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官府若是用心办起事来,效率还是蛮高的。
当然,他们用不用心,乃至下了几分心力,则完全取决于是在为谁办事。事分轻重缓急,人有地位高低,不同的人是可以享受到不同待遇的。
李谦是什么人?
他是本地豪绅,是两榜进士,是致仕乡宦,是钱塘知县聘请的西席先生,是声名远扬的杭州才子,同样也是声名狼藉的杭州第一纨绔——此外,他还是身怀暴戾之气的“文弱书生”,动辄出手伤人。最最最最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位简在帝心、得赐天子墨宝的臣子!
有了这么多重身份的加持,吩咐衙门的人办点事情还不简单?让他们为自己跑腿,甚至是可以连茶水钱都不用给的——嗯,每人一个包子就当是辛苦费了。
很快,许杰便查到了小女孩的家庭状况。
和李谦料想的情形差不多,小姑娘的确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原因也很平常,她出于钱塘县下辖之乡的小户之家,母亲不是正室,而是父亲的续弦之妻,生她时难产而死,所以她打小儿就没见过自己的亲娘。
父亲过世后,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都嫌她是个累赘,逼着小小年纪的她干各种粗活不说,还时常饿着她,三天两头不给饭吃——偶尔好心时,让她吃的也是过了夜的饭菜。
听完了许杰的汇报后,李谦沉默半晌,方才问道:“他们这几天里有没有出来寻人,或是向官府报备家中人口失踪?”
“没有。”许杰抱拳道:“她那两个狼心狗肺的兄长,怕是巴不得她在外头死了才好呢,如此家里也能省下这一口粮食了!”
李谦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真若如此,他们何故不将妹妹卖到人牙子那儿去?”
“年纪太小,干不了多少活儿,价格便宜不说,人牙子通常也不大愿意收。”许杰解释道:“而且据属下探听得知,此二人与邻居一户人家结怨颇深,许是担心卖了妹妹,会被仇家给举告到官府吧。”
在大明朝,买卖人口也是犯法的,《大明律》中就有明确规定: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若假以乞养过房为名、买良家子女转卖者、罪亦如之。若和同相诱、及相卖良人为奴婢者、杖一百、徒三年——
当然,大明朝有法不遵的现象也十分严重,即便在洪武年间也同样是如此,那一纸条文很多时候都是形同虚设的。这种情形,用一句话便足以概括——
民不举,官不究。
通常,卖儿鬻女的人家都没法直接将人给卖到大户人家里去,而是要经过牙行这样的中介机构,并立契今后绝不讨还儿女——事实上,他们很多时候也不知道儿女究竟被卖到了什么地方。
因此,有了牙行的存在,通常买卖双方都不用承担什么风险。
这是一笔你情我愿的买卖。
但眼下的情况显然有些不同,有了那么一个巴不得让你吃上官司的仇家在一旁虎视眈眈,加上这笔买卖的回报又不够丰厚,不愿以身犯险倒也是人之常情。
李谦轻轻颌首,却听许杰继续道:“对了,属下已经将人给扣下了,您要不要见见?”
“扣下他们做什么?”李谦闻言不禁有些发愣,心说这会儿的执法人员可真够嚣张的,随便寻个由头就能让你跟着走一趟。
“这个——属下这不是怕您临时起意要见他们,为免耽搁功夫,才提前做好的打算么!”
“呵,你倒是想得周全。”李谦随意地摆摆手道:“人我就不见了,你再帮我办件事儿——”
“但凭师爷吩咐!”
许杰不待他说完就抢先应下,表现得十分殷勤,一副‘以为上司办事为荣’的忠诚作派。对他来说这也确实是举手之劳,小事一桩。“您大可放心,属下这就让他们立下契书!从今往后,他们与那姑娘再无任何瓜葛!”
“话都让你给说了,不如我再把人送你府上得了?”李谦不满地瞪他一眼。
“属下不敢——”
“不过意思也差不多,但不全对。”李谦说着,招手唤来不远处的一名丫鬟,吩咐道:“去,让子衿带傻妞过来。”
傻妞是小姑娘的小名儿。
这年代的夭折率太高,老百姓们便认为取个贱名才好养活。因此她爹还没来得及等她长大,给她起个大号就去世了。
傻妞不傻,相反还很聪明。这一点,从李谦见她第一眼时就隐隐察觉到了,通过这两天不动声色的观察,更是证实了这样的猜测。
那是一个十分机灵的小姑娘。
趁着这个空档,李谦问道:“许班头,如今买婢女是个什么价钱?”
