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熄灯时,
郑海洋只当是正常跳闸或者停电,这种事在现如今乡下并不罕见。
谭文彬心里“咯噔”一声,上次去死倒家吃饭的经历,给他内心深处留下了阴影,但也就是拿着筷子的手哆嗦了几下,却依旧能自我说服是自个儿过于敏感。
润生右手稳稳拿着筷子,熄灯时嘴里也在咀嚼,但左手,已经握住了靠在座下长凳上的黄河铲把柄。
灯亮的那一刻,润生看了一眼桌上的鼎后,立刻就把目光落在坐自己对面的李追远身上。
只要小远一个眼神示意,他会毫不犹豫地抄起铲子将身边的两个老人脑袋拍碎。
其实,李追远在熄灯时,耳朵就捕捉到两个老人的声音有些微颤飘忽,先前装头菜的大碗被放下时的声响,也让他感觉到些许不对,谁家的碗底,会是用几个长尖端做支撑?
在家里吃饭,又不是在大饭店,不至于怕菜放久凉了在下面支个铁架子,里头在放块固体酒精点燃保温。
要不是郑海洋爷爷奶奶的声音位置一直能被李追远确定,李追远都不禁要怀疑,等灯亮起时,会不会爷爷奶奶的头,就在这新端上的容器里。
既然叫头菜,那里头装个真人头,也能理解。
因为瞎过,所以他现在听力是真敏锐。
可哪怕提前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也依旧不敢提前行动。
换做一个陌生环境,他可能在灯还没亮起之前,就喊润生掀桌子。
但甭管怎样,这里到底是郑海洋的家,而郑海洋是自己同学,是谭文彬的好哥们儿,他还刚失去了父母,他很可怜。
灯亮的刹那,看见那口鼎时,李追远内心就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排斥感,要这种没意义的情感羁绊有什么意义?真的很愚蠢!
好在李追远及时醒悟,将这股本能情绪压制下去,这才没有在如此危机的时刻自己先发病。
男孩右手手指掐住左手手背上的皮肉,用力一扭。
疼痛感是次要的,最可怕的是,这证明了眼下环境,不是走阴不是梦不是催眠。
这是真实的。
这就将选择题再度摆在了眼前,郑海洋爷爷奶奶既然能做出把鼎当盛菜容器端上的举动,就证明他们已经不正常了。
梦可以醒来,可现实的东西被改变,往往就无法复原。
相似的困境难题,再次出现。
可这次,李追远没再犹豫,他马上抬起眼皮,给对面的润生哥投去眼神示意。
润生立刻举起了铲子。
“啪!”
灯,再度熄灭。
整个房间里,从卧室门到坝子上,所贴的符纸,全部变黑飘落。
一切发生得太快,即刻出现的,是针对个人的空间感上的扭曲与折迭。
李追远明明没有动,依旧坐在椅子上,却仿佛自己正坐在过山车上,而且是倒坐的,自己的身体正在快速地向后移。
“噗通!”
连续三道落地摔倒声。
动静大小不一,近的有五米,远的二十米开外。
应该是他们三人都惊诧地起身,结果全都失去了重心,摔倒在地。
也就只有李追远因还坐在椅子上,还能保持着稳定。
“啊!”
这是谭文彬的惨叫声。
惨叫先远后近,随后再由近变远,仿佛在空谷里回响。
下一刻,李追远听到自己身后也出现了脚步声,来人穿的是布鞋,脚轻。
自己四个人里,就润生穿的是布鞋,但润生脚重,尤其是眼下这种紧急情况,他更不可能蹑手蹑脚。
李追远双手撑着长椅,身体滑落下去。
“嗡!”
很锋锐的空气声响就在自己上方划过,是在用刀么?
