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在镇上长大的少年亲戚,玩伴离得近,容易拉起势力,相互即使闹闹冲突,也很快按资排辈;好比刘启和王本,他们进学堂时斗架,王本找来的小孩大多先加以区分,弄清俩人到底谁该管谁,事情原委,谁对谁错……叶赫完虎臣却不是镇上长大的,他的阿爸从章维那里得到一块建府的地,盖了片房,而自己家的部众、草场、土地全在天白山山麓的脚下,于是连王壬一也生出动一动他的决心,随波逐流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不怕章岭剐他?”他卜愣瞪眼,大声补充说:“他竟然还动手打刘启?!刘启是我们西镇长大的,我们西镇人都知道他阿爸,他以大欺小,欺负我们西镇雍部小孩,一定得教训改他,让他给刘启磕头赔罪!”
人多则势大,势大心壮,王小胖也扯着嗓子大叫:“刘启。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刘启屈服于目前的形势,大声说:“都快要打起大仗,要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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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刘启的意外,党那人并没有和章维打仗,还跟来拜见两位上国使者。
章维下令安营织帐,大摆筵席,并说上国使者是自己的客人,自己可以出钱替靖康行赏,于是当场数落几位党那领的功勋,巨细洞察,令人叹服。党那人因而感激章维,言必称章汗。
据说他们出于客气,并没有接受,走时扬言:“吾儿郎为上邦流血,皆不得赏,是对吾等的侮辱,予亦不要,我们南下自己取……”
刘启在营帐外露了好几次头,想知道他们相商些什么,却没能混上人场,只好回头自己琢磨,越觉得奇怪,心说:“阿舅也真好心——竟然要自己出钱,最奇怪的是那些党那领,他们竟然出于客气,说什么也不要!”
党那人盘桓两天,说走就走,半天工夫,尽皆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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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不知道除打猎的人马外,章维还密令一支千人队伍往西南移动,等着党那人无礼动手,看到党那夹着尾巴散干净,虽然并不声张,仍然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都觉得这天傍晚的夕阳格外地好,尽皆在焕出一道亮线的河滩上放马。
风从西北吹过来,河滩上雪气奔腾,不远处的山峦在藏在古斯洛大山的后面盘旋,像条山上绽开黑花袋的白蛇,爬进高耸的神山胳膊下。从营地到那片荒野山林的河滩上走满休闲的无鞍骏马和他们的主人,不时有“唏嘘——唏——唏——嘘”的口哨声代替僵滞的流水,欢快盘旋。
刘启和章沙獾各挽骏马,踩着冰冻的碎石,并排走向散着诱人香气的松林。
而刘阿孝却跑在河滩内侧,不停在雪地上刨雪粉冲他们撒,试图激怒王小胖和自己的表哥,刘启撇眼过去,冲刘阿孝伸出手掌大喊:“小心雪窝子!”他喊完回头,细细瞄瞄章沙獾的鹰鼻子和高高的颧骨,知道找到那双锐利的眼睛,方说:“阿哥。党那人不要章岭的东西,会不会领兵南下,真要到大朝索取?”
章沙獾不比刘启高多少,浑身也略显消瘦,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尽管很少和人打架,却有两只长满肌肉的胳膊和一双硬实的铁腿,能轻而易举地扼住一百多斤的少年人脖子,把他举到脚不离地的地方。
他抬起头,用皱了皱紧绷的面庞,轻蔑地说:“谁告诉你党那人不想要?!他们做梦都想要。可章岭能白给他们?一开口,底下的阿叔们个个都红了眼,按着刀柄问谁要上来拿,党那人心里一虚,这才出于‘客气’。过后,章岭折合一些牛羊,免得他们空手而归!至于他们肯不肯南下自取,那再也不干我们的事!”
刘启隐约觉得他们各有目的,一时半会儿又拿不准,犹豫片刻,说:“可是……”
章沙獾轻轻地打断说:“刘启,你难道不明白吗?武力有时更能让人感到畏惧……一个人一生中除了在战场上,还应该在自己人面前展示几回,不为恃强凌弱,而是在保护自己。我很快就要走了,我走以后,肯定要有人欺负你。你应该和他们硬碰硬地干几回。不再让别人都觉得你胆小怕事。是的,他们觉得你胆小怕事,可我知道,你不比任何一个人胆小,只是还弄不明白在不面对敌人的时候该不该使用!”
