人,我们这些,追随他的人。”
“他真可恶。”
“他和你一样,很会伪装。”
李追远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对精神病人最大的伤害就是一遍遍提醒他有这个病。
现在和石棺内这位的对话,让男孩似乎回到了那晚和李兰通电话时的场景。
“伪装,是你们的本能,你们似乎天生就会。”
“你是有什么交代么?”
李追远主动打断了这一话题,继续聊这个,他担心自己那股冰冷情绪会被勾引出来。
“填平鱼塘,种满桃树。”
“你放心,我们会做的。”
“其实,我早就该走了。”
“去哪里?”
“你猜得到,又还要问,果然,和他一样,虚伪,是你们的本能。”
“可以不要再具体的形容他么,或者不要把我和他捆绑在一起形容,我是怕死,才顺着你的意思来到这里。”
“然后呢?”
“但有些东西,我宁愿死也不会放弃。”
“他也说过一……”
风声再度停歇。
良久,风声再起。
“好。”
“谢谢。”
“不用谢,我原本是打算把你喊来,和我合葬的。”
“谢谢你的原本。”
见对方又不说话了,可风声还在。
李追远看在“原本”的面子上,主动递了话:
“他是怎么骗你的?”
“他教了我一个方法,可以控制死倒。”
李追远内心一震,他看过的书里,记载了茫茫多对付死倒的方法,唯独没有提到过,死倒还能控制。
“我很高兴,也很激动,我是那么的信服尊敬他,所以,我学了。”
“那你,学成了么?”
风还在继续刮,而这时,石棺内,传来动静。
一个男人,自棺材内坐了起来。
因为棺材悬在底座上,所以此时的男人,是面向李追远。
他留着长发,面容清冷,气质飘逸出尘。
只是,他闭着眼,而且接下来的声音,也依旧是通过风传出而不是他自己开口。
“我学成了,我也能控制死倒了。”
“那他哪里骗了你?”
“哪里骗了我?”
男人侧过头,风吹起他的鬓角,里面,露出了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是一张人脸。
男人侧身幅度加大,露出了后背,风刮起长发,整个后脑勺,是另外一张女人的脸。
很渗人的画面,如此清俊的男人,却有这么多张脸长了出来。
不,李追远意识到自己是在走阴,所以自己所看见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那这些现在实质化的脸,可能指的是男人的内心。
“呼呼呼……”
风声进一步加大,男人身上的长袍被吹起,凡是皮肤露出的地方,手臂、胸口,全是密密麻麻的人脸。
李追远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看到这个画面,他已经感到自己身上在发痒了。
不自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臂,生怕这时候也长出陌生的脸。
“他没告诉我,我在能控制它们的同时,它们也能控制我。”
李追远挪开视线,等风声小了些后,他才将视线挪回。
男人又回归了原来的姿势,衣服和头发也都落了下来。
“他说,要除尽世上邪祟,还江湖一个安宁。
我相信他,也追随他,可结果却是,我解决的死倒越多,我自己,也就越来越像一头死倒。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无法回头了。
所以,我修建了这座塔,我将自己镇封。
我打算用时间,磨死它们的同时,也磨死自己。
你刚刚看到的它们,都是闭着眼的,其实,原本它们都应该是睁着的,每天哭泣、嘶吼、咆哮、哀鸣……
现在,它们都不在了,我成功了。
本来,再过几年,我也应该能把自己给磨死的。
可谁知,来了一群猴子。”
“所以,要填平这里,种上桃树,你要继续镇压你自己?”
“要快,因为我早就不是当初的我了。当初的我,为了不危害苍生,亲自镇压自己,现在的我,内心渴望,将你留下来与我合葬。
那个真正的我,已经死了,或者,我也已经无法分清楚,哪张脸皮下面,才是真正的我。”
“我知道了,会马上安排的,趁你,还保留着清醒。”
“你错了,我没有清醒,我不出去,是因为我已步入无法挽回的末期,出去也只会很快消亡,我想给自己保留一份体面。
其实,给那群水猴子剥皮时,我很快乐,没什么能比逗弄猴子玩,更有趣的了。
但凡他们人数再多一点,让我再多品尝一点这种快乐,我应该就会真的出来了。
要是昨晚再多两个,只要两个;
我现在都不会和你通过这种方式在这里说话。”
李追远心里念了一声好险,因为有两个水猴子现在在医院里。
他们同伙本打算把他们从医院里接出来的,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就算是受伤的同伴也会带到这里,哪怕只是拿手电筒放放哨。
还好,自己及时报警了。
阴差阳错下,也算救了自己的命。
“而我,之所以改变拉你和我合葬的想法,也不是因为我对你的怜悯,是因为我发现了另一个,更好玩的方式。”
“什么方式?”
