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唐寅并非刻意爽约。
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与袁绒蓉有约在先,庄启德的帖子在后,唐寅递了一张回帖到庄家,希望能延后一日,岂料他还找了郭、孙两位县尊同席,错过邀约那日,他们便要返回各自的县衙筹募运到汴京的军粮,郭县尊更是亲自上门接唐寅同去赴约,迫于无奈,临时改由秋香上阵。
为了鼓励,不给秋香太大的压力,唐寅用了一套说词,表明对袁绒蓉要求不高,有个五、六分火候即可,秋香会如实跟袁绒蓉说,意外激起她的斗志,是他始料未及。
学习是件苦差事,想要事倍功半,有心、肯努力两者缺一不可,既然袁绒蓉赌一口气要证明自己的能耐,唐寅决定让这个美丽的误会继续下去。
一年前将几本着名的京剧剧本写成小说形式,打算陆续推出,等故事散播开来,广为人知后,开始组一支戏班,在大翎朝开锣公演。
玉堂春是他预备打响的第一炮,苏三的角色吃重,是整出戏成功与否的关键,与其费心培养一个小旦,直接锁定当红,通音律,歌艺佳的青楼女子,诠释歌妓身份的苏三,更来得便利又快。
袁绒蓉完全符合这个条件,促使唐寅加快推动京剧,提早在大翎朝问世的进程。
他的母亲年轻时是被寄予厚望的梨园新星,后来认识他的父亲,为了爱情,毅然而然离开京剧界,母亲难以忘怀最爱的戏曲,从小教他唱戏,又经常带他回戏班探望师傅和老朋友,后台便成了他的游乐场,遗传了母亲的艺术细胞,他喜欢上渐渐被人遗忘的京剧,经年累月下来,理论、实务全被他学齐、学透,来到戏剧发展仍处于启蒙阶段的大翎朝,正是他大展手脚的好时机。
京剧全盛时期观众疯狂的程度,远超过现代的电影,倾家荡产捧一个角儿,大家闺秀为了喜爱的名伶,茶不思饭不想,积郁而亡的事时有所闻,经营好一个戏班,就像是开一家作品卖座的电影公司,金银财宝滚滚而来。
袁绒蓉是唐寅的实验品,一旦有了成功经验,便可以进行大量复制,招募适合的人选进行培训,他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能有像秋香这样的种子教官分担工作最好,因此当秋香兴致勃勃地说起,教导唱戏袁绒蓉的细节时,除了明显的疏漏之处,他决定不插手干涉,就让她们去碰撞磨合,看看会有什么结果,好作为日后修正调整之用。
再见到袁绒蓉是赴庄启德宴席的两天后,唐寅在院子练完一套健身操,蹲完半个时辰马步,刺足一千下铁枪,浑身臭汗,等不到秋香递来毛巾和凉水,听见厅里传出吊嗓子的声音,寻声而去,看见袁绒蓉站立在厅口,双手按在小腹上,按照秋香指导,冲着外头清唱:「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两人四目相交,袁绒蓉臊得脸通红,小嘴半开,急忙低下头。
角度的关系,秋香没看见唐寅,正纳闷袁绒蓉为何中途停下,走近一看,唐寅****着上半身站在厅外。
「我正在教课呢,少爷要卖肉去别的地方卖。」
用词是唐寅教秋香的,他自食恶果。
经秋香这么一说,唐寅才意识到自己衣不附体,在桃花坞随便惯了,来到江宁一时没改过来,下人们又不敢多说,不小心唐突了佳人。
但他是豪爽,不受世俗礼法拘束的唐伯虎,岂能为了区区袒胸露背惊慌失措,于是乎不闪不避,一句道歉不说,笑脸迎人,昂首挺立站着,显露一身坦然洒脱。
「少爷越来越像你说的暴露狂。」
秋香一脸恶心说。
「宝环帮少爷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叫人赶紧带开唐寅。
「我就不打扰袁姑娘唱曲,袁姑娘放心把这当自己家,有什么需要尽管对秋香说。」
尽完主人家对客人的关心,唐寅将手背在腰后,怡然自得地前去洗浴。
跟在他身后的宝环嘴里嘟囔着,对主子的做派不以为然,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唐寅的行为太过于孟浪,令人不敢苟同。
自知理亏,唐寅不与宝环计较,思考着如何维持住浪而不荡的名士形象,又能让袁绒蓉释怀。
古代不缺鲜花,缺的是美轮美奂的包装,而且一时半刻没法凑齐材料,巧克力更是天方夜谭了,可可树远在千里之外,即便他买得到,做得出来,成品乌七抹黑跟药膏没两样,袁绒蓉不见得敢吃。
想来想去只有写诗,经济又实用,一首桃花庵主的新作,潇湘院又可以座无虚席好几天。
冲过澡,换上新袍,精神抖擞地准备进入书房,再挪用一首古人的作品,趁袁绒蓉还在时,替她压压惊。
刚推开门,秋香跪在书桌前,双手高举,满脸羞愧地对主子忏悔:「少爷我错了。」她眨动长如鹿儿的睫毛,无比无辜沮丧。
「错在哪?」
唐寅憋住笑,不发一语地经过她,从匣子里取出一张淡绿色的粉蜡笺,不假秋香之手,亲自磨墨,以笔汲墨时,抬头严肃地问。
「不该目无尊长,对主子大呼小叫。」