虽然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李追远却能想象出自己身后站着一个老头或者一个老太,刚正握着菜刀对自己原先坐的位置横向劈了过去。
李追远一个转身,双脚蹬地,下意识地做出蹲马步的姿势,然后双手抓着长凳,向前狠狠推去。
他每天都坚持练习秦叔教自己的扎马步和吐纳,时间长了也确实出了明显效果,他下盘更扎实了,发力时也更大更绵长。
也就是受限于年纪,身体没发育好,使得其在高三对比那些正常发育的同学还是弱小一只,可要是按年龄层正常配置,他是能称霸小学部的。
长凳上传来撞击感,膝盖位置受击很容易让对方失去平衡,对方应该是倒下了。
可没等李追远再有什么后续动作,强烈的空间失位感再度袭来,他马上闭起眼,想要尽可能地通过封闭感知渠道来减少影响,可忽然又意识到这种傻站着的方式很危险。
他马上又睁开眼,开放所有感知,然后一下子就弄不清楚上下左右,整个人摔倒后不停地开始打滚。
也正因此,他又听到了那连续的劈砍声,显然是被自己撞倒的老人,正在发疯似的对着先前自己原位劈砍。
李追远心里不禁起疑,是他们本身反应慢,还是说,他们自己也不能看见?
“咔嚓!”
“咔嚓!”
两道火苗升起,一个距离近一个距离很远。
润生和谭文彬身上,都是带火柴的,他们正通过这种方式,来吸引同伴。
可为什么会同一时间擦出火花?
大家虽然在屋子里头吃饭,哪怕灯灭了,可外头也有月光,可现在,哪里还有半点外部光亮的样子。
因此,它为什么会允许你在此时放出火光?
火柴的焰头还在继续。
润生的声音传来:“小远,小远!”
确实是润生的声音,却因为忽远忽近的声线,让人无法分辨出到底是哪一团光亮里发出的。
“小远哥,小远哥!”
这是谭文彬的声音,也依旧分不清楚是哪一团光火。
李追远马上爬起身,绕开了近处的火柴光亮,朝着远处的那团跑去。
这两团光火里,必然有一个是陷阱!
因为无论是润生还是谭文彬,就算他们很巧合地同时想出了点燃火柴的方法,但在他们看见另一团火柴光亮时,也决不会傻乎乎地两个都站着不移动。
确切的说,润生可能会为了吸引和等待自己,选择不动,但谭文彬先前都发出惨叫了大概已经受伤了,在看见润生的火焰时,他必然会朝着润生方向去以寻求庇护的。
因为谭文彬很清楚,到底谁才是众人中的武力担当,到底待在谁旁边最安全。
他哪怕是爬,也会向那里爬去。
果然,当李追远跑出一段距离后,视线中的火焰变得清晰了,他看见了润生以及润生身侧面露痛苦的谭文彬。
他们共同点起了火柴在等待自己,至于另一根火柴,就是陷阱。
忽然间,李追远听到自己身后传来脚步声,依旧是布鞋的轻脚步,但距离自己应该还有段距离。
“小远,小心!”
润生发出一声大喝,抄起黄河铲就砸了过来。
润生这一铲子,就是对着自己来的。
他看见了自己,但他被空间感影响了,他喊了自己小心,结合自己听到的脚步声,意味着在润生视角里,危险就在自己身后。
他这一铲子,是对着自己身后的来人砸的。
可在自己视角里,却是对着自己迎面而来。
这就像是做题,你得揣摩出题人的思路意图,它是希望自己被润生拍死的。
所以这时候往后闪躲,可能恰好就进入了润生的攻击范围。
当然,这里也可能出现俄罗斯套娃,预判你的预判。
不过,领悟出题人意图的同时也得摸清楚出题人的水平,就比如先前那两团火柴焰,对方的陷阱就比较“直白”。
因此,不用多考虑其它情况了,李追远非但没躲,反而主动向润生的铲子冲去。
铲子挥下,李追远还没冲出去多远,就直接撞在了润生身上。
他判断对了。
润生就在自己跟前,那一铲子,不能后退。
“小远!”
润生右手继续持铲,左手则抓住李追远的胳膊。
当双方有了实质性的接触后,至少可以确保二人之间不会再出现空间错位感。
李追远的手往上发力,润生会意,左臂一抬,将男孩送上自己后背,男孩双手搂住润生的脖子。
“润生哥,你闭眼。”
“好嘞!”
