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大尊首脸色阴晴不定,一向活泼的南馨也鼓着腮帮子不知道说什么。大殿下,百里烟等一众小辈噤若寒蝉,生怕哪里说错搅得局面愈发复杂多变。
便在这时,云菓“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伏在地上,头也没抬起来,缓缓道:“先前廉光师伯曾说过,修道之本在于心,以天地立心、遵循天道。又有训诫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众生平等,为何对妖物冷眼相待;既如此,为何门派铁则之中,又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正邪不两立”之说?云菓斗胆,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
廉光怒喝道:“大胆!区区小辈,怎么敢质疑我三清上玄院门规?万余年来,上玄院本着“修道向天、济世为民”八个字,回护这方浩土不知何几,拯救灾祸劫难不知几遭。若不是带头与邪魔外道斗争,如何得来当下这清平盛世、太平人间?”
云菓叩头道:“小子不敢蔑视门规。但人有人道,妖有妖道。所谓邪魔外法,却多半是心术不正居心叵测之人;而所谓山精鬼怪,也有一心向善,从不害人之辈。如此混为一谈一棒子打死,云菓…云菓觉得不妥。”
廉光吹胡子瞪眼,刚要说话,北胤打断,笑道:“你这些年在外流浪,本以为历经磨难,心境会有所变化。没想到还是如当年一般。”
廉光道:“这孩子倔得紧,不给他些苦头,又哪里能明白这么多年那些诡道小人带来的生灵之殇?”
南馨噘嘴道:“廉光师弟,当年你门下那弟子,当年如果不是被小果子撞破,只怕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呢。你这脸上枯树皮似的,也不知道羞嘛?”
廉光轻哼一声,颦眉清嗓道:“那孩子资质是极好的,但越是如此,越容易发生心境上的变化。不过依我看来,他当年诛杀的,尽皆是妖类邪魔,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云菓杀了,我这当师傅的如何舍得?”他一句话说完,原本就火爆的脾气仿佛被浇了一层火油,一时胸中烦闷,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云菓。
一直跪拜在地不说话的沈澜忽然抬头道:“弟子斗胆,无意冒犯。当年弟子曾与李师兄切磋一二。”
廉光侧眼看去,提起一丝兴趣,“私下殴斗,美其名曰切磋喂招,我们这些长辈却半点也不知道。”
他哼一声,“罢了,之后呢?”
沈澜抱拳道:“李师兄以千妖之精血魂魄炼就赤灵千妖幡,威力绝伦,不论是以一敌一还是以少对多,都能游刃有余,实为不逊于仙器威力的法宝。”
廉光心中颇为复杂,这弟子被他从小到大细心呵护直如亲生,越是优秀,他便越是心疼。当年不幸丧生,廉光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其中悲伤不言而喻。然而当年一案,杀人凶手云菓不仅没有被当场处决,反而被留下一条性命,仅仅被逐出师门。即便过了这些年,廉光依然耿耿于怀,不能平静。
先前在炼火渊前,北胤曾说过,若廉光心境能更进一步,则六道可期。若非当年命案,只怕以廉光资质,是早已踏入“六道轮回”之阶的了。
他轻轻叹一口气,半晌道:“交手的时候,难道你有什么发现?”
沈澜点头,“不错。当年虽然不曾听闻李师兄伤害寻常百姓,但那时候与他交手,其出手之间已经初显暴戾凶狠。不仅如此,李师兄愈发好战,与几位同门交战时,一开始虽然能保持本心,心眼澄澈,但若久攻不下,便暴戾狂躁有如疯魔,一招一式间吸人元气、毁人神智、炼人气血,显然不是正道弟子应该有的姿态。”
他是寡言少语之人,却不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众人惊愕之余,沈澜接着道:“小师弟撞见他残杀妖类,上前阻拦。慌忙中以匕首刺而杀之、却并非有意而为。依弟子来看,李师兄为邪宝驱策,行事魔障,我小师弟当年…”
他顿了顿,“杀得好。”
廉光原本听台下一五一十缓缓道来,自知自己这弟子心魔已成,心凉半截。然而当沈澜“杀得好”三个字穿进耳中,依旧是勃然大怒怒发冲冠,猛声喝道:“还杀得好!?反了反了!这话若传到别门别派耳朵里,我三清上玄院威严何在?浩然正气何在?”
沈澜皱眉冷声,不卑不亢道:“待李师兄酿成大祸之后,才真正是我三清上玄院颜面扫地之时。若发展到那一步,廉光师伯身为其师傅,难免被人背后戳脊梁骨。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所谓御下无方。最后只怕还要落得个亲手除掉自己徒弟的地步。我说小师弟杀得对,其实也是为了廉光师伯着想。”
廉光一时气结,正停顿得空档,殿中百里烟叩首道:“小的时候,弟子经常和小菓偷跑下山。当年我和小菓遇上山中暴雪,无意里认识一群雪魄精。若非他们,只怕我和小菓已经死在了大雪之中。虽然人妖殊徒,但那群雪魄精却从没害过人,反而引导雪山中迷途行者安全离开。听闻当年李师兄想炼化他们,我当时是不在场,若我在那里,只怕也要和小菓一样,上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所以这就是他杀害同门的理由?你们听风院好大的魄力呵!”