唐寅一走,秋香才想到冲动下,口无遮拦说了犯上的话,真要追究,欺主的恶奴会被送到官府打板子转卖。
「唐伯虎需要卖肉吗,妳家少爷我今日在江宁的名声,招招手就有数不尽的名花主动示爱献身。」
短促地哼了一声,自恋地说。
听出唐寅假装生气,秋香谄媚地附和:「那是,少爷是何许人也,才气冲天,英明神武,风靡万千少女,令无数深闺怨妇神魂颠倒的天下第一美男子,是别人卖弄风骚来勾引少爷你,少爷绝不会做自贬身价的事。」
把从唐寅那学来的阿谀奉承之词全用上,悄悄放下手臂,小心翼翼起身。
「谁准妳起来的?」
唐寅拉下脸瞪着秋香。
「喔。」
秋香扁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又跪了回去,手再次高举。
「这是罚妳当着别人的面不给少爷面子。」
比这更大的事,唐寅也不曾责罚过秋香,玩笑成分居多。
「少爷自己说的,当了先生就要有先生的样子,徒弟被人轻薄了,当师傅怎能坐视不管。」
秋香不放弃据理力争。
「我承认有些冒失,以后会留意衣着,袁姑娘那边妳帮我多担待些。」
知错改过,唐寅自省地说。
「人都被少爷给吓跑了,我想担待也担待不了。」
秋香拐着弯埋怨唐寅不负责任。
「没想到她的脸皮那么薄。」
唐寅低估这年代的道德观。
「不走,难道留在咱们家,当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子吗?」
秋香替袁绒蓉抱不平。
「害死人的礼教。」
唐寅感叹说。
儒家设下种种不合理的规范,拘束人的自由,对女人的要求更是严苛,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么逃脱。
「起来吧,袁姑娘那我自会去说,妳去做妳的事。」
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因为价值观的差异,唐寅不得不给个说法。
一得到宽恕,秋香马上原形毕露,一溜烟来到书桌旁,拿起一旁小几上的折扇,替唐寅搧风。
「不然少爷去低头认个错,袁姑娘宅心仁厚一定会原谅您的。」
用撒娇口吻,哄骗唐寅。
「唐伯虎顶天立地,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去跟一个娘们赔不是,没门。」
唐寅没那么容易上当。
「是啊,千错万错唐伯虎不会有错,要是有错,也是别人看错、听错、想错,那么好,我也想当唐伯虎。」
秋香歪着脖子,托着细嫩嫩的小香腮,无语问苍天地说。
「抱歉,唐伯虎我已经当走了,先抢先赢,下次请早。」
以逗弄秋香为乐,唐寅转身,捏了秋香小巧高挺的鼻子,意有所指地说,道出假冒他人身份的秘密。
秋香忍住气,暗暗地嘀咕:「唐伯虎简直就是无赖。」
「还有,我私下跟妳说的事,对妳说的话,别往外说。」
在桃花坞相处的两年间,唐寅对秋香不设防,说了不少未来的事,那些事和一些用词,添夏村地广人稀,秋香无处无人可说,江宁就不同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下了封口令。
「少爷教我伦语的时候,不是说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秋香不解说。
「君子是少爷我的伪装,浪子才是我的真实面貌,而身为一个浪子有些见不得人的私隐是很正常的。」
拿走秋香手上的扇子,合上,在她头上敲了一个响。
「照我的话做,再啰唆我把妳送回桃花坞。」
下最后通牒,效果显著,秋香吓得噤声,活泼好动的年纪,来到热闹,目不暇给的大都城,体验过繁华滋味,很难再甘心于一成不变的乡下日子。
克制顶嘴的欲望,秋香顺从唐寅的意思,她发现主子近来动作频频,干涉袁绒蓉的事,看似见义勇为,其实不过是顺势而为。
撰写玉堂春时,唐寅便对她说过,将来要找个花魁来扮演苏三,从小旦起,一个一个找齐京剧需要的大小角色,也就是说,这个人可以是袁绒蓉,也可以是小金灵,甚至是江敏儿或是李莺。
在袁绒蓉出线前,秋香一直以为唐寅会选择,有江宁第一歌姬美称的李莺。
「万一袁姐姐就这么不来了,我们是不是要找其他人?」
唐寅筹谋将近两年的大计,秋香不希望主子的心血白费。
「小家气的人,见不了大场面,能当上花魁,不单是靠一副好皮相,妳太小看她。」
唐寅这话有凭有据,在桃花溪畔,一个险遭侵犯的女人,袁绒蓉恢复镇定的速度之快,令唐寅印象深刻。
判断正确无误,袁绒蓉之所以提前离去,并非全然是因为撞见不堪入目的事,她是未出嫁的女子,纵然错不在自己,也必须摆出一个姿态,守住名节,不愿受唐寅的轻慢对待。
这是个一推就散,却不得不端的架子,袁绒蓉相信唐寅一定能懂,会找出适合的法子化解尴尬,信任没来由地出现,彷佛一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