刘启觉得自己和叶赫完虎臣他们之间不是谁欺负谁,变成一种说不清倒不明的关系,而这种关系甚至不是取悦于章琉姝那么简单,隐隐指向将来,因而停到章沙獾的身后,申辩说:“阿爸不许我打架,他说我们打架,输和赢不由自己决定,都关系到他们背后的阿爸,轻则给阿爸带来难堪,重则会给家族带来不幸。你信吗?”
章沙獾回过头,面带讥讽地问:“你真那么听你阿爸的话?”
刘启以你有所不知的样子上前,勾了他的脖子说:“那要分什么话嘛!”他目视玩闹的伙伴们,兴致勃勃地说:“你去黑水打仗,我到璜水放牧。我们将奉养阿爸、阿妈,建立功业,你将来成为英勇善战的将军,我将来成为牛羊遍地的富人,怎么样?”
章沙獾都被他横飞的吐沫喷中,却顾不得揩一揩,不敢相信地说:“阿姑说你是做不上瓦里格,跟我们所有的人赌气。”
刘启大拍胸脯,说:“阿妈是女人,头长见识短?!”
章沙獾只好威胁说:“我要把你的话告诉她……”
刘启心虚万般,掐着他的脖子大晃大叫:“我看你敢。”他陡然露出自己志向,迫不及待地问:“阿哥。仗没有打,什么事也没有生,是时候向阿舅告辞了吧?!”
章沙獾被他晃得头晕,勉强说:“就是你拿定主意,就是你阿爸愿意你去放牧,也不能急于一时吧?!”
刘启往前加快脚步,一边试图逃脱他的报复,一边想: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再不走,就快过年了,过了年万物复苏,就到了春天。
刘启到大帐和章维说明去意,并没得到允许,只好无比沮丧地出来。他逛了营地的边缘,坐到反扎下的平板车,突然看到叶赫完虎臣和章琉姝肩膀碰着肩膀,往营外走,心里猛然紧张,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暗想:天已经很晚,他们要去干什么?想到这里,连忙站起来,头昏沉沉地跟到后面,走不多远,只见两条人影停下,相互拢抱,虽然看得并不清楚,却是确确实实的接吻……
他浑身冷得抖,胸口忽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头晕眼花地往前奔。
眼看快到跟前,两人仍未罢手,“唔唔、啧啧”的声音尚清晰可闻,他声嘶力竭地弓起脚,哭声大喊:“你们,你们……?!”
面前两人惊乱地分开。
章琉姝连忙背过身,什么话也不说。
叶赫完虎臣却面向刘启,眼睛扑簌不定,强打镇定地咆哮:“你喊什么?!”他连忙换换口气,低声下气地说:“刘启。这是我和你阿姐的事,你放聪明点,章沙獾要走,以后有什么事,你找我!”
刘启“噌”地拔出腰间弯刀,激动地大喝:“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叶赫完虎臣极不理解,跃后一步,狂声低叫:“你疯了吗?”
章琉姝转到叶赫完虎臣面前,颤抖地收买:“你誓忘掉这一切。瓦里格就是你的。我和完虎臣对长声天起誓,支持你做瓦里格——”
叶赫完虎臣拔过她的肩膀,再次迷惑低叫:“琉姝。你怕他什么?”
刘启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感觉刀也离手而掉,只是喃喃地嚷:“你让开。你让开。”章琉姝摇动头颅,紧张地说:“你打不过他。他一刀就能要你的命——”
刘启从口中迸射出“滚”,绕着往叶赫完虎臣的脸前挺。叶赫完虎臣也拔了刀,粗声说:“你这个卑鄙的小孩,怪不得阿姐、阿姐地跟到琉姝后面,原来你也爱她……你要选择决斗,死伤也怪不得我!”
他用胳膊别过章琉姝,躬身欲斗,眼看刘启破绽百出地扑过来,信手搅过他的刀背,杀来面前。
章琉姝听到刀斩下的“嚓”响和刘启的闷哼,连忙自后拖他一把,大叫:“你不能杀他!”
