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始终坚持,每个人做出的抉择自有其理由,亦应为自己的抉择承担相应后果。比如当下,如果是从顺应自身需求方面,他应该立即扑倒薛大家,尽情享受这个虽然有些瑕疵但依旧可以称为美女的佳丽。但是这样做承担的后果就是,要么在不上不下的时候匆忙提起裤子穿上衣服跟着张氏离开,要么就是和张氏之间的关系大幅度退步。
不管张氏的性情如何,想要让她彻底弃刘勘之倒向自己,就不能在和她确定关系之前,随便偷吃,至少是不能被她发现的偷吃。像是到现在他都没对丫鬟春香下手,原因也在于此。先偷丫鬟再偷小姐的路线是对的,也要看对谁用,对张氏用这种套路,结局只能是自己翻车。
正常人自然都能明白利害,用薛五换张氏,是典型的赔本生意不能做。那么就只好佯装君子,做个柳下惠。只过过手口瘾头,却不能深入。
赎身或是摆场面这类的话,其实就是空头支票,范进自己都吃不准能在江宁待几天,哪里能有时间做这些事。离开江宁万事休提,这个美人错过就只能错过。如果日后有缘自能得见,无缘也无从强求。
但是他的谋划薛五显然猜不出,反倒是被范进这种重视她的行为,以及许下的承诺而感动,颇有些真情流露的味道。
“薛五不过是个不幸之人,在这种地方做迎来送往的营生,实在当不起公子的称赞。武状元云云,不过是个噱头,大家求的无非是与薛五一番欢情,出去之后有的吹牛。我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衣服上的一件饰物,又或是一件很有趣的玩意。眼下有点名气,过不了几年,就没人记得我了。到那个时候,奴家的境遇就会很糟糕。就算是现在,行院里于我的评价也不算高,尤其是我摘了面巾之后,不少人对奴家其实也就没了兴趣。”
“行院里好看的女孩子很多,所谓文武状元,不过是噱头之一,除此以外,什么七仙女,六姐妹什么的,只要想找,总能找到些名号。她们的名号未必就不及奴家响亮,相貌……怎么也比我好。其实像奴家这种面有残缺的女子,是讲不起架子的,奴脾气又臭,容不得别人毛手毛脚,为这事和客人吵了几次架,如果不是干娘心好……怕是早就被打死,或是卖到那些下贱地方去了。只有范公子……你初见奴家时,眼神里居然是欣赏而非鄙夷或惊奇,从那一刻起,奴家的心就动了。”
“戴着面纱时,向奴家讨好的男人不少,归根到底无非是想脱掉奴的面纱和衣服,等到真把面纱摘下来,大多数都会有厌恶的神色。少数的,也觉得遗憾,认为这样的事,不该发生在奴家身上。就像他们喜欢的一块玉被人弄坏了,或是衣服被碰脏了,就是那种表情了。能真把奴当个人看的男人,除了义父,就是范公子了。”
她说的义父是谁范进未知,也未动问,只笑道:“就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看中我了?”
“这于奴家而言,可不是小事。毕竟这天花的印记,是要跟一辈子的。如果男人对这一点有所厌恶,即便情热时不说,等到情转薄时,这便成了祸根。与其将来为这个翻脸,还不如一开始就说清楚。奴家如果想找男人自然可以找到,但是想找一个有才情有本领,还不以天花为忤者,除了公子,便再无他人。其实奴家仰慕公子已非一日,那书架上的书,一多半都是公子的。”
“那么说起来,薛大家岂不是早就属意于我?为什么在船上的时候冷冰冰的,还不往我身边坐?我还以为你属意的是张三郎呢。”
薛素芳一笑,“三公子是好人,可惜太呆了,嫁他做娘子是没问题的,做了,万一遇到个妒妇就有的罪受。奴家那天之所以摆架子,一是和三声慢口角几句,心里有火。二来……公子有才有貌,自有无数女子倾慕。奴自知相貌丑陋,比不得她们。若是再不拿出些手段来,公子眼里,哪会有我?怕是喝过酒,就忘了奴家这么个人。我这么一傲气,公子就能记得天下有个叫薛五的女人,不给他面子。干娘教过,做我们这一行,除了要学会满身本事,最重要的是有脑子有手段,否则啊,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范进笑道:“薛大家手段高明,范某自愧不如,中计了。”
薛五儿道:“其实江宁每一年,都会有一些清楼女子爱上才子,并为之拼上一切。尤其到了大比之年,这种情况更多。有的姐妹把所有积蓄送了情郎,甚至为了情郎发迹甘愿牺牲自己,去侍奉那些对情郎有所帮助的男人。她们中有人修成正果,到了男子家做小,有的就像干娘和王夫子那样,相知不能相守。最惨的就是人财两空,只能接着迎来送往,那样的女人心已经死了,按干娘的话说,她们活的只是躯壳,这辈子没指望了。奴家本以为自己不会爱上书生,免得走上老路,直到遇到公子才知道,这种事自己怎么想是没用的,该来的时候根本逃不掉。即使明知道是个火坑,也会踏进去,人说飞蛾扑火,大概便是如此。为了那片刻的温暖便是赔上性命,也再所不惜!”