润生闭上了眼,将指挥权完全交给男孩。
李追远也闭上眼,只专注于自己的听觉感知。
“正前方十步。”
润生马上迈开步子走下去。
谭文彬则抓着润生的背心,跟在后头一起走。
“左转。”
润生左转。
“向前走十二步,再右转走六步。”
润生立刻照做。
周围,不停传来布鞋的脚步声,可以听出来,那俩手持着菜刀的老人很急,可他们却不敢扑上来。
因为有男孩的引导,只需要告诉他哪个方向来人了,润生哪怕闭着眼都能用铲子拍死他们。
这两个老人,也就占着视线优势,本质上还是两个老人。
“正前方,用铲子劈,这里是厨房门。”
润生拿起铲子,开始劈砍。
前方,没能听到劈砍的声响,应该是被故意“挪”得很远很远。
连续劈砍后,润生又踹了几脚。
“前进十五步。”
润生开始前进。
郑海洋家的布局里,餐厅和厨房是在一起的,从厨房门出去,就是客厅,走客厅才能真的离开屋子。
这是一个漆黑迷宫游戏,但李追远以前在盲人生活里玩过。
“右转,十二步,隔着有点远,砸门,客厅门上有玻璃,注意小心。”
润生按照吩咐,走到位置继续砸门。
按照李追远的推测,这种特殊环境格局,大概也就只局限于这座楼房。
就算范围更大些,那也无所谓了,出了屋子,再下个坝子,外头就宽阔多了,邻居间住得也很远,实在不行就让润生在田野里狂奔,就不信跑不出它这范围。
谭文彬也清楚了李追远想要做什么,他有心想提醒四人里还缺了一个人没找到,但他又清楚,小远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会忘记郑海洋。
小远选择不去找,先脱离危险去安全区域,他能理解,最重要的是,他现在也是润生身上的一个挂件,他没资格开口去要求什么。
只能先离开这里,再求小远想办法救海洋了。
“好了,应该砸好了,润生哥,我们出……”
“啊啊啊!啊啊啊!”
郑海洋的惨叫声自后方不远处传来。
“不要,不要,不要,救我,救我!”
谭文彬死死咬着嘴唇,嘴唇已出血,但他还是没说什么,连抓着润生背心的力道都不敢增加。
那个他一直庇护着的哥们儿,此时正处于可怕的危险中,但他却只能选择无视。
他不是怕了,如果这时候就他一个人在这里,哪怕知道回头危险,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回头跑去救人。
但现在,他担心自己这么做,会绑架小远,影响小远的判断。
郑海洋的惨叫,确实让李追远停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点停顿。
随即,是继续坚定的指令:
“出去,跑二十大步,跳跃!”
润生开始了奔跑,谭文彬也开始了奔跑。
润生开始跳跃,谭文彬虽然尽力在数着润生步数,可他跟上润生的步频都已非常吃力,最后等润生跳的时候,他跟慢了。
整个人膝盖处传来剧痛,倒翻下去,狠狠落地。
但等睁开眼时,却看见了夜空的星星以及周围的菜地。
他们出来了!
谭文彬看向自己身前,郑海洋家坝子四周除了上下坡那一段,都砌了不到一米高的小水泥围栏。
小远先前算到了距离,这才让润生起跳,自己没能起跳成功,直接撞上去翻下来的。
还好,就是撞得痛擦破皮,问题不大。
润生回过头,看向刚出来的屋坝。
李追远拍了拍润生肩膀,润生单手后托,帮着男孩平稳落地。
“润生哥,用你的背心给彬彬哥包扎。”
“好!”
润生脱下自己的背心,撕扯成条,帮谭文彬的左臂伤口进行了包扎,勉强止住了血。
他先前在漆黑状态下,手臂被菜刀砍了一刀,虽然流了不少血,但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毕竟不是润生这种体格的人砍的。
而李追远和润生,则算是毫发无伤,李追远是自己靠听力躲避了,润生则是不停挥舞黄河铲,就算自己看不见也不让那俩老人近身。
谭文彬也是运气好,是他擦出了火柴,及时来到了润生身边。
本来,他应该是最危险的两个之一。
至于另一个,现在应该还在屋子里。
“润生哥,我的罗盘。”
谭文彬马上说道:“在袋子里,还在屋里。”
先前器具袋就在润生脚下,黄河铲是他故意抽出来,放在自己伸手可及的位置,这也是吸取上次在周庸家吃饭时的经验教训。
但先前一片漆黑后,也就只来得及继续握着黄河铲,来不及去取装备了。
只是,润生将手伸入自己裤袋子,然后掏出那只紫色罗盘。
“小远的罗盘,我一直随身带着。”
李追远接过罗盘,开始对着前方格局推演。
然后,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事。
“我们还没脱离它的影响范畴,现在还在里面。”
润生赶忙弯腰,做起要将男孩再度背起的准备。
谭文彬也立刻神情紧张起来,难道现在看到的一切,也是假的?
