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森的夜里,四野空旷,人踪难觅。
一处静谧的竹林深处,隐约藏着一间不大的竹舍。
竹舍不过寥寥几间小房间,只占了竹林中很小的一块空地,竹舍前的竹篱,朝外延伸,围出了一个十数丈长宽的院子,倒是显得极大。
院子里种着些花草,但因是冬季,万物凋残,唯有一株寒梅还傲然挺立着。
梅花数朵,尽态极妍,经冬不消,开得正俏。
而那俏丽的寒梅树下,一块石碑突兀地立起,石碑后,还有个小土包。
那是一座坟茔。
是老神医的孙女——青黛姑娘的坟墓。
那一年,她吊死在荣国公府的房梁上,死时,舌头多了一寸,脖子长了三分,一只绣花鞋在脚上,一只绣花鞋掉在床里,衣不蔽体,双眼圆瞪,死不瞑目,芳魂却散。
而害死她的罪魁祸首,是甄璞。
那时的他,不知悔改,面对厉声质问的老神医,他只是招呼了府中的下人,将他架开,赶走了事。
而他自己,则回了屋中,倒头就睡。
因为那个青黛姑娘的性子太火辣,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总算得逞。
兴尽时,人已又乏又困。
那时,甄璞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全不信会有今日的下场,更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因为玉钗姑娘的病症,跪倒在老神医的竹舍前,跪倒在青黛姑娘的坟前,向他们爷孙二人,忏悔求救。
“吴神医,甄璞前来求药!”
甄璞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身子挺得笔直,朝竹舍中高声大喊。
夜已深,吴神医早已睡下,竹舍中一片漆黑昏暗。
“吴神医,甄璞前来求药!”
甄璞弓下了他挺得笔直的身体,低下了头,朝竹舍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
这一叩,把他的脑袋砸得有些晕。
但甄璞并没有就此停下,一个响头之后,便又是一个响头,嘭嘭嘭,一个接着一个。
“吴神医,甄璞前来求药!”
“吴神医,甄璞前来求药!”
“……”
一声声的呼喊,终于吵醒了竹舍中的人。
那原本黑漆漆的竹舍,终于亮起了一丝灯光。
昏黄的烛光从竹舍的窗台前透出来,照亮了竹舍外的场景。
一条青石板小路显现了出来,从竹舍的房门石阶下,一直朝外延伸,直至竹篱门的门边,那是甄璞跪下的地方。
这条青石板小路,便像是玉钗姑娘生的希望。
但此刻,从竹舍内走出来的,却不是那年迈的吴神医,而是一个只有十岁左右不到的青衣小医童。
他推开了门,提着盏灯笼,从屋内走了出来,沿着那条青石板小路,来到甄璞的跟前。
他将灯笼凑到甄璞的面前,看清了他的脸,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并非什么凶人恶霸,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他劝道:“这位公子,我师父已经睡下了,他老人家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您要是想求药,等明日天亮了再来吧!莫再喊了,师父整日失眠,好不容易才睡下的。”
甄璞听得这个青衣小医童的话,却是没有停下他磕头的动作,也没有停下他嘴里的呼喊。
“吴神医,甄璞前来求药!”
他的头,已经磕得头破血流,他嘴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嘶哑。
青衣小医童急忙搀扶起他,好让他别在这里喊了。
但显然,他制止得太迟了些。
不知何时,那竹舍中,已经走出了一位白发老翁。
吴神医年纪大了,耳背,并没有听清来人喊的是什么,他也老眼昏花,加之现在天色阴暗,看不清那跪在门前的人的面貌,他只知道,屋外有个人在很着急地大喊。
这种深夜上门的,肯定是家里人得了什么急症,上门来求药的。
吴神医一辈子悬壶济世,救人无数,遇到这种情况许多次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虽然年纪大了,但一颗医者仁心依旧炽热,不会见死不救。
“桂皮,你去把我的药箱拿来,再把我的毛驴也牵过来,我们快快去一趟。”
那叫桂皮的青衣小医童听了吴神医的话,急急忙忙跑进屋去。
但他却不是去拿那药箱,而是去拿了一件厚厚的大衣,踮起脚,给吴神医披上。
“师父,您的身体一直不好,今夜还是不要去了吧,明日再去也不迟!”桂皮担心地道。
“你这劣徒,为师怎么教你的,医者父母心,那急症,岂是能耽误的?快快去,若耽误了病人的医治,病人有什么好歹,我便将你这劣徒扫地出门!”
