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群玉雪山大溶洞返回不过两日光景,听风院上下一团忙碌。
这两日里,云菓三人为铸造宝剑四处奔波,百里烟更是按捺不住少女性子,索性连朴贤居的课也不去了,专心致志准备着沈澜吩咐下来的诸多细节。
这晚子时初刻,夜凉如水,三人汇聚在听风院山谷一条风口小溪边。
沈澜将铸剑炉布置好,周围摆放了铸剑要用的琳琅珍奇,上下只待匠人巧手锻造成宝器法具了。
他面色肃穆,对着铸剑炉站了半个时辰,整个人如亘古坚冰毫不动弹,时至后来,甚至连呼吸都渐渐隐去。百里烟心中焦急,反应在脸上,侧头轻声问云菓道:“小菓,大师兄这个样子,怎么这么严肃…”
“大师兄为人本来就一丝不苟,况且是为你打造武器,想必是准备了十二分精力吧。”
百里烟缓缓点头,紧紧盯着身前不远处的沈澜。
正在这时,沈澜轻阖的双眼豁然睁开。
只见他将上身衣衫褪至腰间打了个结,露出撩人注目的肌肉线条。那线条有的凌厉刚硬、有的柔和曲美,随着沈澜右手举起的玄铁锻锤,忽然爆发出生猛有力又不失弹性节奏的力量。
“砰!砰!砰!”
漆黑的夜晚顿时火花四溅橙光飞起,直将漆黑的夜空也划出亮光。每一次铁锤与矿石接触在一起,都有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源源发出。这声音时而咆如狂龙,那火花也就流窜冲天、锐不可当;时而尖如蝉鸣,那火花便四散分开,直如烟火。而再向铸剑炉看取,此时剑炉里正燃烧着一团熊熊幽蓝色火焰。这火焰炙烤灼烧在矿石上,不断发出“滋啦”声响,仿佛将赤红如浆的矿石投水淬寒。
云菓点点头道:“大师兄锻造技艺当真非凡。这矿石反复敲打,被慢慢融入做为剑身的寒冰玄铁之中。再加上寒磷鬼火反复淬炼,这武器也就愈发浑然一体,仿若天成。若不出岔子,想必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器。”
“大师兄…”百里烟的头慢慢低下来,“也不知道他的手怎么样了…”
她目光看向沈澜左手,火花蓝芒下,隐约可见青年手掌间微微僵紫。
原来那日众人找到寒磷鬼火,但这火焰生于九幽,集天地水火精华,不仅炽热难当,内里又冰寒刺骨,当真是夺天地造化的瑰珍奇宝。沈澜虽有所准备、知道这火焰不能易取,却也是头一回真真切切亲眼见到,一时间无法转移火种,只有回到门派中取了天蚕丝手套,再做行动。
天蚕丝手套虽然能隔绝诸多水淹火撩,奈何这鬼火实在霸道,即使沈澜事先在手上覆盖了法术加以保护,待回到听风院,一只手掌早已经僵紫不能动弹。要不是云菓眼尖心细,只怕以沈澜沉默寡言的性子,百里烟大大咧咧是万难发现自己大师兄转移火种过程的艰辛的。
百里烟心疼许久,天天帮沈澜恢复手掌冻伤,云菓看在眼里,也不禁调笑道:“大师兄,百里对你可真算无微不至。若换作是我,早就遭她破口大骂一顿厉声呼喝啦。”
沈澜听他调侃,也不反驳,只暗暗抿了抿嘴。
还沉浸在脑海思绪中,忽然耳边沈澜一声轻喝,将少年拉了回来。
此时的法器已然缓缓成型,盖因加入了莹蓝如玉、内中又波涛汹涌的潮汐铁母,整把三尺长剑浑然散发出一种清洌剑气。这剑身时而柔波荡漾、时而清风吹拂,剑气吞吐间已然颇具灵光。百里烟伫立一旁眼眸发亮,心中激动难以自持。
铸造过程不可间断,沈澜的表情几个时辰都没有变化,就这么一直锻造,也不知前后敲打了多少次。所谓百炼成钢,沈澜这又何止千锤百炼?寅时过半,他双眼一眯,左手缓缓将已然成型的宝剑举起来。
“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了。如果说之前敲打都是为宝剑打根基,那么接下来最后一道淬火,便是灵魂了。不是说有了寒磷鬼火,铸剑就不需要淬寒,相反,正是因为锤打过程中已经被无数次降温融合,这最后一次淬寒才最为关键。
若火候时机掌控不好,轻则影响日后剑灵灵性,重则成为废铁;若淬炼部位不均,整柄武器便有了软肋缺陷,对上眼光毒辣的对手,只怕不堪重用;再者说,若是铸造手法本身就有缺陷,一经淬寒,剑身顷刻便要土崩瓦解。”
百里烟顿了顿,“我对铸造也只是略知皮毛,不过大师兄铸剑之术非比寻常,别看他年纪不大,但铸造的宝器两手两脚都数不过来,丝毫不逊色于门派中的几位铸剑长老。要说铸造手法不对,那就是天大的笑话啦!”
