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科房里,钱典吏对于小荣师爷的到来并不欢迎。
当他听到外间的书办禀报时,心头不由得浮起了几分苦涩。
这个小荣师爷,他们盘账盘不出问题来,这是寻思着要借刀杀人了么?可问题是,自己这刀,它也杀不死张富啊——
不想当司吏的典吏,不是好典吏!
钱典吏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整倒上司张富,自己好趁机上位,进补空缺出来的司吏一职。但他深知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这种事情当真是急不来的。
他堂堂一个户房的二把手,钱科的典吏,为何会沦落到如今这般手中无权的境地?
还不是由于过早地表露出了自己的野心,以致于让张富察觉,才会受到对方的打压排挤?否则的话,他自认凭自己这一身本事,混得再差都不会比那粮科的罗典吏差才是!
可偏偏,姓罗的他就混成了张富的得力下属,自己却成了被排挤在核心圈外的边缘人物,手中权力被剥夺得所剩无几,干的全是清水般的活计,油水实在少得可怜——
说来张富也是够狠够横的,便是连编造账册这种本应属于钱科典吏的本职权力,他都紧紧攥在了自己的手中,始终不肯往下放。
钱典吏也不是没想过要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但有了之前的教训,使得他更为隐忍自己,更加懂得耐心蛰伏的道理。只待时机成熟之时,便可一战功成,一击必杀!
眼下,显然还不是时候。
事实上,早在这之前,钱典吏就曾偷偷查过几次户房的账目,却都徒劳而无功。
这并不是说户房的账没问题。
尽管张富的账做得是天衣无缝,可对于同行兼下属,有着二十年刀笔吏经验的钱典吏来说,想要揪出点问题来也是不难的。难办的是,他发现的许多问题,都是无法利用的问题,因为那些都是阖县官吏的“福利”来源。
衙门的钱粮进进出出,基本都要经由户房之手,所以户房司吏其实也是在给大伙儿擦屁股。说白了,他张富现在就是大管家,他自己吃肉,众人也能跟着喝点汤水,若是谁敢因为心中小小的嫉妒与不满就把锅给掀了,那可就是犯众怒的事儿了。
一脚踢爆了它,固然可以整死张富,但钱典吏自己,包括整个钱塘县衙一干胥吏及几位老爷,没一人能撇得清干系——这完全是鱼死网破的局面,干完了自己也会掉脑袋!
关键是,自己能否踢爆还另说——这种几乎人人有份的事情,整个县衙从上到下都会拼了命的帮张富遮掩,因为救他就等于是救了自己。
县太爷且不说,那就是个老顽固!思想陈旧保守,坚持原则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结果全进了他人的腰包——剩下的二尹三衙四老典,这些老爷们可全都是拿过钱的,如何会不袒护张富?
至于三班六房的一众胥吏,就更是将户房司吏奉为“财神爷”了,若是少了这位大管家,自己如今的日子又哪能过得如此滋润?再者,他们和户房司吏也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即便是对方倒了,论资排辈都轮不到他们来补上。
要知道,户房下边可还有两位典吏在虎视眈眈着呢,全是二十年的老资历!
总之就一句话,目标虽然一致,自己却没法和荣师爷一拍即合,因为钱典吏认为现在的时机还不算成熟。
回报虽高,奈何风险太大,成功的几率近乎为零,成本也过于高昂了些。他要赌上的可是典吏的位子,一旦失败,就得准备着收拾收拾东西,滚出县衙了——
收拾了一番心情,对书办说道:“请荣师爷进来吧。”
书办点头应是,随即退出外间,对正负手而立、面对着墙壁在欣赏一幅山水画的荣荣抱拳恭声道:“荣师爷,令史请您进去。”
小荣“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墙上的字画,才转过身来笑道:“一峰道人的字画,你们户房里倒个个都是雅人。”一峰便是元四家黄公望的雅号,又号大痴道人。
“荣师爷才是正经的读书人,还是画道大家,将来必可自成一派!”年轻的书办笑着拍了个马屁,心中却道,等你到了里间,就会发现我这是赝品了——
他虽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却也是上过几年学塾的,时文八股可能写不来两篇,识文断字还是没问题的,且还能写会算,否则也进不了这县衙户房来当书办。
这书办显然也是惯于阿谀奉承之辈,不像其他的书办,常喜欢将“小荣师爷”这样带有几分轻视之意的称呼挂在嘴边,便是面对着年轻的荣师爷本人时,也毫无避讳。
荣荣倒是不会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先生唤亲近之人时,也常会用上如此称谓,譬如唤知县长随为“小祝”,譬如唤自己为“小荣”。当然,先生和自己的舅父这么喊是因为关系亲近,这县衙里的其他人这么喊是什么原因,他也是心知肚明的。
小荣本还觉得奇怪,心说这钱科房的典吏,按理说不应该允许下属在外头挂上那么一幅赝品才是,即便他的办公之所是在里间。
然而当掀开帘子,入眼便是里边墙上挂着的那幅真迹时,小荣终于明白了那书办的用意——又是在拍他上司的马屁!
