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心说这李家的主仆关系也未免太好了吧——简直是好得有点过分!主子不愿委屈了下人,下人又不忍心让少主人为难,他们这是在唱大戏么?
不过心里腹诽归腹诽,他还是能够看得出来,这对丫鬟在李谦心中的份量绝对不轻,否则李谦也不至于当面对她们许下如此承诺了。
他是公门中人,更加清楚除贱为良的难度。
士农工商,依次往下排列,商贾在此为最末等,但贱民和弃民不在此列,是要排在商人下边的。一旦落入贱籍,那便是万劫不复,世世代代为奴为婢,难以翻身。
贱籍,顾名思义,便是身份最下贱低等之民所该拥有的身份。
这些人,可统称之为“贱民”。
贱民身份世代承袭,不得读书识字,不许务农做工,自然而然也就没资格参加科举,入仕为官。他们男的从事捕蛙、卖汤及青楼龟公等“贱业”;女的则做媒婆,卖珠等活计,此外还可做肉体生意。
不过若是往细了去分的话,贱民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只有那些犯下重罪之人的家属,或是由于战败受到牵连,胜利者因愤怒于对手的顽固抵抗,从而将阖城之人打入贱籍,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永世不得翻身的。
他们是贱民中的贱民,是堕民,是丐户!
即便是改朝换代后,他们的身份也仍然无法改变!从古至今,哪一位开国皇帝坐了江山,都不会赦免前朝遗留下来的贱民,因为他们已经“脏”了。
而再往上,才是如子衿子佩这般被家人给卖到牙行,一纸契书签下,从此落入贱籍,供大户人家驱使奴役的下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就是主家的私有财产,可以肆意买卖送人,完全不再具备人身自由的权力。
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只要碰上比较心善的主家,最终的命运大体上也不会太过凄惨。
只是贱籍终究是贱籍,他们想要弃贱从良也是十分困难的,比商贾更易户籍还要难上千倍万倍。
普通的青楼女子想要赎身落籍,尚且需要经过教坊司允准,且落的还不是其本人的户籍,而只是后代得以随父入籍。否则的话,她们为何只能嫁予人做妾,而不能成为正室原配?
正是由于其本人户籍难以更易所致——国朝律例规定,良贱不得通婚!此外还有一条,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另娶。
所以许多所谓的“妾”,其实都是非法的。依着朝廷法度,也只有世子郡王选婚之后,二十五岁嫡配无所出,方可于良家女内选娶二人——最多可选足四妾。再往下则是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等龙子龙孙,能纳小妾的数量也是越来越少。
换言之,民间以及官场上存在的“三妻四妾”现象,其实都不合法。亲王世子和郡王才最多四个合法的侧室,你算老几?也能妻妾成群?
可这样的事情又是真实存在着的——那么为何朝廷对此选择了无视?为何生性好杀如朱八八,都没因为这个而大杀特杀呢?
很简单,这仍然是在睁只眼闭只眼,而且事情搬到台面上也能说得通。
那些妾室,其实户籍和婢女丫鬟们是一样一样的,所谓的“婚书”,无非就是一纸卖身契而已——当然,若是真要在律条上较真,买卖良人为奴婢也是犯法的,扯起皮来同样能扯个没完没了,因为那卖身契同样采用的是婚书或收养义男义女的形式,如此说来,他犯的又是另一条了——继续扯吧!
正是“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法制;你跟他讲法制,他跟你讲政治;你跟他讲政治,他跟你讲国情;你跟他讲国情,他跟你讲接轨;你跟他讲接轨,他跟你讲文化;你跟他讲文化,他跟你讲老子;你跟他讲老子,他跟你装孙子!你跟他装孙子,他跟你讲道理——”
总有那么些人,是可以无视许多律令的。
但总归来说,其他的都是小事,唯独变更户籍千难万难。因此青楼女子纵然是赎了身,从了良,嫁人做了妾,地位的高低也完全取决于其在男子心中的受宠程度。若是不受宠了,甚至可以被随意与人互换,或转卖赠送他人,地位与普通的丫鬟一般无二。
由此可见,真正意义上的“除贱为良”,其难度有多高。
但李谦却对此不甚在意,或者说,他并不认为这对自己来说难度很高。
只要办好了锦衣卫交付下来的这件差事,到时老朱一高兴,龙颜大悦,然后悦了再悦,又悦,还悦,更加悦时——自己想要换回两个良籍还不简单?顺嘴一提的事儿!
只是这样的原因,却是不好明说的。
事关重大,朱元璋下给自己的是密旨,宋忠执行的也是秘密差事。这种事情眼下还不适宜声张,对于任何人都必须严格保密才行。
就当是自己给俩丫头准备的一个惊喜好了。
傻妞的情况与子衿姐妹俩不同,她原本就属于良籍,过户到父亲李经纶名下为养女还是比较简单的,只需她的长兄立契为凭,再经由他们宗族的族长同意,然后到县衙户房改过户籍就行——当然,这事还得知会父亲一声,否则依着老头子那暴躁的脾气,还不得立马就赶到城里来把自己给撕了?