“这得看成色如何,年纪大小,脾性如何——总之,像师爷要买的这么个丫鬟,顶多二两银子!毕竟,这年纪少说得白养三两年功夫,粮食可贵着呢!”
“二两?”李谦无奈地摇了摇头,肆意买卖人口也就罢了,这封建社会的女孩子也真是不值钱,“我不打算让她入贱籍,出五两够不够?”
“不入贱籍?莫非您是想——”许杰适时止住了话头,随即脸上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同时向李谦投去一道心照不宣的眼神,一副‘我懂,我都懂’的丑陋嘴脸。“五两银子应该是够了,谅他们也不敢多要!”
李谦快让他的表情给恶心坏了,心知他定是想岔了,忙补充一句道:“我的意思是,我想将她认为义妹,也就是我父亲会认她为养女,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属下明白!”
说是明白,许杰脸上的诡异笑容却不减反增,气得李谦飞起一脚踹了过去——丫的还蹬鼻子上脸了还,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
须臾功夫,子衿姐妹俩就领着傻妞来到了李谦的面前。
傻妞此时身上穿着的,是子衿前几年的衣服,虽已有些年头,看上去却仍是十分簇新——子衿一直就特爱干净,无论用什么东西,都会保养得很好,这一点与妹妹子佩截然相反——
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得她的脸色看上去苍白憔悴,瘦瘦小小的模样着实惹人怜惜,一双眸子如今却是显得格外有神,站在李谦面前也全无之前的怯意。
跟着子衿俩人裣衽行了一礼,傻妞目光望向了侍立一旁的许杰,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抹惧意——普通老百姓对于官差向来存着一种天然的畏惧,衙役们光是亮出那一身行头,就足以震慑住许多人了。
“傻妞啊,你过来。”李谦向她招了招手,待她来到近前后,才温声说道:“你兄长他们已经到了城里,我想你应该不太愿意见他们,不过这都由你自个儿决定,你想见就见,我不会拦着。”
见她拼命摇头,并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李谦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小姑娘心里已经有了阴影,躲着那俩兄长还来不及呢,又怎可能想见他们?
“看来,你是不愿意见他们,也不愿回家了。”李谦耐心地继续问道:“那你喜欢我这儿吗?是否今后都愿意留在李家?”
她很干脆地点了点头,小声答道:“喜欢。”
“那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李谦的妹妹了,以后你得改口叫我二哥,咱们李家老宅那边还有个爹爹和大哥——”
李谦一边说着,心里却总感觉怪怪的,觉着自己委实像个在诱拐无知小女孩的怪蜀黍——其实他完全无须多此一举,这些话也没必要问。
这年代,无论是买卖奴仆,还是认养子女,都不需要特别征求其本人的意见。卖方立契,买方出钱,钱货两清即可。
但李谦是个现代人,他有道德有原则有底线,他实在是无法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视为货物来肆意买卖,这不符合他的行事准则。
傻妞听完了他的叙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又疑惑道:“可是,傻妞就叫你大叔不行吗?”
“——”李谦翻了个白眼儿,“不行,乱了辈分!”心说,你怎么叫我倒是不在乎,关键是家里那老头子会不高兴。他老人家不高兴,我就得挨板子——
“喔,那我听大叔的。”
“——”李谦极度怀疑,她是故意的!
瞥眼瞧见子衿俩人神情有些失落,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李谦顿时感到疑惑不已。
“怎么?莫不是你们也想换个身份?这倒是不成问题,只是办起来着实麻烦。等过些日子,少爷我赚到钱了再说——”李谦自信地笑笑,打着包票道:“你们放心,到时我一定给你们脱了这仆籍!”
话说得无比轻巧,子衿俩人却是知道,入了仆籍后再想改回良籍有多困难。花上大量的银钱疏通不说,最为关键的是,还要往京师跑门路,不来来回回折腾上你好几趟,这事儿绝对办不成。
她们只是普通婢女的身份,又哪敢让李谦为他们如此操心劳力,费心劳神?
再者,俩人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在她们想来,只要能跟着服侍自家少爷一辈子,就已经足够了。脱了这丫鬟的身份,反而会让她们无所适从。
因此,子衿立即出声婉拒道:“少爷厚爱,婢子姐妹俩自是打从心底里感激的,只是——少爷真的无须为我们奔波劳累的。”
“是啊是啊,我们不在乎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只要少爷不嫌弃人家笨手笨脚的就好了!”子佩也赶紧出声附和,姐妹二人少有的表现出了其默契配合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