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这地方真是陈旧寒酸,还不如南郡的宅子。”
来到义渠城的第一夜,已是一副管家傅姆打扮的鸢,掸干净身上的灰尘,朝叶子衿行礼后,开始了她的抱怨。
鸢便是黑夫多年前在盲山里救出来的那个被拐卖女子,她与其父在黑夫当了安陆县尉后,来家中帮忙,其父为黑夫家养马畜牛,鸢则与其哑巴丈夫在厨房帮忙。
黑夫在咸阳安家后,夫妻二人亦跟了过来,掌握了不少黑夫私相传授的菜谱,大大丰富了他们家的饭桌食物。
黑夫赴任北地郡尉,吃惯了二人做的饭菜,自然也让他们随行。
在鸢的印象里,多年前,她从盲山里被救出后,随父亲去云梦乡朝阳里黑夫老宅道谢时,那只是一个普通的五亩之家。待黑夫任县尉后,便住进了县城附近的小庄园。黑夫在咸阳做官时,陛下更是赐了一座大豪宅,且在最繁华的渭桥北岸,气派非常。她夫妻二人每次出入,都能感受到旁人的羡慕,顿觉脸上有光。
如今黑夫再次高升,当上了封疆大吏,本以为住的地方也会更加宽大威严,谁料,却只是郡寺之后,仅有三十亩见方的陈旧院落……
她和一起跟过来的众仆都有些失望,甚至觉得,这莫不是本地郡守故意为之!
叶子衿却板下脸来道:“义渠城虽是郡府,可其人口、大小,只与安陆县城相当,哪来什么大宅?别看这府邸不大,但已是仅次于郡守府的宅子了,上一任郡尉便是住于此,汝等休得抱怨!”
鸢等讷讷应诺,她们是比较害怕这位夫人的,早被治得服服帖帖。
这时候,叶子衿又走到主室门边,伸手在窗扉顶上轻轻一抹,没有灰尘,再看地面清扫干净,屋舍收拾有序,说明仆役虽有抱怨,但还是老老实实做完了工作。
所以她也没太难为众人,只是想起了黑夫常说的一句话: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在都城里住了一年多,这些本就是来自乡下小地方的仆役,也沾染了些不好的习性,这次随黑夫来北地郡,正好让他们感受一下边地的日子,治治那些在咸阳城娇惯出来的毛病!
她开始第一次巡视宅邸,女主内事,这些都是要放到心里的。
绕了一圈后,心里有了底,又安排鸢等仆役明日去市肆询问各类肉、蔬价格,每日安排一辆车采买,今时不同往日,每天几十人吃穿嚼用。不过比起她父亲在南郡时,最多养了上百人而言,仍是小巫见大巫,处理起来,也难不倒叶氏。
“只是要招募几位家世清白的本地人作为译者,最好是闲在家里中的秦女。”
黑夫的家眷多是南郡人,到了北地,听着那些夹杂戎人词汇的方言,只能大眼瞪小眼,根本听不懂。
最后,她还询问宾客住所安排得如何了?尤其是陈平一家,是重点照顾的对象。
叶子衿让下人将陈平妻、子安置到一个单独的小院落里,衣服、饮食均与主人相同,并提供车马。还嘱咐医者,平常要格外注意陈平幼子的健康情况,他才一岁不到,便跟随父母来到苦寒的北地,恐有不妥。
“我还得从咸阳请一位带下医,一位小儿医来……”
叶子衿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过去大半年与丈夫聚少离多,如今总算相聚。夫妻二人年纪也不小了,她决定,在义渠城期间,定要为他生下一男半女……
一切安排妥当后,天色已晚,黑夫也满口酒气地回来了,被桑木从车上扶下来后,发现妻子已在门内相迎,便笑道:
“夫人却是回的比我早。“
黑夫是去赴了北地郡守赵亥、郡丞殷通、监御史严成三人为他安排的接风筵席。
如果说,郡守相当于省高官;郡尉相当于省军区司令、分管公安厅;郡丞为政法高官;那么,监御史就相当于纪高官,监督官员,并发现举荐地方人才。
郡、守、丞、监,构成了郡府拉车的驷马,这三人,是黑夫的重要同僚,就跟去了汉东省,不能不跟沙瑞金、高育良、田国福这几个书记搞好关系一样,黑夫也得待之有礼。
席上的觥筹交错是免不了的,而他们的夫人们,也在郡守夫人邀请下,去了郡守府吃宴席,黑夫未想到,居然结束的这么早。
因知道黑夫的习惯,叶氏让人烧好了热水,让他烫脚,一边伸手进木桶里亲自帮丈夫试水温,她一边道:
“吾等皆为妇人,既不饮酒,也不谈政务,只是闲聊用飨,不会花太长时间。”
接着,她便说起今日郡守夫人做东宴飨上的一些事。
“妾给三位夫人都送了一份礼物,里面都有红糖、稣饼,郡守夫人那一份的分量更重些,其余两位则相同。不过,三份礼物里,还各多了一样不同的东西……”
“哦?”