刘启半跪在雪地里,血顺肩膀往下淌。疼痛让他突然明白,他一定不会是叶赫完虎臣的对手,不是两人的年龄差异,也不是刀法的好坏,而是自己内心深处竟是那样地在意章琉姝,以至于想到他们抱在一起就手脚抖,脚步不稳。
本来是不应该的,都怪曾格絮絮说过的话,不然一定是不应该的。
叶赫完虎臣操刀站在他面前,“啧、啧”地羞辱说:“刘启。回家多喝点你阿妈的奶吧。”
伤口的凉意很重,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痛。
刘启紧眯眼睛,用力地站身起来,把刀交到另一只手中,然而血液宣泄而出,袍面猛然殷红。
章琉姝和叶赫完虎臣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刀伤他这么重。
刘启低头看看,弯腰捞把一大把雪涂上,五指沾满红色的雪渣。章琉姝猛地推开叶赫完虎臣,连声责问:“谁让你砍伤他的?!”
叶赫完虎臣惶恐说:“我想着衣裳厚,狠擦一刀也不过刮道小口……”章琉姝打断说:“你混蛋。他冬天也只穿一身袍!”
她回过头来看刘启的伤口,被刀顶住。
刘启用左手拿住刀,慢慢地抑制住自己的喘气,向一旁颌,用力地吐出一字:“滚!”他不期望章琉姝主动,狠狠踢过去。
章琉姝万想不到他连自己也敢打,呆了一呆,不由得心生愤怒,回手狠狠掴到他脸上,大吼道:“你这个不知道好歹的东西!”
刘启早已摇摇欲坠,轰然仰倒。
叶赫完虎臣连快上来,牵着章琉姝说:“我们快走!”
章琉姝连忙挣住身形,不敢相信地说:“那他呢?”叶赫完虎臣极为害怕,连声说:“我把他砍伤,他定然回去告状,他不死,死的就是我……你愿意看到我死——嘛!”最后一个字,他咬得特别重,硬生生地拖走章琉姝许多步。
章琉姝使劲地扎住脚跟,狠狠地哭打他,他却仍不肯丢手,苦苦哀求说:“我是爱你的呀。你难道不爱我吗?!”章琉姝只好说:“他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再拖我,我杀了你!”叶赫完虎臣连忙丢开她,后退十来步,几乎一个趔趄摔倒,大声说:“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是你阿弟……因为你和你阿弟斗气,你才找我。”
他翻着跟头,连滚带爬地往回走,章琉姝扭头回去,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消失的。她看看仰天倒地的刘启,一时不知怎么下手好,只是摇晃这那张沾满碎雪的脸,叫道:“刘启。刘启。你千万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我不想你死啊……”
她栽到飞鸟身上大哭,忽而醒悟过来,把飞鸟抱起来扛到肩膀上,一边摇晃一边大喊。
她失去丝毫的理智,头脑一片空白,竟张大嘴巴大叫:“阿爸!”
营地里人听到也不知道“阿爸”是在求救,很久才露面。
章琉姝看到他们,“扑通”摔倒,她也不知道怎么被人拥着回去的,见到阿爸,一头扎进他怀里痛哭。
章维用两只手晃动她的胳膊,咆哮中隐隐伴随虎啸。他没能问出来是什么人,当即让卫士到营地外搜寻……而自己当面去问最受怀疑的大朝人。
众人竟相拔看横陈檀板的刘启,觉他的伤口已经凝结,逐渐离开。他们走过之后,刘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起身看看大帐,仍然清晰地记得刚刚生过的事,不由得挣扎着坐起来,慢腾腾地向外走去。
雪夜朦胧,没有谁注意到他。
他不大功夫来到保留活物的圈外,翻进到捉到一只黄羊,用力扭倒。因为太用力而崩坏上过药的伤口,造成相当大的不便,他并没能拔出腰里的短刀,只用嘴巴叼住黄羊的脖子,舔到动脉,一口咬断,呼呼喝到身体感到温暖为止。
他坐在羊圈里,慵懒地背靠栏杆,摊出两条腿,头脑中不断地回想曾经生在眼前的事情,一再为自己的孱弱耻辱,而这时再想去找叶赫完虎臣,仍然因为愤怒而抖,只是暗暗地说:“我不能这样下去……我要离开这里养伤,心里平静了,再回来打败他。”
他不顾伤疼,把死羊拖出来,而后拉着羊腿,大步往前走,很快回到自己班的帐篷,想到进去会遇到出走的妨碍,便只在帐外取到自己的弓箭,再找到自己的马。(未完待续。)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