唯一的小麻烦,便是两家分属钱塘、仁和两县,所以要先后到这两处衙门报道才行。
钱塘县自不必说,此等区区小事,李师爷既然开了口,又有许班头亲自帮忙张罗、跑前跑后,户房还真不敢不给这个面子。事实上,这事也无须经过户房司吏,典吏就有权盖章确认了。
仁和县的话,其实更加简单,那边户房的人还犯不着得罪李家。
因此,在征求过傻妞最后的意见后,李谦便认下了这个妹妹——当然,也是免不了一番谆谆告诫的。
“傻妞啊——这名字不太好听,本来我想给你改改,不过此事还是由父亲做主好了。”
话落李谦便扳起了脸,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叮嘱道:“从今往后,你可就是我们李家的三小姐了。李家家大业大,不会让你受到外人欺负,但咱们可得事先说好了——”
“成了李家的人,就要遵守我李家的家规,犯了错也是要挨罚的!此前你偷了人东西,也算是情有可原,二哥就不与追究了,但是——错就是错了,同样的错误,今后不允许你再犯第二遍,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眼见他肃容正声,严厉告诫,傻妞眼中立时又浮现出了几分怯意。
“——明白了就好。”李谦本就没打算对她进行一番严厉教诲,因此即便是看出了她在装可怜,也没忍心言语苛责,只淡淡地补充了一句。“那天你偷了人家包子,改日我会抽空,亲自带着你登门,给人赔礼道歉的。”
后半句话,其实是说给边上的许杰听的,李谦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去给那小贩道歉。不是他自持身份放不下架子,而是他认为小贩也错了。
从律法上来讲,小贩或许没错,但从道德标准来衡量,李谦认为他错了。当然,李谦同样知道自己当日的做法也有些欠妥之处,但从其他方面补偿对方就好了,这个错自己不能认。
那小贩谋生的地方本就属于钱塘县管辖,自己当着许杰的面说出要道歉的话,相信他会明白该怎么做的。日后,只要那帮衙役偶尔给小贩行个方便,就是对他最好的补偿了——
刚打发走了许杰,没多久小祝又上门来了,并带来了他们这几天查账的收获。
李谦看过了他们查出来的问题后,脸上并未出现几分波澜,只轻轻一叹道:“这户房还真是富得流油啊,张富屁股底下的烂账可真不少——不用刻意挑他的大错,单单揪出他一个人独吞的那些,就足够他喝一壶的!户房,也该换个人了!”——
司吏房是个套间,外间有直属书办坐镇,负责上传下达,里间才是一房司吏的办公会客之所。
户房不比其他房,作为县衙的大管家,每一任掌案司吏都富得流油,因此户房的摆设器用也是极尽豪奢。一水的花梨木桌椅几案,案头清供皆是名品,墙上挂的全是前人字画,元四家在这里根本排不上号,得宋四家才行——
此时,张司户正坐在自己的宽大太师椅上,手上捧着热气腾腾的香茗,边上则摆放着一台往外正冒着冷气的冰鉴,实可谓是“冰火两重天”。
其实,他任这户房掌案的时间不长,这里边的一应器具都是前任司吏添置的。老上司倒台后,时任典吏的张富得以递补司吏一职,并顺理成章地接手了这一切,当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整个县衙里,人人皆知张富是小人一个,帮着县老爷算计自己的上司不说,接任了户房司户后又迅速倒戈,狠狠地坑了前任县老爷一把——那桩命案中,负责尸检的仵作就是他买通的。
现在,又轮到现任大老爷王知县倒霉了——这没办法,众人皆醒他独醉,谁让他不知道张富是个两面三刀、卖主求荣的二五仔呢?
张司户这会儿的心情十分不错,因为就在刚才,账册已经被还了回来,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没能查出什么东西来——这东郭县令也不想想,出自我张某人的账册,它能不平么?
一名心腹之人掀帘入内,径直禀报道:“司户大人,小荣师爷去了钱科房。”
“钱科?”张司户闻言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看不出来,这小书生还有几分本事嘛,不过还是太嫩了些——他真以为,拉拢钱典吏就能济事了?”
那名书办也附和着笑了两声,奉承道:“可不是?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敢跟您斗法!就凭他?也配?”
对此,张富显然也很是受用,他确实不太将荣荣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放在心上。
亏得堂尊还将此人引为知己,倚其为心腹,殊不知——他们的一切行为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当张富在自己的司户房里自鸣得意时,小荣已经抬步进了钱科房,而请了病假在家的李谦,则懒洋洋地躺在后院里的摇椅上睡午觉。
西斜的太阳堪堪照到了他的脚上,片刻,感受到几分灼热的他不满地翻了个身,带动起椅子晃悠了几下,人复又进入夏眠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