廉光额上青筋直跳:“他是长你们一辈的师兄,生死却需要你们来定夺么?我三清上玄屹立洪荒万年,掌门师兄功参造化,门派底蕴深不可测,难道连一个尚未入魔的晚生弟子也拉不回来?你们倒好,一刀下去一了百了,现在你们听风院人都到齐了,我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他眼皮弹跳,神色少有的激动。
北胤道:“师弟,心如止水忌嗔忌怒方为上策。修道二百载,难道还要我提点么?”
廉光脖子一缩,良久支吾道:“受教了。”
一旁何秋生打了哈哈道:“廉光师兄,我记得那孩子年纪虽轻,但道行却极好,你也一直倾注心血在他身上。当年小果子不过半大孩子、毛也没长齐。身无半点道法他,不知道如何能杀得了你的得意弟子呢?”
廉光哼道:“这我哪里知道。多半是云菓勾结妖类,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沈澜道:“不然!其实师伯心知肚明。当年小师弟所言,他上前阻拦,却被李师兄一把提起、掐住脖子。小师弟抽出随身匕首刺过去,这才将他刺死。”
“胡说,以他的道行,寻常匕首焉能伤到毛发?”
“这不就是了。那雪魄精虽为山精妖怪,却不过是妖力与灵气的集合体,本身并没有多强横的道法,即便群起攻之,也根本不能对李师兄造成多少麻烦。根据小师弟形容,弟子认为,当时李师兄被邪宝摄魂,已入癫狂。不仅护体罡气散乱,连体内法力道行也时灵时不灵。我小师弟慌忙中刺他,哪知道几刀下去,竟真将他刺死了。”
廉光哼道:“就算如你所说,那偷盗经书法门,也是你们听风院的传统?”
风时雨眉头以挑缓缓道:“廉光师兄这话,师妹却不能同意。当年慕容师兄指点你的情谊,你却半点也想不起来么。”
廉光脸色一红,南馨道:“小果子也就是偷些基础坎系法门去帮雪魄精疗伤罢了。况且偷到一半被抓个正着,也没有什么损失,跟你玄彤院更是半点关系也沾不上,何必过了这么多年还斤斤计较咬着不放?”
廉光还要说话,北胤忽然摆手道:“好了,此时到此为止。”
他目光看向廉光,“师弟,下去之后你即刻启程,前往‘千界天诛峰’磨砺心志。若能踏入六道轮回,年底的崇天八极甄选还要请你多担待担待了。”
众人一惊,连带着何秋生苏玥雯脸上浮现几抹艳羡神色,似乎颇为向往。
百里烟低声问道:“大师兄,这‘千界天诛峰’是个什么去处?”
沈澜道:“上玄院三大禁地,‘瑶池’为三清上玄灵气之本,也是洪荒大陆罕见的灵泉灵眼所在,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炼火渊’为三清上玄封印之所,渊内蕴含世间万火,镇压开派以来无尽大妖,由门派长老轮流镇守。”
他顿了顿,“而‘千界天诛峰’,则当仁不让可以称作三清上玄顶尖大能突破之所。传说因为瑶池的缘故,昆仑山自古以来便是术术道真者必争之地,几十万年来也经历过无数次惊天大战洗礼。这些大战中的绝世强者有人有妖也有魔王鬼怪,来自不同福地洞天,岁月洗礼下融合一处,便形成了千界天诛峰。其中‘千’形容福地洞天的数量,而‘天诛’则形容其中凶险程度。试想一下,数十万年修真大能的灵气与意念冲撞交锋,我们这种弟子,恐怕还未踏足,便要灰飞烟灭。”
百里烟脸色一寒,“这么危险,怎么几位尊首还争着要去?”
沈澜摇头,“修道之路,本就是逆天而行逆水行舟。安于现状如何进步?在千界天诛峰中感悟世间强者的灵力,领悟八极道法的真髓,锤炼泥丸意念的凝聚力,然后踏出自己独特的‘道’。对于尊首这样程度的通天大能,自然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百里烟撇嘴,“我要是和廉光师伯一样身通五极,直接享受生活就好啦才不要以身犯险呢…”
沈澜白了她一眼,“你这样还想身通五极?”
青年少见地叹气,低声自语道:“算了,开心就好…”
“那大师兄,干嘛不让大家一起进去参悟呢?”
“这个我也没听说过。不过在我看来,千界天诛峰本来就是汇集无数大能灵力意念之所,是经世间沉淀慢慢形成的。师伯这样道行高深之人,进去之后无异于对空间的一种极大冲击,稍有不慎恐怕整个空间都要土崩瓦解。如果几位尊首一齐进去…”
“我知道了,而且就算廉光师伯闭关出来,他的部分灵力意念还是残留在里头,也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否则整个空间失衡,后果不堪设想。掌门师伯把这次机会给廉光师伯,一来应该是为了修正他的心境,二来算是一种补偿罢?”
“你要是能把这聪明劲用在修道上,山门剑意只怕也不在话下。”
百里烟轻哼一声,吐舌头做鬼脸,“我用功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
二人在下面嘀咕,殿上北胤道:“当年云菓因为这三则罪过被驱逐。但这么多年他为了回来,也是吃尽苦头。现在既然身为上玄院弟子,就像重生婴儿,轮回洗礼。他过去那些事情,就揭过啦。”
众人脸上神色一松,纷纷露出笑意。
“不过,过去是过去,现在却是现在。”
听到北胤这番话,众人眼皮一弹,莫名心慌。
“我三清上玄院弟子,却与南疆青丘一族有****纠葛,实在不是我这老道想要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