少女看着不远处悬浮半空的剑胎愈来愈耀眼灿烂,一时激动,口若悬河为云菓讲解起来。少年听在耳中同样是心潮澎湃,对眼前大不了自己几岁,却堪为上玄院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大师兄推崇备至。
沈澜深吸一口气,电光火石将宝剑投入早已准备好的龙涎泉水中。随着噼啪爆鸣声响起,原本赤红中带着潮汐波浪的剑身,经由泉水洗练淬寒融为一体,沈澜神情异常严肃,连呼吸也沉重了几分。
三人目不转睛盯着淬剑池,那口宝剑缓缓发出清亮龙吟声。这声音穿霄破云,直趟高天,一时间天光坠落,云波诡谲,紫霓密布,电闪雷鸣。
百里烟面色一喜,“成了!”
沈澜却登时眼瞪如铃,心道不妙。忽然他眼皮一跳,面色惨灰,只觉得龙涎泉水中的剑胎挣脱自己控制,他再想掌控锻造过程,却已然来不及了。
只见那原本冲天而去的剑气龙吟霍然炸开、消散不见。而原本涌动着碧蓝波涛的三尺宝剑在一声凄厉爆鸣中化为片片碎铁,轰然在淬剑池中炸将开来。待云菓百里烟反应过来,沈澜半跪在地,手中拄着只剩下剑柄与剑格的宝剑,脸上透出淡淡无奈。
“大师兄你…你没事吧?”百里烟轻轻走上前去,想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
“没事。但这一回是彻底失败了。”
云菓沉没良久,慢慢道:“大师兄别气馁,我游历江湖的时候,不管多么有名的铸器大师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咱们一次不行就来两次,相信肯定能造出一口无双宝剑的。”
百里烟点头附和,双手将沈澜扶起来,也不顾他身上汗涔涔一片。
“不行,下一次还是要失败。”沈澜缓缓摇头。
“怎么会?大师兄铸剑之术全院有目共睹。为求一柄大师兄打造的宝器,甚至有的重金拍卖,有的擂台相争。咱们再来一次,肯定没问题的。”
百里烟俏皮一笑,虽然知道此时青年心中铁定难受,但也希望自己单薄言语能让他平添几分慰借,不要失去锻造信心。然而身边青年面色颇为黯淡,只微微道:“我要打造的,并不是宝器啊…”
百里烟神情一凝,原地愣了半晌,怔然轻声道:“大大师兄?你是想…?”
“不错,我想为你造一柄仙器。”沈澜侧头,双目炯炯,紧紧盯着扶住自己的清丽少女。
第二日一早,听风院夜放天龙剑鸣、紫电青霜的消息便传遍了上玄院上下。众人一时哗然,以为又一柄利刃出世。
巳时初刻,一位金袍道人缓缓来到听风谷谷口,轻声道:“铸剑长老姜淮,奉掌门师兄钧旨拜访。请尊首放行。”
话音一落,从谷口碑文上缓缓放出一道青色淡光。那名叫姜淮的长老抱拳道:“多谢。”话音刚落,他整个身子凭空消失,眨眼间便来到了听风院庭院门口。他抬头看了看颇显古色的院门牌匾,四下瞧了瞧,入眼是一片繁花碧草,四合院落朴素却又显寂寞,他缓缓摇头,轻轻踏入,远远看见正伫立庭院正中的风时雨。
此时风时雨正为院中草木浇水,虽然听见道人脚步声,却也不瞧他。姜淮抱拳,笑道:“风尊首好雅兴。”
风时雨轻轻一笑,将花洒放在地上,伸手擦了擦额间汗珠。朝阳下金光从侧边照来,莹莹汗水反射出耀眼光芒,一张绝美容颜更显立体,云袖从她羊脂般的玉藕滑落肘间,一颦一笑都倾国倾城。
金袍道人面上一窘,喃喃道:“不愧是当年颜冠群芳之人,即便与小辈相比也毫不逊色所谓红颜祸水,难怪能引出那么大篓子…”
“什么风把姜师兄吹来啦?听风院简陋,招待不周了。”
姜淮苦笑抱拳:“师妹贵为七尊首之一,就不要笑话老道啦。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师兄遣我过来,其实是找沈澜这孩子的。”
“找澜儿?莫不是为了昨晚的昆仑天光、仙器龙吟?”风时雨莞尔摇头。
“不错,掌门师兄昨晚亲眼所见,今天特别派老头过来走一遭,老头斗胆沾沾喜气,喊一声风师妹,这一回是来报喜的。”
风时雨樱唇一挑,笑道:“快别这么说,都是同门兄妹,何必拘束?不过只怕姜师兄是白跑一趟啦。澜儿确实想要铸造仙器,但最后并没有成功,不知姜师兄报的是什么喜?”