“问题不大,我们现在所处的区域只是对外而不是对内的,外面的人看不见我们所在位置的变化,我们虽然还在里面,但也脱离了最危险区域。”
润生和谭文彬闻言,都舒了口气。
谭文彬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小远……”
“我知道。”
李追远继续低头推演。
只要自己能推演出来,那里面的黑暗就如同被重新挂上了灯泡,危险也将不再是危险。
李追远本想让谭文彬现在往外跑去找谭云龙的。
是的,今晚既然来打捞东西,怎么可能不通知谭云龙?
不通知谭云龙,自己捞到东西找谁去上交给国家?
其实,谭云龙下午就在外围监控着了,身边还有四位便衣警察。
四人从学校来到这里时,之所以没去找人打招呼,因为本就不是一路的,谭云龙不管怎样,都会再继续守这一夜的。
可是,看谭文彬身上的伤口,李追远觉得这东西好凶,“牌匾”的效果怕是在这里也不够用了。
冒然将谭云龙他们喊来,进去后也只会徒增他们的危险。
“啊!”
就在这时,郑海洋也从破碎的客厅门处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他身上多处刀伤,浑身是血。
郑海洋手里抓着一张板凳,正发了疯似的挥舞驱赶着。
后头,他的爷爷奶奶举着滴血的菜刀,正一步步向他逼近。
谭文彬马上用最大力气喊道:“海洋,海洋,海洋,往这里走!”
跑到坝子边,再下来,就安全了。
因为只要能看得见,润生一个人收拾两个老人,那真是轻轻松松,甚至不用润生,他谭文彬自己就行。
李追远:“闭嘴!”
“啊?”
谭文彬起先不理解,但很快他就懂了。 声音,在里面的传播也是会被操控的。
郑海洋似乎听到了谭文彬的声音,但“方向”错了,他非但没有继续往谭文彬三人这里靠,反而似乎是被声音吸引,向斜后方走去,正好将自己的侧面,留给了自己的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各自举起菜刀,砍了下去。
爷爷的刀更快,砍中了,郑海洋惨叫了一声,马上落地打了个滚,这几乎是在用自己的动物本能在求活。
也幸好摔滚得快,让他躲过了自己奶奶这一刀。
但等他再艰难爬起来时,现在的他,已经彻底变成一个血人了,步履也开始虚浮。
可也正因为这一滚,使得他距离坝子边更近了,几乎只要伸出手,就能够着他。
郑海洋缓缓后退两步,他的身体,距离坝子边缘的水泥小围栏,就只差一分米。
但他停住了,没有继续往后倒退,反而开始向左侧移动,手里依旧攥着板凳,很紧张的同时,也在不停甩头,这是失血过多意识开始模糊的表现。
而他的爷爷奶奶,则举着刀,步步紧逼,越来越近。
这时,李追远抬起头,将罗盘倒扣放下。
谭文彬大喜,以为是小远已经算好了。
他盯着男孩,希望男孩说话。
但男孩没说话,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前方。
谭文彬作势探出自己右手,没有完全伸上去,距离栏杆边缘还有一段距离,只需要男孩一个点头,他就会去抓住郑海洋,将他拉到安全地界。
李追远拍了一下润生的手臂,润生马上抬起手,将谭文彬作势要探出去的手拍开。
谭文彬瞪大了眼睛,他不敢再看李追远,只是轻声跪了下来,脸上写满了挣扎与痛苦。
郑海洋的爷爷奶奶正在继续靠近,而郑海洋已经失去了反应能力,仅仅摆着个架子。
李追远这边,则开始一步步往后退,后退时,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谭文彬。
润生也在往后退,但伸手抓住了谭文彬的衣服。
谭文彬躺倒在地,整个人被拖着走。
怕发出声音影响到郑海洋,谭文彬情绪都只能憋着,但眼泪与鼻涕早已流出。
一段距离退出后,李追远停下脚步,站到润生身后,只是探出个头,继续看着坝子方向。
润生将谭文彬也往后一摆,让其也躺在自己身上。
谭文彬深吸一口气,努力爬起来,对润生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又看向李追远,对男孩用力点了点头。
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虽然依旧能看出痛苦,却已不再有犹豫与挣扎。
