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里托,年轻的剑术天才。二十岁便被公认为艾欧尼亚第一剑术大师,但我的追求不止于此,我要成为天下第一。
我离开艾欧尼亚,游历一个个国家,寻找一个个闻名于世的剑术强者。尤其喜欢挑战那些顶着各种“第一”名号的,什么第一快剑、第一飞剑、第一袖里剑……
找到一个,击败一个,然后下一个,直到最后一个。
这个目标变得越来越艰难,因为剩下的强者往往喜欢隐居于深山老林,甚至找个山洞一闭关就是几十年。
我甚至想要放弃了,因为过程太难,而结果总是太无趣。
我常常用几个月时间找到一个人,击败他却只需几分钟,甚至几招。
十年之后,我终于决定回到起点。
三十岁了,我已不再像少年时那般无聊。我要挑战的是自己心中的强者,而不再是世人口中的强者。
我回到艾欧尼亚,因为这里是武道的圣地。因为这里有我心中真正的强者,最强的那个。
十年前,我和我的剑在这里扬名。在首都最出名的剑道馆里,每天我都会击败很多前来挑战的出名剑客。在我眼里他们通常都很弱,也有个别的,更弱。
后来就没有人敢来挑战了,我成为第一剑术大师。
但我知道自己不是,因为有一个人还没有来挑战我。而且我还知道他不是因为不敢,他是因为不屑。
我选择在十年后才回来,因为我知道面对他机会只有一次,我必须让自己处在最强的状态。
近百年来知道他的人很少,即便知道通常也不愿意说与别人听。没有人见过他的剑术,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那些人用他的剑来称呼他,圣剑——无极。
无极是他的剑,也是他的道。
他的剑道追求攻击的极致,既快且猛。当一种剑的威力世间再无物可阻,便是无极。
当然,这都是我的想象。
不过应该很准的吧。
他是我承认的最后一个剑道强者,同样是强者,我自然应该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我来到他隐居之地,叫他的名字:“无极,可敢与我一战?”
他背对着我,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如此嚣张,居然无视我的存在。
我当时兴奋极了,十年前他对我不屑一顾,十年后他依然如故。强者风范!这才是我中意的强者啊。
于是,我又喊:“无极,请接受我的挑战。”
这时他终于动了,他弯下腰,双手抓起地上一个萝卜。
萝卜!
我简直聪明极了,一秒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这是剑道大成者的觉悟。真正的高手,一花一叶皆有道,一草一木破千军。
显然,他接受了我的挑战,但认为我还没有资格让他拔剑。
真是个高手啊,够嚣张!
接下来他的表现更加让我震惊,他双手攥着萝卜居然没拔起来。他撅起屁股,还是不行。
他的样子真是难堪,但我心中一片凛然。
太强了!当他决定战斗,任何战斗以外的事情都不值得他去耗费一丝气力。这是怎样的强者才能拥有的觉悟啊。
这时他看了我一眼,朝我招手,他居然让我去帮忙。真狡猾!
我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小心极了。我要保持最强的气势,不能让他找出破绽。
当然,我也不能在战斗外耗费一丝气力。
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撅起屁股,试了两次用最小的力量拔出那根萝卜。
他冷冷看了我一眼,冷冷道:“年轻人,你不行啊。”
我立刻慌了,居然还是被他看出了破绽吗!好在,他没有立刻出手。
他拿着萝卜在我身上擦了擦,可恶,他又在试探我。
然后他居然把那根萝卜吃了,他原来是要在战斗前补充气力。
我有点不高兴,更不想在这方面先吃了个亏,于是我也拔起一根萝卜两口就吃完了。
然后我说:“拔剑吧。”
“剑,你说剑?”他忽然也不高兴了,朝我大叫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他朝我伸出手来:“今年的萝卜行情可好呢,怎么会贱,你小子吃了俺的萝卜,快给钱。”
那一刻我真的傻了,慌了,害怕了。我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可怕极了。
我第一次仔细地打量无极。白发白须,佝偻着背,手臂像一截干枯的树枝,眼神浑浊,牙齿快掉光了说话直漏风。
他一直冲我喊,我胡乱回了几句,他一直掏耳朵明显就没听见。
他老了!
一个至少百年前就已扬名的强者,当然已经老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居然十年都没有想到。
我终于知道自己再也成不了天下第一,因为我要挑战的最后一个强者,已不再是强者。
我可怜的像一条狗,在他的咆哮中走出属于老人的这片领地。
好在我仍然聪明极了,当我走出去最后一步,我终于想到问题的关键:无极虽然老了,但他一定还有传人。我要挑战的是他的剑道,未必是他。
于是我对他说:“无极,很遗憾不能与你一战,不过我会去击败你的传人。”
然后我转身就走,忽然,我感应到身后一股强烈的杀机。
当我回头,无极佝偻的身躯挺直如剑,浑浊的眼睛闪出寒光。
那一刻我不仅知道自己被骗了,更感受到巨大的羞辱。
我毫不犹豫地拔剑出击,招招夺命。
而他的剑更狠,更快,我甚至看不清楚。一转眼我们便斗了数百招,每一刻我都游走在死亡的边缘。战斗中的每一瞬,我得到的感悟超过之前数百次战斗。
他的确可怕极了,但我也不弱。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处在巅峰,而我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强。
慢慢的,在我眼里他的剑没有那么快了。于是,他便有了破绽。
一种追求攻击极致的剑术,本身根本不需要防御。这本不是破绽,但一旦攻击受阻,这就是他的死穴。
当我开始能够反击,无极其实已经输了。
不过他仍很顽强,以至于我虽然有了必胜的把握,但丝毫不敢留情。
何必留情!