金袍道人呵呵一笑,缓缓道:“掌门师兄慧眼,那龙吟折于峰中、天光虽现,却有灵光外泻,铸造失败一事,其实是心知肚明的。”
“这是自然,姜师兄身为铸器泰斗,掌门师兄在此道也是造诣极深。澜儿这小打小闹,自然入不了你们的法眼。所以只不知这一趟所为何事?”风时雨微微笑道。
“虽然失败,但也只是差之毫厘。”姜淮呵呵一笑,“风师妹也别恭维我,老道像沈师侄这般年纪,连他万一也不及。掌门师兄破例提拔,还是决定授予他铸剑长老之职,以资勉励。”
他说完从怀中取出一枚紫金令牌。细细看去,这令牌精雕细琢,颇为不凡。正面是一柄烈火中的玄铁重锤,反面刻着一个字,却是“澜”。他将令牌交给风时雨,“还请师妹收下。”
风时雨推了两次才接过令牌,目光却看着姜淮,脸上无甚神情,淡淡道:“上玄院铸剑长老之职,向来是由成功铸造出仙器的优秀同门担任。掌门师兄这么做,只怕是坏了规矩吧?”
姜淮笑道:“规矩是人定的,人却是活的。以沈师侄天赋潜力,何愁他日造不出仙器珍宝?再者,众人只见到昆仑天光、紫电青霜,我们大家都不说失败,何人敢上前置喙?我看风师妹不必推辞,这令牌早晚都是沈师侄的,不如先行收下为妙。”
风时雨杏眼微阖,只片刻又睁开,缓缓将令牌收到袖中,笑道:“如此,就多谢掌门师兄抬爱。辛苦姜师兄跑一趟了。”
“哪里哪里,风师妹神龙首尾,师兄我想见你一面也是难的紧咧。今天算是借光沾了喜气,再见到师妹,看你风采依旧,老道心里也是不胜欢喜。”
风时雨微微作揖行李,“既如此,今日事了,有空常来听风院坐坐。”
姜淮苦笑一声,“如此,在下先行回去复命。这便告辞了。”
“有劳。”
姜淮说完遁走虚空,风时雨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微微皱了皱眉。
三清上玄院,昆吾殿
金袍老者立于大殿之中,北胤一身白衣,双手负立背向,也不瞧他,缓缓道:“她收下了?”
“是,风尊首并没有太多推辞。”
北胤缓缓点头,“风师妹是聪明人,只不知我这么做,会不会有些刻意。”
金袍老者恭声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师弟愚见,本就是好事。不过师兄下定决心了?行云这孩子,还没个信儿呢。”
“呵呵…我自有分寸。只是担心沈澜性子太过傲气,不肯接下来。”
“甄选在即,长老一级的道门术法可不是人人都能参阅的。我料他不会不接受。”
“希望如此…对了,剑铸得怎么样?”
“呵呵…师兄也知道,这铸造仙器不比宝器。师弟愚钝,尝试两次皆以失败告终。不过其中关节已经差不离了,相信不日即可完成。”
“嗯,辛苦你了。行云这次参加不了,此番‘八极崇天甄选’,我们三清上玄院能拿到什么成绩,还是要看沈澜这孩子能走到哪一步。其它事情你先放一放,专心下去准备铸剑吧。”
姜淮抱拳应声,当下也不多言,自顾自下去了。北胤看着金袍道人离去的背影,捋了捋胸前白须,眼眸神光闪烁伫立良久,发出一声轻细难以察觉的笑声。
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