这让李追远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有些理所应当。
或许,这才是谭文彬的风格,他和普通人一样会脆弱,但脆弱之后,他又能很快调整好自己变得坚强。
叶公好龙是个贬义词,但敢不停地去叶公好龙,也是一种优秀品质。
郑海洋的爷爷奶奶终于来到他面前。
然而,郑海洋原本迷失的眼神却忽然变得坚定,他伸手从奶奶那里拿过刀,转身面朝坝子外,对着李追远三人所在的方向就丢了过来。
润生黄河铲一摆,“砰”的一声,菜刀被挡飞出去。
郑海洋爷爷也举起菜刀砸了过来,很可惜,老人年纪大身体也不好,这菜刀在三人前面一米处就落地了。
紧接着,郑海洋和他爷爷奶奶,贴着围栏,并排站在一起,目光冷冷地盯着外面的三人。
晚风中,两老一少的身体,在跟着风,轻轻摇曳。
他们的眼耳口鼻中,也不断地有水渗出,将他们身上的衣服,完全打湿。
谭文彬一脸震惊,虽然在小远后退时,他心里就有了猜测,可当事实与真相摆在自己面前时,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自己的好哥们儿,居然也被控制了?
先前郑海洋距离栏杆这么近,岂不就是在勾引自己伸手去拉他?
而如果自己真的伸手去抓他救他,那么自己的下场将会是怎样?
不,要不是润生拍开了自己伸出去的手臂,以先前的距离,郑海洋拿起菜刀就能转身劈中他。
要不是小远及时拉开了距离,这两把菜刀掷过来,也不是那么好防范的。
谭文彬忽然想起昨晚郑海洋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他对自己父母的死,没有悲伤感。
自己安慰了他,可现在再想起这个,可能当时郑海洋,就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小远哥……你早就看出来了?”
两个火柴,其中一根是润生和谭文彬那里点的,那吸引自己去的另一个火柴,又是谁点的?
刚准备破开客厅门出去,郑海洋就恰到好处地传出惨叫,吸引自己这边回头去救。
自己这里逃出门,离开了“黑夜”作用范围,可郑海洋却也能恰好逃客厅门来到了坝子上。
这一出的表演,又是给谁看?
出题人的水平,并不高,它的意图,也并不难猜。
但这一切,都只是李追远的感觉和猜测,他也没有证据去证明,郑海洋已经被操控站到那边去了。
真正促使他见死不救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想赌。
他和郑海洋的关系没那么好,交情也没那么深,没必要去为了救他而犯这么大的危险。
自己和润生以前也不是没冒险过,也差点翻了船,但那是自己主动选择去体验的,和被迫被牵扯不同。
只是,这个理由不适合告诉谭文彬,他会更难过。
因此,李追远就淡淡应了声:
“嗯。”
谭文彬咬了咬牙,指着前方坝子,问道:“小远哥,那他们,还有救么?”
李追远目光看向坝子角落以及房屋门框,已经找不到自己的符纸。
“我不知道什么支撑着里面的‘黑夜’,但它应该撑不了太久,最起码,天亮后,这里就能恢复正常。”
谭文彬有些不忍道:“没……没救了?”
郑海洋,才刚刚失去了父母,这下还得失去爷爷奶奶,不,甚至连他自己也将……
李追远摇了摇头。
到底能不能救,他不知道,但他,没本事救。
而且,纵观魏正道写的书里,就没提过人变成那种东西后,还能再变回来的。
要是有这种方法,那桃树下面埋着的那位,早就对自己用了。
李追远现在倒是能尝试走阴,使用黑皮书里的方法去操控二老一少中的一个,但这么做没什么意义。
谭文彬用力擦了一把脸,牙关紧咬。
耳畔,浮现出的是那次放学后,郑海洋忽然全身流水昏迷时喊出的话:
“有个王八,葬在海下;谁敢扒拉,死他全家!”
那片海底,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狠。
这是真的,一个都不放过,要死全家啊!
忽然间,李追远耳朵微颤。
润生也转过身本能地将男孩护在自己身后。
一道身影,正在快速奔跑。
他跑得很快,如同一头猎豹。
只是,他是从另一个方向奔跑向坝子的,并不经过自己三人这里。
“小远?”