当我来挑战他就已做好死亡的准备,他接受了挑战,同样要有这种觉悟。
于是……
我,胜了。他,死了。
可是当我静下心来重新领悟这场战斗,我却越来越感到遗憾。
无极的确很强,但已无法维持巅峰。战斗的过程中,我是不断变强而他则不断衰弱,此消彼长才会如此明显。
剑道虽无极,英雄有迟暮。我击败的不是无极剑道,只是一个垂暮剑士。
于是,我决定还是要找无极的传承者。
我在那里等了十天,第十天的时候来了一个女人。
我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看到无极的墓碑却直接对我拔剑。
她居然是无极剑道传人?不,她最多只能算个学徒。她不仅弱,领悟的无极剑道更似是而非。
我轻易摆脱她的纠缠,冷冷问:“你是谁?”
“云。”她又看了墓碑一眼,“杀了你,我将成为云.无极。”
我马上对她有了兴趣,因为她的眼神里有最纯粹的坚持,这是成就任何道所必须的。
很快我们又战了一场,她还是很弱,但表现出极强的天赋。
我很高兴,决定亲自调教她,让她成为无极剑道真正的传人,然后再杀了她。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却很配合。
我们保持着一种默契,在荒山小院里暂留了下来。
每天,我劈柴、狩猎,她摘菜、做饭。剩下的时间,只有战斗。
云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调教她。
她的剑术越来越强,但也越来越不像无极剑道。她手里的剑很快,但却像风一样飘忽,分不清是攻击还是防御。
无论我怎么教训,她都不会改正。有一次我生气刺伤了她,她忽然丢下剑,静静闭上眼睛,她说:“杀了我吧,来,杀了我。”
我当然没有杀她,因为时机还不到。
但她却像是找到了我的命门,以后每次都用这一招来对付我。
我实在不懂女人,被她吃得死死的。
后来不光是战斗,任何时候她都会那样。
我嫌弃她做的饭不好吃,她说:“那你杀了我吧。”
我不喜欢她买的礼物,她说:“收下,要不杀了我。”
我不肯每天都洗澡,她说:“你臭死了,干脆杀了我吧。”
她每天重复一万遍这种话,简直像念经一样。后来,她居然领悟了一个技能——冥想。当她念叨着奇怪的咒语就会拥有强大的防御,能挡下最致命的攻击。当然我才不要攻击她呢,因为会首先被她给烦死。
哼,不过就是闭着眼睛碎碎念,居然这样也行?
我真是服了她了!
如果不是她的实力一直在进步,我肯定会受不了马上就杀了她。
两年后,她变得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奇怪。
她的剑术更加飘忽不定,像风里的云朵一样难以捉摸。有时又像水一样绵柔幽沉,更糟糕的是她的人也像剑术一样发生着奇怪的改变。
当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神不再那么冷漠,有时甚至让我觉得有些温柔。她的眼睛里也不再总是有那种纯粹的坚持,常常能够看到迷茫和动摇。
她在无极的坟前种了许多花,开垦了那片荒废的小园。她用在厨艺钻研上的时间比剑术更多,她开始织布、缝衣。
日子依旧一天天重复,却有了不一样的气息,那似乎叫做生活。但我不是来这里过日子的啊。
更可怕的是,在我不断试图引导她的剑术改变的过程中,最后居然是我自己的剑术不知不觉发生了改变。
对于一名剑客,剑术即是道,道即是本心。
她改变我的剑术,等于改变了我。
意识到这一点,我有点慌了,决定马上完成我们之间的挑战。
又两年的时间,她已经足够强大。她的剑道简直到了古怪的极致,攻不为攻,攻无所向。世间没有任何一种剑术可以没有目标,但她的剑就是没有目标。
因为她不在乎取胜,甚至不在乎一切。
那种剑道像一潭静水,纯净无为。任你的攻击像狂风暴雨,她毫无一丝波澜。
我始终攻不破她的防御,她也绝不反击。
我们斗了不知多少次,坚持了整整两年。我始终不能赢,甚至也不能输。
这天,当我们又一次拔剑相向,却有人闯了进来。
那人是来寻仇的,据说二十多年前无极杀了他的父亲,一名剑术大师。
他说:“此仇不共戴天,无极在哪里,让他出来受死。”
云轻轻叹息了一声:“无极已经不在了,我是云.无极,他的债,我来偿。”
那个人挑战了云,我看的很不开心。他不仅弱而且蠢,他根本不配让云出手,一根手指都不配。
云击败了他,然后却闭上眼睛:“如果你还是无法忘记仇恨,杀了我吧。”
她明明胜得轻而易举,那一刻却仿佛疲惫至极。她就像终于放下什么沉重的东西,变得轻松的同时也变得一无所有。
我被她的样子困惑了,以为她又要念经,又要冥想。但她没有,而偏偏此时,那个无耻的男人动手了。
他的剑刺穿云的身体,却好像刺穿我的心,而我的剑将在下一刻要了他的命。
可是云制止了我,她让那个男人走,然后说:“世间真正没有止境的不是剑道是仇恨,你为了我杀他,就会有人为了他杀你。如果没人放下,就不会有终结。”