黑夫晓有兴趣地说道:“你各添了何物?”
叶子衿道:“郡守夫人那份,是几卷最好的桑皮纸。”
黑夫笑道:“郡守赵亥乃庄襄王时的老臣,虽然立功不多,可耐不住资历足够,如今已是大上造。听说他是刀笔吏出身,也写得一手好字,就在方才,他还以造纸一事为由,敬了我两盅酒呢!”
说着,黑夫还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有些尴尬,挠着脸道:”三位长吏都是长者,但陪坐的北地诸吏却是好酒量,一个个轮番上来敬酒……“
“妾知道,戎地之俗,喝不了酒的人,非男子也。“
叶子衿好笑之余,又兑了一碗蜜水让黑夫解酒,随即坐到他边上,继续说起给大吏夫人们的礼物。都是事先打听她们背景,投其所好,送的东西也不贵,就算有人故意告发,也不构成行贿。
而她们一高兴,也待叶子衿十分热情,各有回赠,还请她尝了北地特产:炙羊。
一番交谈下来,她也发现,三位夫人性格各不相同,郡守夫人出身贵族,待人彬彬有礼,只是年纪大了,一入夜就困倦。
监御史之妻则是个喜欢抱怨的,她正巧也是韩地人,所以从叶子衿刚落座开始,就待她格外亲切,还开始“可怜”她,说她大好年华来这荒凉北疆。接着抱怨起北地的生活来:这里的冬天有多冷,这里的食物难吃,这里的民众粗鄙,与戎狄同俗,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处……
“郡丞殷通的夫人就不同了,她乃山东富商之女,衣着华贵,喜欢言谈,乃是筵席上的主角,各种北地郡的流言传说,都被她说得绘声绘色,而且她还夸口说。”
叶子衿看向丈夫道:“她夸口说,殷通明岁就要调走,调去南方!”
“她说此话时,颇有炫耀之意,我偷偷看了旁人一眼,发现郡守夫人面不改色,笑容浅淡,但监御史夫人却有几分嫉色……”
虽然只是一瞬的事,却依旧被叶子衿察觉到了。
“你的意思是,监御史严成与郡丞殷通,恐有些过节?”
秦朝讲究从基层做起,即便是二代,也要在基层走一遭,所以能混到郡府大吏的,都是官场老油条,即便真有矛盾,人前也不凸显,都是和和气气的。
宴飨之后,监御史严成甚至拉着黑夫,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北地长吏均来自外地,要齐心协力,与本土群戎豪贵抗衡。”
所以,黑夫从他们那里无法获得的信息,却可以从妻子在夫人交际圈里打听到的小道消息得到补全,这也算是“夫人外交”吧。
黑夫对这三位同僚都没印象,要么不是历史名人,要么只是过客配角,故也不甚在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很多工作,还需要三吏协调呢。
“我刚来上任,这个月内,也不急着做事,且先熟悉政务职权,与同僚搞好关系,掌握下属贤愚,了解本地情况要紧。”
秦制,郡尉将兵,辅佐郡守。与郡守俱受银印部符之任,为一郡副将。然俱主其武职,不预民事。
本来郡尉很重要的一项任务,是主持郡里的“八月都试”,赶在秋后农闲时节,召集青壮子弟,让他们在各县讲习射力,以备不虞。但黑夫来的巧,他抵达义渠城,与前任郡尉完成交接时,为期一个月的“八月都试”刚刚结束,青壮早已散去。
而入冬以后,郡尉主要任务,就变成了备寇。
早在安陆当亭长时,黑夫便知道,每逢入冬,就是案件的高发期。郡县中各乡、亭的贼人明显变多,尤其是偏僻的地区,常会发生剪径抢劫之事,黑夫当年就在临近入冬的九月底,在云梦泽畔遇上了三个贼寇。
这些贼中固有真正的恶盗,但大多数,还是走投无路的穷人,与其饥寒而亡,不如拼上一死!
这是其一,而北地郡地处边疆,境内境外的戎部因为天雪遇灾,也可能会铤而走险,劫掠里闾。
所以黑夫在开春之前,不打算做大动作,按照“王者之政,莫及于盗贼”的原则,先搞好治安,让北地平安越冬。
但黑夫不想找事,事情却飞快地找上门来了,他来到义渠城上任的第四天,黑夫正与自己的长史陈平在办公室核对郡卒名单,兵曹左史翟冲便匆匆入内,拜倒在地,神情紧张地说道:
“郡尉,大原那边,出事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