“咳——咳——”
吴神医因夜深露重,又因话说得急,不由咳嗽了两声。
“是,师父!”
桂皮不敢违背师命,有些无奈,又有些担忧地去屋中取了药箱交给师父,之后,便又去了驴棚中,将那头瘦巴巴的驴子给师父牵了来。
只是,等他将驴子牵来时,他那师父的脸色,却又不知为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师父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那求药之人的不远处。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求药之人,全身颤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桂皮不知道吴神医这模样,是因为愤怒,他只以为他是身体不好,又沾惹了风寒,身体出现不适,这才这般模样。
他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师……师父,你怎么了,您身体不好,还是回屋去吧!”
但他的手刚碰到吴神医的手,便被他一把打开。
吴神医面目狰狞,眼中似有无穷怒火,桂皮跟了师父五年多,还从没有见他这副模样过。
吴神医没有看向桂皮,而是看向了那跪在地上的甄璞。
他冷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还嫌祸害我家青黛不够吗?她已经死了,就在那座坟里,你莫不是还想把她刨出来不成?”
甄璞自知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但玉钗姑娘与他那些罪孽毫无关系,是无辜之人,她不该就此香消玉殒。
“吴神医,甄璞前来求药!”
甄璞说着,又朝吴神医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呵呵,求药?怎么,老天爷终于开眼,要收了你这小王八蛋了!你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想让我救你,门都没有!”
吴神医平日里是个儒雅的医者,并不会有什么粗鄙的举动,但今日,他却“呸”地一声,淬了甄璞一口痰。
若不是他年纪大了,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只怕会再狠狠踹上甄璞两脚,以泄心头之恨。
甄璞被他吐了个正着,却是不敢去抹。
他俯身一拜,又是一叩,道:“甄璞自知罪该万死,不能得您原谅,但今夜,甄璞非为自己求药,实在是有一位姑娘,身患死症,药石难医,唯吴神医可救,还请吴神医大发慈悲,救救那位无辜的姑娘。”
“无辜?他是你那什么破红颜知己吧,甄公子?你的女人,何来无辜一说?”
吴神医在青衣小医童桂皮的搀扶下,堪堪站稳,一脸的怒意憋在脸上。
面对着害死自己孙女儿的仇人,他早没了那什么医者仁心,有的,只是怨恨与愤怒。
“甄璞与她,并无名分,更绝没有半分肌肤之亲,那女子,不过是心地善良收留了在下,与在下没有半点关系,还请吴神医发发慈悲,救救那姑娘!”
“我救她,那谁救救我的青黛孙女儿,你说,谁会救我的孙女儿?她当年就快嫁人了,你这个小畜生知道吗?但你害了她!”
吴神医看着跪在地上甄璞,想到自己的孙女儿青黛,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浑身剧烈地颤抖。
“请吴神医救救那姑娘。”
甄璞抬起头,目光决绝,眼神中有着坚定之色。
他道:“甄璞,愿一命换一命!”
说着,他便又是俯身一拜,如这世上最虔诚的信徒。
吴神医听着他这话,却是一怔,面色古怪至极。
他绝不信,那个骄横跋扈的荣国公府甄璞公子,会为了一个女人,甘愿没了自己的性命。
这个贪生怕死之徒,可是曾拿着自己的女人做挡箭牌的,是个十足的渣滓。
他绝没有半分以命换命的觉悟!
甄璞看着吴神医古怪的神色,知道他有所怀疑,但他仍旧目光坚定,绝不改口。
“甄璞,愿一命换一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