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前想后觉得这“偼令谒碑”未必与我们有关,便对葫芦和蚊子说,事不关己己不操心,为此事大伤脑筋,岂非庸人自扰。不就得罪了那棵树吗,是好是歹明天日上竿头,去给它烧柱香,认个错也就是了。
葫芦却另有所思,坏笑道:“爷爷说有鬼,呵,有意思,你们说世界上格有鬼,现在正是黄昏好时候……”
不语自斟自酌,不为“鬼话题”所动,只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世界上有许多事说不清。当日,你俩以一盏羊皮灯笼见到默默过世十几年的奶奶算不算。
葫芦早把之前所见怪事时,如何吓得狼狈哭喊忘得一干二净,还大言不惭道:“那天我跟默默十有八九是犯了‘串通性集体眼花症’,做不得数。我葫芦自恃不怕鬼,正想为科学界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解开千百年来不解之谜,趁此良夜哥俩有鬼故事尽管盘来一道,我好收集资料。”
我闲来无事,有心吓葫芦一吓,免得他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教训,加上不语在一旁撺掇,便讲起我亲身经历的怪事。
两年前我十六岁,正值初三学业。学校离家有三十来公里的山路,不仅来回全靠开十一号,而且得翻山越岭,半天的时间才能回到家,所以我基本住校,候鸟迁徙般一个学期才回一次家。
学校位置可以说并不太平,原先是一处乱葬岗,当地政府把坟山推平才盖起了教学楼和宿舍楼。其实也就是一层高的联排瓦房,一到雨天即会不断渗水。当时我最不愿意回宿舍,但不回宿舍能去哪逍遥呢。
那年刚开学不久,秋雨时节即到,一个月下来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没有停歇过。学校的宿舍十分简陋,联排的四排瓦房,男生宿舍在东面,女生宿舍在西面。中间隔着一个空旷的篮球场和体育赛道,周围全是笔直的青松,松林里阴森恐怖,平时谁都不愿往那里钻。
不过厕所就盖在松林旁,晚上若是赶茅房非得去那里不可。当时条件落后,瓦房宿舍附近水汽又太重,建厕所的话陈酿的“天然气”难以散去,熏都得熏出病来,更不用说睡觉了。
那天刚巧拉肚子,白天已经跑了十几次,以为腹中已无进无出了,怎料夜里两三点钟的时候,肚子疼的厉害,非是赶茅房解决不了。原先我想叫个同学同去,但深更半夜睡下的就都不愿起来,叫一个装睡一个。我自恃胆量过人,独自盘算求人不如求己,于是取了一支宿舍门前的火把点上火,单枪匹马只奔“五谷轮回之所”。
走到空旷的体育赛道中央,只见对面女生宿舍也有一个亮着火把的人走来,我心想应该也是夜里赶急的“同道中人”,心中畏惧颇有缓解。冲进厕所,把火把安置好之后便解决起问题来。
男厕和女厕也盖成一排,中间隔了一道墙而已。这时候夜深人静,我能清晰地听见那女生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传来那女生的说话声:“哎,今天的物理课怎么样?”
“很有意思,你呢?”
“我还好,有点听不懂,明天问问老师!”
“嘻嘻……”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嘻嘻,没事,明天上数学,我最喜欢了!”
“那就好好学,将来有用!”
“嘻嘻,我很快就能见到鬼了!”......
我听得头皮发麻冷汗直冒,两腿不听使唤的直哆嗦,不知道该干什么去了。这女生分明就只是一个人,一模一样的语气,她有说有笑的,到底在跟谁说话。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脑袋就短路一片空白。我当时就这德行,不知道逃命,蹲在坑里哪都不去了。退一万步说,当时我就没觉得双腿还长在自己身上。我边听边思索,却越听越害怕,能在夜里蹲茅房的时候说“自己就要见到鬼”的没谁了。
突然,在我毫无意识防备的情况下,从侧坑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大哥,借点纸,跑的急,忘带了!”
我先是吓了一跳,差点没掉到茅坑里,回头一想:“终于来个正常人了,还是个公的!”恐惧立马消散。我拎耳细听,想再听听那女生还说什么,却没了动静。
“我操,上厕所能把纸给忘带的,古今也就你这么一人了,大哥你真牛逼!”
侧坑那位大哥并不回话。我在身上搜索,希望能多带些纸来江湖救急,但我一时也翻不出来,只好又开口闲扯:“大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怎么听见你的脚步声!”
侧坑那位仁兄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哦——”
我听这声音没气没力,跟个弥留的死太监似的,顿时火冒三丈:“你便秘啊,说话都这么费劲!”