风声在此时变得更加细腻,如同有人在你耳边诱惑呢喃:
“我把他教我的方法,告诉你好不好?”
李追远摇了摇头:“你学了那个,都成这样了,现成的反例在面前,我怎么还可能去学?”
见对方没说话,李追远又补充道:
“你说你都要消散了,我把鱼塘填了,上面种满桃树,我学没学,你又不知道,也不可能再上来找我了,是吧?”
“呵呵,你会学的,学完后你也会忍不住用的。
当我‘看见’屋顶上趴着偷看的你时,我就笃定了这一点。”
李追远沉默。
“东西在梳妆台第一节抽屉里,拿不拿,随你。”
说完,男人重新躺回了石棺。
能控制死倒的方法……
李追远走向梳妆台,将手放在第一节抽屉的把手上。
风声再度传来:
“现在,你还想说什么吗?”
李追远抿了抿嘴唇,说道:“你看人真准。”
“呵呵呵……所以啊,把你拉来合葬,哪有让你以后变得和我一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好玩?
你本来好好种树就可以了,要怪就怪,你真的太像他了。
可是,我无法报复他了,只能,将这仇恨转移到你身上。”
“吱呀……”
李追远打开抽屉,里面是空的。
当即,一股巨大的失落感袭来。
“你在耍我?”
“你忘了这里是哪里了么?
这里,已经被复原了,难道还需要你重新挖开这里来取东西么?
我已经提前把它放在了一个,你一定会看见的地方。”
李追远将抽屉推回去,点点头,说道:“谢谢。”
“不用谢,因为未来,你会恨我的,就像我现在恨他一样。
学会了这个,那些被你控制过的死倒,就会进入你的内心,扭曲、污浊你的所有情感。
终有一天,
当你照镜子时,
你会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是那么的陌生。”
李追远:“……”
风声彻底消失。
石棺上的铁链再度收回,将棺材重新锁住。
四周的灯火,也在逐渐熄灭。
李追远还没闭眼,一股浪潮感就已经向自己袭来,他没反抗,感受着这股向上浮起的感觉。
忽然间,天又亮了。
李追远发现自己站在房间里,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来,带来些许温暖。
他再次看见了丁大林,但此时的丁大林,很薄。
他像是一件衬衫,被整齐地迭放在地上。
李追远弯下腰,将“衬衫”抱起。
没办法,总不能把他就这么摆在这里吧?
另外,虽然自己以前没掂量过一张成年人皮的分量,可他依旧觉得,有些过重了。
伸手在上头压了压,感知到了一些硬块。
翻找了一遍,没找到裂缝口。
最后只能深吸一口气,将手从丁大林嘴巴里伸进去,一路往下掏,抓住了一块硬硬冰凉的东西。
掏出来放眼前一看,黄灿灿的,是一块大金元宝。
这应该就是租地的钱以及种树的钱。
“你还真怪好的哩。”
楼下坝子上,传来喊声:
“小远,小远!”
李追远抱着丁大林走到阳台,向下看去。
润生站在坝子上,手里挥舞着一张人皮,人皮散开了,伴随着他的挥舞,金秘书在空中摇曳生姿。
“吓死我了,小远,还好你没事,我真担心你也变成这样了。”
“太爷呢?”
“大爷推车回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了,润生哥,你上来一下。”
“哦,好!”
润生快速跑上来,都没来得及将金秘书收起。
估计是扯到哪个墙角了,总之,当润生出现在阳台时,他手里的金秘书已经裂开。
“小远,你这里也有一套,那这两套皮衣怎么处理?”
“先收起来,晚上你丢工房炉子里,烧掉。”
“好。”
“润生哥,搬梯子。”
“干嘛?”
“上屋顶。”
“对,差点忘了,我们的东西还在上头。”润生将梯子搬好,自己先爬了上去,李追远往上爬时,他回头伸手拉了一把。
两麻袋包着的阵旗和器具都还在,旁边地上还躺着专属于润生的一人高黄河铲。
“小远,我把它们搬下去。”
“润生哥,你先别动。”
“哦,好。”
李追远走到装着器具的麻袋前,蹲了下来,打开麻袋口子,看见了被放在里面的一本黑色封皮的古书。
这,就是它留给自己的……方法。
将书拿出来,封皮上没有书名。
它没提过“书”这个字眼,只是说方法,那这本,应该类似于手写的学习笔记。
毫不犹豫,直接翻页。
然后,李追远怔住了,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好看字迹。
他马上又连续翻了好几页,最终,确认了一个事实。
拿着书,站起身,看向下方的鱼塘。
所以,
骗你的那个人,他的名字是不是叫……
魏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