李追远没回应,他不觉得现在有必要让润生去拦截这个忽然出现的人。
事实上,自己三人现在所处的区域,外面普通人还真不容易进得来,要不然谭云龙他们早就能察觉到里头出事赶过来了。
这时,奔跑中的男人忽然扭过头,看了过来。
他的脸,一半已经严重水肿,眼珠子似乎都早已被挤出,只剩下空荡荡黑黢黢的眼眶。
但他似乎在笑。
他的独眼目光,也着重落在三人中的自己身上。
李追远不认识他,但对方的目光告诉自己,他似乎认得自己。
一个答案,关于对方身份的答案,在心底升腾。
朱昌勇!
那个曾跟着郑海洋父母一起进海底那片区域,又上岸的人。
也是徐雯,正在努力寻找的人。
他现在虽然依旧矫健,可却已经没什么人样了。
只是,他这时出现是为了什么?
李追远再次扭头看向坝子,他猛地意识过来,敌对关系……似乎搞错了。
朱昌勇跳上了坝子,进入了“黑夜”。
他的双臂开始摸索,似乎一时间也有些难以适应,但他很快就发出了笑声,这笑声很奇怪,应该是声带也出了问题。
他现在,就如同一块正在不断变质的人形烂肉。
郑海洋以及他的爷爷奶奶,则全部面朝向他。
朱昌勇扑了上去,黑夜已经对他无用。
他冲向了郑海洋爷爷,一拳将其打倒,然后面对扑上来撕咬自己的郑海洋奶奶以及郑海洋本人,也是快速将对方掀翻。
他身手很好,如果先前在屋子里于黑夜中对自己三人出手的是他,那自己三人应该没有活命出来的机会。
坝子上,如同四头发了疯的野兽在打架,但兽王,却成功压制了仨。
朱昌勇掰开了郑海洋的嘴,然后将手直接探进去,很快,当他将手再收回来时,他的手里,攥着一只很小的活物。
“吧唧!”
朱昌勇将这东西拽出来,扯断。
然后又对郑海洋爷爷奶奶动手,两个老人害怕了,开始疯了一样想要逃跑,却都被再次掀翻在地。
朱昌勇从奶奶嘴里,一样掏出了一个活物,再扭断。
最后,爷爷整个人立起来,脖子竖直,一个肉瘤出现在他脖子上。
因为高度足够,且角度清晰,李追远三人即使隔着远,也看见了那从嘴里自己逃出来的东西,是一只幼龟。
但和其它幼龟不同,它的龟壳是灰紫色的,在月光下倒映出诡异的纹路。
幼龟刚爬出来,朱昌勇就一个飞跃上前将其抓住,落地的同时,将它的头从龟壳里拽出,拽出很长后,终于“吧唧”一声,扯断!
随即,朱昌勇跑进了屋子,很快,他就抓着那只鼎跑了出来。
他将鼎举起,对着坝子边缘处的水泥围栏尖角,狠狠砸了下去。
“砰!砰!砰!”
连续用力撞击之下,鼎裂开了。
一只海碗大的乌龟飞了出来,直接贴在了朱昌勇胸膛上。
衣服瞬间撕裂,可以看见朱昌勇的胸部也随之凹陷。
朱昌勇几次伸手想要将它拉扯下来,却都无济于事,这龟似乎知道自己一旦脱离后会遭遇怎样的后果,所以像是吸盘一样,死死地吸附在朱昌勇身上。
“啊!!!!!”
朱昌勇双臂撑开,仰着头,发出一声怒吼,像是一头野狼,他全身的皮肉在此刻都开始龟裂。
但他马上又低下头,跳下了坝子,重新开始奔跑。
几乎是一样的路线,原路返回。
经过先前位置时,他依旧扭头过来,看了男孩一眼。
“润生哥,追上去!”
“好!”