那仁兄又长长的哼出一个字:“嗯——”
我当时想这人真奇怪,说话干嘛非得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说两个字会死人吗。这时,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点纸来,顺手递过厕所隔板以解他燃眉之急。
火把火光摇曳,忽明忽暗,我借着微弱的火光瞧得仔细,接过我手纸的是瘦得跟金竹一般皮包骨,条条血管青筋暴露在外的一支手。整支手都黑得跟个煤炭差不多,骨指修长,指甲更长,指甲缝里浸满了凝固发黑的血渍……
我颓沉屁股,暗叫不妙:“完了,完了,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今日阴沟里见鬼,阿弥陀你个佛,快来保佑!”学校建在山包上,平时就鲜有外人探访,学校里加上老师两百来号人,我都有印象,绝无此人。
正当我双腿发抖,连脑袋都跟着哆嗦的时候,侧坑那仁兄慢吞吞地说:“我好了,你慢慢蹲,要我等你吗?”这回声音变得雌雄莫辨,又稍有娇娆之腔。
爷爷曾经跟我讲鬼怕恶人,我强忍恐惧镇定心神,学恶人壮胆,颤抖着声音骂道:“走你的,少啰嗦!”
那仁兄又说:“小心见鬼啊!”
这不纯心吓我吗,我险些栽倒,恼羞成怒横道:“他娘的,你不就是鬼吗,给老子赶紧滚,要不然宰了你!”最后那句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后悔。
“同学,报上名来,态度太恶劣了,要告你们班主任去!”这句话说得极慢,毫无生气跟叫魂似的,正常人绝不会如此说话。
我紧闭双眼,心想报上名号,岂不是要来勾我的魂魄,千万答应不得。紧要关头我暗提一口气,死活只作困兽斗,厉声骂道:“操你祖宗,赶紧给老子滚,滚到天边去,别让我见到你,要不然老子掘你的坟,挖出你的尸体,剥皮大卸八块,剁碎了喂狗吃,操你大爷的,去你妈的,滚……”骂完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差点没摔到茅坑里。
我叫骂的同时听到拉裤子拴腰带的声音,过得几秒,头顶被一截儿指头摁了一下,传来声音:“同学你的脾气这么大啊……”
我吓得险些崩溃,全身像是被电流过了一遍,再也控制不住,呜咽了两声,心想恶鬼面前反正横竖都是死,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揍他娘的。
我屁股都没擦,卯足了劲,大吼一声“恶鬼休走”便猛扑出去,挥拳即打,同时睁开双眼……
“哎哟,打不得!”我看清来人,可身子已跃在半空,拳头收不住,结结实实在那人的眼眶里打了一拳。此人不是语文老师卫国民还能是谁。
这一拳我使了全身的力气,卫国民老师干净利落的翻身跌入尿曹之中,捂着眼睛连连喊疼。
三七二十一,屁股没擦,先拉起裤子,再去扶躺在尿曹里的卫国民老师,极不好意思地跟他说:“哎哟,我的老师,怎么回事,您什么时候这么有空躺尿槽里巡查茅房来了?”
我把事情前后经过跟卫国民老师讲了一遍,他挨了疼也不免哈哈大笑,只说:“是鬼也经不住你这么打的呀。”两人全身上下全是污秽之物,紧缩着身子,匆忙跑到水池边打水洗澡。
边洗边又说话。卫国民老师原来也是拉肚子,已经拉得他全身都软了,进厕所时捂着疼痛的肚子,只能蹑手蹑脚而行,发出的声音十分微弱。我当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去听那女生说话,更是没半分察觉。
卫国民老师已经五十二岁,身子十分瘦小,他的皮包骨手掌并无奇怪;前些天烧水他把手烫伤了,敷了一层草药,致使他整只手变黑,其实只是药渍而已;卫国民老师有养指甲的爱好,所以我才看到那么可怕的长指甲。
当我说女厕那诡异的女生时,卫国民老师却觉得奇怪,问道:“我如何没听见?”
我想他进厕所可能晚了些,所以没听见吧。我把这想法跟他说了一遍,卫国民老师眼神立即一变,吃惊地说:“不对啊,我在你前面进的厕所,当时正苦于没手纸,无计可施之际,你才进来的呀!”
卫国民老师比我先进的厕所?那就奇怪了,那女生自言自语有说有笑的,对话声可不小,他如何没听见?
两人顿觉不妙,定在水槽底下,任由水流冲洗着身子。
“老师,您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
“我相信科学,同学,不要迷信!”
“老师,我们这次怕是真撞鬼了,我肯定没听岔的!”……
两人话都不说了,以最快的速度洗好衣裤身子,心惊肉跳各自回宿舍睡觉不在话下。
第二天一早,太阳尚未升起,一声惊叫划破了学校宁静的长空,女厕有一初三女生上吊自杀,听说死状笑容满面……
我讲完这段亲身经历,有一分钟的时间三人陷入沉默。我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段离奇故事讲的好,心里得意正欲倒酒慰以受用,才发觉是自迷其中,葫芦跟不语蛮不是为故事所吸引,他二人好像在留意其他事物。
我这才察觉不知何时屋外黑云压境,黄昏时分天色竟变得朦胧浑浊,忽然间又起风,竹窗扑打,片刻间便大有破开之势。三人弃了手中酒杯,不约而同冲将过去掩堵,奈何仍是迟了半步,两扇竹窗同时破开,一股强风只灌到屋里。
待风势减弱,三人往窗外看去,阴沉的晚空突然打下一道闪电,闪光中便见百步开外朦胧端立着一个人,那双眼睛兀自闪出寒光,直逼屋内我们三人。不过闪电稍纵即逝,那人也跟着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