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点头。北胤又道:“云菓,这狐精曾于两月之前擅闯我上玄院禁地炼火渊。好在廉光师弟镇守,否则还不知道她要闹出什么乱子。”
廉光低头道:“还是仰仗掌门师兄神威。”
云菓心中恍然,原来之前山洞中少女之所以受伤,多半是因为擅闯禁地。这么说起来,云婉的伤势,只怕是双方交手时被廉光所伤?少年虽不知道云婉为何要去炼火渊,但接触这么久,云婉不过是一个初入尘世的天真少女,想来并不会有坏心思。反倒是廉光真人,古板严肃,毫不容情,简直和降下天劫的贼老天一个脾性。想到他手上不留情将少女打成重伤,少年对他便再没一丝好感。
北胤道:“云菓,自古以来人妖之间泾渭分明。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不管你是如何与她结识,但日后,你二人还是不要接触为好。”
云菓心中一空,忽然重重叩头。他这一下撞在地面,在诺大殿堂中漾起阵阵回声,直把少年身边的众人吓了一跳。
百里烟满脸担心,但不知为何,自从云菓回来,她却始终保持缄默,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掌门师伯云菓自知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后辈小子。也知道前辈们初衷出发都是为了弟子着想。这十八九年来,弟子在上玄院和凡俗间漂泊流浪,也听过数不清的妖精鬼怪害人之说。师伯所言,弟子感激万分。”
北胤点点头,但少年又道:“可是可是要我从此以后,与小婉斩断瓜葛”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量,又仿佛抽干了五脏六腑,一字一顿道:“弟子做不到。”
百里烟身子一抖,清丽的脸庞埋在黑暗阴影中,握紧的拳头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沈澜察觉到少女紊乱的呼吸,侧头去看,正看见一颗晶莹泪珠从绝美侧颜的腮边滴落在地。
风时雨眉间一挑,“云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云菓难得见到风时雨这般模样,一声之下脖子回缩,良久又叩头道:“师傅息怒。但弟子心之所系,非小婉不可。”
廉光哼道:“可笑!可恶!可怜!可耻!堂堂天下巨擘三清上玄院子弟,竟然与妖类为伍。这段孽缘,你若不想断,我便帮你断。”
他一怒之下拧断椅子上的扶手,显然对云菓自甘堕落拂逆长辈甚为不满。
云菓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口中却不停,缓缓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此番天劫不明不白,我能活下来都是因为小婉舍命相救。老天以万物为刍狗,这也是廉光师伯追求的道吧。”
廉光冷笑道:“乳臭小儿胡言乱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是这煌煌天道视众生万物为平等。不徇私、不动情、不偏颇、不扰秩。你不通道法却妄自揣度,渺小无知却曲解大律,如何能堪重任?!”
“天有天道、人有人道,六道往复、生生不息。没有红尘浮生、何来芸芸人间;没有芸芸众生,何来逆天改命之人?
但这世间生灵千千万,为何一定要在既定路上前行?修道为何?云菓以为,修道者,回护心之所系,此其一也。回护心之所系,此其二也。回护心之所系,此其三也。或许这只是狭隘小道,不能大成,但若连心中最珍贵的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还谈什么登天大道、万寿无疆?无情之道,纵然千世百万岁,又什么值得稀罕的?”
北胤道:“这么说,要你与那小狐狸断开联系,是万万不能的了?”
云菓叩头道:“回掌门师伯,弟子不肖,不能违背自己的心。”
北胤沉吟半晌,忽然道:“就算被逐出门墙,你也不后悔?”
众人吃了一惊,风时雨眼皮轻跳。南馨道:“北胤师兄,你别乱来啊!好不容易有人叫我小姑姑,你又要搞事!”她嘻哼一声,任性又倔强,“小果子,小老头儿不要你的话,你以后就跟着小姑姑混。”
沈澜上前一步,跪在地上叩首道:“请掌门师伯三思。小师弟年轻不羁,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作为师兄,他的言行想法,相信以后的日子弟子潜移默化中能帮他慢慢改变。”
沈澜话音一落,莫少天也叩首道:“请掌门师伯三思!”
紧接着白荑、夏薰衣也上前叩首。最后韩太炎、木弦音跪拜叩首。
沉寂良久,一个银铃也似的女声传了出来。百里烟一袭淡鹅黄衣衫闪过,款款上前,跪地三叩,缓缓道:“师傅、掌门师伯,诸位师伯师叔小菓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有些事情他认定了,只怕再如何努力也不能拉回来…”
她深深看了一眼少年。抿嘴,目光中水波荡漾。云菓肩头一动,不知为何却不敢去看少女。
百里烟继续道:“那个叫小婉的少女,我相信也是第一次见到天劫惩罚吧…那种情况下,不顾一切去救小菓,明明自己生死都顾不上了,但是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百里百里那时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她摇头,“准确说,我什么都不敢做…那种劫难,只要沾上,只要稍微扯上关系,只怕连尸骨也不剩啦…”她轻轻一笑,清丽的面庞仿佛朝霞里带着雨露的花朵盛开层层绽放:“百里看得出来,她对小菓那么好,连我都能感觉到她的感情…起码百里现在还做不到。”
她忽然看向北胤和风时雨,“如果掌门师伯要把小菓逐出门墙,那…那百里也不会丢下小菓…”
她喃喃自语,“已经丢下你一次啦已经落后一次啦…这一次,这一次不论如何…也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
她虽然是对着自己说,但偌大殿厅中,每个人都听得分明。少女低着头,却不敢回应任何人的目光。
众人沉默,这一回,风时雨和沈澜的身子微微一抖。
良久无声。
北胤叹一口气道:“云菓,许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人。她原本和我们情同手足兄妹…唉…”
“师兄…”
北胤摇摇头,继续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云菓,不瞒你说,当年我还是一介少年时候,却也是和你一般想法。”
云菓肩膀一抖,抬头看向正中央的威严老者。
“百二十年前大战,哪知她在最后关头背叛正道诸派,投身幽煌成为心魔影烛麾下爪牙。不仅多年情谊毁于一旦,也不知让多少生灵白白丧命。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回想起来依旧是唏嘘无限,隐隐作痛。”
北胤少有的面色沉寂,叹息道:“我之所以再三让你与那小狐精斩断关系,便是不想让你有万一可能,重蹈当年覆辙。天有天道,人有人道,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亦是各行其是。纵然世间妖物并非皆恶,但盖因为‘道’不同,若过从甚密,最后也要造成无法挽回的凄凉。”他顿了顿,“那狐精寿岁过千,往后怕是还有千载悠悠时光。而你呢?”
大厅一片安静,在这一刻,北胤仿佛慈祥老者缓缓言语,语气如庭湖明镜,娓娓动听。
北胤顿了顿,“还记得当年你为何被迫离开我三清上玄院么?”
云菓叩首,仿佛心中伤疤被揭开,良久喘息道:“弟子不敢忘记。”
“那你今日心中,对当年之事又是作何想法?”
“回掌门师伯,弟子…弟子并不觉得当年有错。”
北胤点点头,“这些年过去,初心不变,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他语气骤然严厉,目光精光闪烁,忽然开口道:“回护妖类、杀害同门、盗取门中法门经书。你可知道,若不是你师傅风时雨,那时候你就已经魂归九泉了?”
大厅中人人自危脸色一寒,被北胤话语中突如其来的斥责吓得不敢喘息。时隔这么多年,众人对此事讳莫如深,就连云菓本人也不愿提及。没想到第一个说出来的,竟是掌门北胤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