范进紧拥着佳人,感受着她的温暖与芬芳。薛五虽然个子高,但是体态比较单薄,与丰满的林海珊不同,拥着她,就能感觉到这女子的轻盈与瘦弱,进而竟让男子心中不免升出一种要保护她的念头。
“有件事我必须要说清楚,我家里已经有了两房侧室,而且正室之位……”
薛素芳这次主动亲了范进,把他后面的话堵回去。“我知道的,自从进了这里,我便知道,不该有那些奢望了。何况奴家再怎么胆大,也不敢和首辅千金争正室之位啊。”
“薛大家慎言……这种事怎好乱说。”
薛素芳露出个调皮的笑容,“怎么,被说中心事了?其实这事干娘看的很清楚,从你们猜谜的时候,干娘就说你们两个是天生一对。这种叫做天作之合,如果你们走不到一起,才叫没天理。其实张小姐对公子也并非无意,若是她真不想与你有什么,怎会总和你同进同出,连那花庄,都是你们一起去的?”
她将身体向范进靠了靠,“奴家知道这种事不能乱说,但是出我之口,入公子之耳,也不会走漏风声。张小姐这样美的女子,奴若是男儿也要动心。进了行院的女人,最忌讳和良家妇女争位分,按干娘说,那是顶笨的笨蛋才会做的事。要名分有用,天下就不会有清楼了。我们要争的是男人的心,而不是大妇位置。像是王夫子,虽然有妻有子,但是心一直在干娘这啊。”
“那只是马四娘自己这么看罢了。”范进轻声道:“我反正不会像王稚登那样,误一个女人一辈子。我会给你个名分,让你进门,不至于偷偷摸摸的来往。我也会尽自己所能,不让你受欺负。”
薛素芳柔声道:“若果真如此,便是奴家三世修福,才有这番福报……”
两人的脸又贴在一起,一番唇舌追逐后,范进问道:“你是怎么……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提了也没用,这就是命吧。”
“说了就是希望,如果是被冤枉的,找机会上控,或许有转机也说不定。再说大家将来是一家人,的事我当然要知道,我的事也会告诉你。至于能不能解决,我不敢打包票,但起码要让彼此心里有数。”
薛素芳苦笑道:“哪来的转机。家父官拜指挥使,于隆庆四年奉旨筑城,结果老人家是个求好的性子,又赶上天时不好流民四起。家父见百姓困苦,又想那些人若是为盗,平灭他们就不知要花多少粮饷,为求个省力省钱的法子,便大量招募流民,以工代赈。用四年时间,把城修的又大又坚固,招流民开田地,支公帑修水利,总算给那些人找了条活路,那几年也没发生大规模的强盗民变。城修的好,银子花的也多。到了工部核销时,拿不出银子打点,结果工部派员严查,说是亏空公帑八千两,着令追赔。彼时张江陵当国,于银子看的比天大,一文钱都不能差,加上家父是高新政提拔的官,就格外严格些。爹拿不出足够的银子,就只能把奴卖了……”
说到当日情景,薛素芳的眼眶又红了,但是她显然已经学会怎么克制情绪,连吸几口气,强笑道:“看奴家,一说这事就又犯糊涂了,败了公子的兴头……别见怪。其实这都是命,如果不是落到这里,又怎么遇的到公子。”
范进问道:“伯父现在如何?”