哼,我才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守护剑客的荣耀。攻击一个不反抗的人,是我最鄙视的行为。
但我还是放走那个男人,因为我当时只想着让云好起来。
但她一点也不听话,总是对我耍性子。她不吃药,总是说:“真正的伤在心里,已无药可医。”
但我发誓要治好她,因为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她。
其实,在这方面我一点也不聪明,甚至很蠢。好在当我回忆往事,发现其实云似乎也早就爱上了我。是的,应该是这样。
我很后悔发现晚了,所以不想再浪费时间。
在她伤好的那一天,我说我要娶她。她看着我笑了,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然后她把我赶出去,我听到屋里微弱的哭泣声,但我想那是因为喜悦吧。
那天她为我洗了衣服,做了饭,甚至在六月天把被子都拿出来拆了。
同一件衣服她洗了三遍,一份菜放了四次盐,缝好的被子短了一大截。
女人在被爱时像个骄傲的公主,当她也爱上时却马上变成个迷糊的小孩。我这样想着,感觉云做的每一件事都可爱极了。
在这些年里我改变了很多。
过去只用来杀人的剑切过萝卜、砍过冬瓜甚至犁过那片小园子,过去只会持剑的手握过斧头、拿过菜刀甚至为一头母羊接生过小羊。
四年了,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又出现了多少剑术大师。也许再过两年,我就会和曾经的无极一样被世人给忘却。
原来世上这样那样的“第一”不过是世人嘴里的谈资,故事就是要故去的事,说过了也就完了,仅此而已。如果我仅仅为了成为别人嘴里的故事而去追求什么“天下第一”,简直蠢得可笑。
而且,这绝不是真正的道。
我想道也是一种追求,但不一定要有目标,也许吧……
我看着眼前的小园,忽然想起那天的无极。
那天他蹲在这小园里,撅着屁股拔一根萝卜。那时候他其实没有任何伪装,他只是放下了,放下圣剑无极的身份只是个隐居在荒山野岭里种地的老头。
如果无极还像当时的我一样在意剑道,就不会在任何一个挑战者面前露出那种姿态。
但他最后为什么又接受了挑战呢,不,其实他或许没有,他只是要阻拦我去寻找他的传人罢了。
是云吗?
原来无极之所以出手,非是要杀我,其实是为了守护另一个人。
这就是无极当时心中的道吗?心存守护,需要出手时他便是圣剑无极,不需要时他只是无为老农。
原来无为也可以成为一种道!原来放不下的追求只是执念,放下,有时才是圆满。
我当时觉得自己悟透了一切,觉得自己过去三十多年都只是活着,而今后我要开始生活,和云一起生活。
我想无极的死并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能把无极剑道传授得这么差劲,他算什么师父?
可是,云在第二天不辞而别。
我当时忽略了一些问题。
既然云的剑术根本不算是无极剑道,她也就不算无极的传人。那么,当初无极究竟又是为了谁拾起他早已放下的剑?
很可惜,这个问题直到我又一次见到云的时候才真正想起,并且找到答案。
而那时,已经是又一个四年之后。
那天,她来到艾欧尼亚,她与我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
我们彼此寒暄,讲诉分别四年里各自的生活。
我努力装作平淡的样子,仔细听她的事,胡乱说着自己的事。
原来,云不仅是无极的剑道传人,更是他血脉的传人。云是无极的女儿,而我杀了无极。
我终于明白当初云为何忽然离去,四年来积蓄在心里的困惑变成愧疚和悲哀。
然而我无法接受的是云居然嫁给了那个我最看不起的人,那个找她寻仇并且偷袭她差点杀了她的无耻之徒。而且他们有了个儿子。今天,她要将自己的儿子交托给我。
我不知道她和那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敢问,怕会刺伤到她。
她的儿子叫易,易就是改变。我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但并不完全明白。
她把两柄剑留给我,那天我才知道她自己那把剑有个名字,也叫云。
用自己的名字命名自己的剑,这是某些剑道者一个小小的偏执,没想到我们两个都有这种毛病。
我想把自己的剑【风】送给她,她却没要。
那一刻我从云的眼睛里看到伪装不下去的脆弱,我想挽留她,又一次被拒绝了。
我看着手里的两把剑,风和云。哈哈,真可悲。
如果一片风想要靠近一朵云,只能打破云的平静。它们越靠近,风就越能感觉到自己只会带来伤害。
我是天上的风,她是天上的云。我们终日相伴,永不能相融。
原来,这故事的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