“这——这竟是一峰道人的字画!”
小荣面露震惊之色,看都不看钱典吏一眼,径直便来到画前,一番认真的端详过后,喟然叹道:“在下潜心画道多年,不想竟是一时眼拙,误认了外头那幅为真迹——”
“都是下属们不懂事,误拿赝品当了真品。买下之后,他心里其实也是后悔无比,又实在是心疼那些钱,便忍不住挂在了外边,卑职也不好为此苛责于他——”钱典吏听了小荣的话,心中也是暗爽不已,尽管他明知对方是在捧他,才故意“没有认出”真迹来。“今日倒是让荣师爷笑话了。”
奉承这种事情,说白了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其实谁都知道那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彼此间却都在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虚伪的表现,却无法改变人与人之间这种固有的交流模式。
不过小荣此刻表现出来的几分圆滑世故,倒是让钱典吏对他高看了一眼,心说这荣师爷也不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书生嘛!看不出来,一位苦熬多年仍无甚出息的刑房老书办,竟也能教出这么个不错的外甥——难不成,这就是人常说的大器晚成?
奉承了他一句,小荣便直入主题道:“差点忘了,我今日来找令史,其实是有些正事的。”
钱典吏闻言,心道果然来了,当即便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师爷但说无妨。”
“眼下马上便有征收夏税了,虽说此事皆由各区粮长一力操办,咱们县衙却也是要行监督之责的,是以我奉堂尊之命,前来过问一二。”
“——”
钱典吏眉头一皱,微眯着眼狐疑地打量了他半天,却发现他的眼神十分之真诚,并不像是心怀鬼胎——这可就让老钱纳了闷儿了。敢情你这搞了半天,过来竟是为了夏税征收的事儿,而不是想要拉拢于我,为你冲锋陷阵的?还害得我白担心一场!
不过仔细一想,他又觉得不太对劲了,思索片刻才有些恍然。
好嘛!你明知张富那小人在关注着你的言行,就刻意跑我这儿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怕不是成心在恶心我吧?甭管我今日跟你谈的是什么,都必会因此而令姓张的心生芥蒂,认为我早已上了你的贼船——如此一来,他必将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欲要除之而后快!
你这师爷好生不厚道,跑这一趟,就为了要看我们户房窝里斗么?
不过人家来都来了,借用的又是大老爷的名义,自己不做一番汇报也说不通。于是乎,相对而坐的俩人貌似认真地在谈公事,实则都在魂游天外,就连自己都闹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全是无关紧要的废话!
俩人谈论完毕,小荣笑着起身道:“令史真不愧是老资历的户房书吏,一番经验之谈,令在下受益匪浅,他日若有机会当再来请教——”
请教?
钱典吏心说,你以后还是别来了吧,蹉跎光阴不说,还害得我让张富给惦记上了,坑人都不带你这样的——
小荣告辞一声,便径直转身离去,掀开帘子时动作却是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而回首道:“对了,近来我查看户房的账目——”说着他向外望上一眼,继而压低了声音道:“倒是让我发现了不少问题。”
“哦?”
闻听此言,钱典吏不由得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那为何卑职耳中所听到的,却是户房的账目没有任何问题?”
“噢——”小荣放下帘子,转身笑道:“本来依着我的想法,是要禀报给堂尊知晓的,只不过——经过了舅父一番苦口婆心的告诫,才令我打消了如此念头。嗨,你们这做胥吏的——也有难处嘛!”
他话语中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钱典吏突然发现,事情的走向与自己心中所想有很大的出入——这小荣师爷明明都已经发现了问题,却又不动声色地将账簿都给送还了回去,难道真是因为有心袒护他们这些本地的胥吏,才有意对外来的王知县瞒而不报?
此刻,钱典吏的脑子变得非常混乱,无论如何揣度,都仍然猜不透小荣的真正心思。于是,他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荣师爷是个读书人,焉能轻易发现账簿有问题?咳,不是卑职看不起师爷您,而是这写写算算的事情委实繁琐,就是我们这些多年的户房老吏都偶有出错的时候。师爷您是个读书人,莫不是在盘账时不慎出了些小差错,才误认为这其中有问题?这倒也算是人之常情,账目这东西,往往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的——”
小荣眉头轻蹙,有些不悦地道:“钱令史这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属下不敢。”
“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确不大熟悉盘账之事,因此用的也是笨法子,不想——”小荣斜睨了他一眼,不屑道:“不想竟是歪打正着,连老账房们都发现不了的问题,倒是让我这门外汉给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