润生弯腰,李追远跳上去。
润生也开始奔跑。
可即使润生已经跑得很快了,摆臂时的肩胛骨一次次撞击得李追远生疼,可依旧没能追上朱昌勇,反而被他逐渐拉开了距离。
因为朱昌勇的奔跑姿势,已经不类人了。
正常人类,根本就做不到关节如此地摆动与扭曲。
这时,李追远听到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扭头一看,是谭云龙。
虽然做足了前期调查,可事情的发展依旧令人难以置信。
这不由让李追远记起谭云龙昨天对自己说的话:办案会遇到很离奇的曲折,带来离奇的不是案情本身而是牵涉案情的人。
可最后在收束线上,却又走上了既定的“正轨”。
谭云龙,终于等到了他要找的朱昌勇。
然而,朱昌勇并不是在路上奔跑,他走的路线很奇怪,钻进了林子,李追远大体遥望了一下,他这是要去河边!
谭云龙的摩托车很快就开不了了,只能将车丢到一旁,也开始奔跑追。
但朱昌勇在林子里,速度不减反快,等李追远润生和谭云龙这里追出林子时,看见对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下方河边的采沙场里。
时下环境保护还未受到足够重视,采沙场到处都是也很活跃,哪怕是夜间,机器也仍然是开着的。
朱昌勇站在机器闸口,转过身,看着追来的三人。
他好像没打算继续逃,他就是故意在这里等着。
而这时,原本不愿意脱离他胸膛的乌龟,这会儿反而变得害怕得想要逃走,却被朱昌勇双臂自抱,强行拘在自己身上。
“一定……一定……”
他在努力发出声音,却如同黑夜里的沙哑哀嚎。
他的独眼,盯着李追远,继续用力地在喊在表达。
原本,李追远以为对方想要表达警告,劝说一定不要再去那片海底。
然而,朱昌勇喊的却是:
“一定……一定要去那里……拿到它!”
说完,他主动跳入下方的闸口。
刹那间,大量的肉块与汁水飞溅而出。
饶是有着丰富办案经验的谭云龙,都被这一幕给震慑到了,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就是奔着这里来的,就是来以这种方式去死的!
不知多少次追捕犯人,可这种情况,他真是第一次见。
采沙场的两个工人也听到动静向这里走来,谭云龙马上命令他们关停机器。
机器停下了,人,却早已到处都是。
李追远和润生回到郑海洋家,来到坝子上。
谭文彬跪在那里,看着身前郑海洋的尸体,神情木讷。
听到脚步声后,谭文彬回头看了一眼来人,然后伸手指向前方地上躺着的三具尸体:
“小远哥,他死了。”
白灼虾他是吃了,但没真的亲眼见过剥皮。
死倒他是见过了,河里的尸体也目睹过,可却没有过血淋淋的过程呈现在自己面前的经历,况且这次,还是他的好哥们儿。
“彬彬哥,这就是你想看的世界另一面,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有趣好玩。”
“嗯……”
“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谭文彬沉默了。
“润生哥,去把我们的东西拿出来,把符纸也都收了。”
谭云龙这时走了上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眼里流露出心疼,但他还是克制了去安慰自己儿子的冲动,转而看向李追远:
“小远,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谭叔,如果我不说的话,你会怎么上报?”
“我只能上报我所看见的,那就是朱昌勇杀人逃跑时,自杀了。”
“就这么上报吧,谭叔。不过,不要提我们。”
“但这不是事实,不是么?”
“谭叔,你上报后,会有另一批人来跟你询问事实的,到时候,你可以把你的猜测,对他们说。”
谭云龙马上想到了前不久出现的余树,那个人上次也是自己带人陪同他去了好几个地方,对方明显不是来查看刑侦相关事情的。
“小远,会有么?”
“会有的,只要谭叔你把朱昌勇这个名字报上去,再把他死前喊的话,也告诉他们;除了我们仨,谭叔你不用有隐瞒。”
“我知道了。”
谭云龙明白了,有些时候,提前知道了真相,反而不方便接受调查问话。
这孩子并不是要隐瞒他,而是在为他考虑。
李追远走到谭文彬身后,拍了拍他后背:
“彬彬哥,我们就先回家了。”
润生将东西放在了三轮车上后已经在等着了,李追远坐上了车。
三轮车刚驶出没多远,就停下了。
因为有个人,在后面抓住了车。
李追远回过头,看见了追上来的谭文彬,他的眼里,带着坚毅,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知道,真正害死郑海洋的那东西,来自那片海底。
第一次,谭文彬提起李三江给他取的那个绰号别名时没有嬉皮笑脸,他很认真地说道:
“怎么不等我,壮壮也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