“虽然把能卖的都卖了,但是亏空还是没赔利落,被发遣到三边效力,总算没砍头。只是道路阻隔没了消息,现在人是否还活着,奴也说不好。”
“这样啊,等我进了京,若是真能高中,必然找人寻访伯父下落,看看能不能把人弄回来。”
薛素芳摇头道:“公子不必费心,只要公子高中之后,别忘了素芳,奴就心满意足了。我认识的几个姐姐,都是把全部家当给了人,结果人家中了进士,就再不联络了。反倒是没中的,才有可能做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奴家只希望干娘说的没错。”
范进道:“这你自然放心,范某绝不负你就是。不过……当日伯父既为主麾,没给你定个亲?”
“定了。定的还是都指挥家的公子,本来他家若是拿出笔钱来,也不用让奴家流落清楼。可是一听说是这事,那边就闹着退婚,死活不肯与我家再做亲家,后来听说,是担心我爹借着这关系借钱。”
范进哼了一声,“这等人也真是少见了。白白把这么个美娘子便宜了我。”
薛五指指自己的脸上那些稀疏的麻子,即便有粉遮盖,依旧看的出来。“有这个,也算美娘子?伺候公子的时候,奴家会吹掉蜡烛,可是白天看着的时候,总归是不够美。还是王雪箫那样的,才算美人。”
“有这个,一样算美娘子,我不会介意的。等到我把该办的手续办了,就让你知道,我到底嫌弃不嫌弃。”
两人又待亲热的时候,忽然响起敲门声,接着就是马湘兰道:“范公子,张小姐请五儿过去,说是有话说。你们……方便么?”
“方便,自然是方便的。”薛素芳应了一声,连忙起身,自己整理着衣服,范进则主动弯下腰,帮着她穿上牛皮靴子。这个举动在范进看来不过是很寻常的一件事,可是薛素芳的眼眶却又一红,下地时脚步都有些踉跄,未到门口忽然转身扑到范进怀里,抱着他又是一阵亲热。
等到她走出去,马湘兰才笑着进来,看看床铺,摇头道:“范公子是五儿第一个客人,多半也是最后一个,她放不开。白错过了这么个好机会。”
“不……这也是我的意思,就这么在一起,太轻慢她了。我想,还是该按规矩办吧。”
马湘兰一愣,随即面上一喜:“怎么?公子是想?给五儿摆个场面?”
“我是想给她赎身,现在赎她,纳她做小办不到,时间不够。这事等我回了江宁就办,四娘先算算,大概要多少钱,回头我拿给你。”
马湘兰打量范进几眼,目光很是复杂。半晌之后才道:“五儿命数不错,遇到了你这样一个男人,算是她的造化吧。这孩子前半生很苦,在这种地方守住清白,要费多大力气,范公子想必是知道的。希望你别负了她,别让她被欺负了。我们这一行的人不好混,大部分时间身不由己,陪谁不陪谁,自己说了不算。偶尔遇到一个中意的,又未必看的上自己,就算彼此看的上,能否在一处也在两说。虽然我看三声慢不顺眼,但是方才看她哭着离开的样子,心里也不舒服。都是吃这碗饭的,看看她,就想到了自己。不知道张了什么,居然让那样的女人哭成一蹋糊涂,也是少有的事了。她把五儿叫去……该不会欺负她吧?”
她看看范进,显然是在担心,张氏猜出了什么,进而为难薛五。以对方的家世权柄,真要是压下来,薛五哪里禁的住。
范进笑道:“不会的,虽然我猜不出张小姐的用心,但不会像四娘想的那样。我来的匆忙,没准备什么。正好还有时间,我画几幅画,送给四娘和素芳,算是个礼物吧。还有今天该开销多少,四娘开个单子给我,回头让人把银子拿给你。”
马湘兰摇头道:“范公子这话就是骂人了。我马四娘可不是那种掉到钱眼里的女人,这一顿酒席难道还管不起?五儿喊我声干娘,范公子就是自己人,你们两个要好,哪能找公子要钱。倒是公子的墨宝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他日公子高中,这一副画怕不要卖到天价去,您一连给几幅,这是厚赏了。公子且坐着,妾身为公子磨墨,请公子赏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