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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那场黄昏

林少上前取了两杯,递了一杯给气呼呼的郭芒:“喝一杯,消消气”。拿起酸梅汤喝了几口,赞道:“清新优雅,入口酸甜适中,当真不错”。郭芒饮了一口,也觉相当爽口,怒气渐消。站起身来,边喝边在周边逛荡,行到一卖篾器的小铺前,突然停住了脚步,“咦”了一声,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篾匠师傅看了起来,连手中的酸梅汤都忘了再喝。

那篾匠年过花甲,皱巴巴的面皮耷拉着,显得极其沉闷。浑浊的双眼看着脚下一根碗口粗的毛竹,佝偻着身子,身边摆放着一些工具,锯子、弯刀、凿子、钻子、度篾齿等。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一拿住篾刀,顿然笃如山岳,沉闷的脸容也透出一股气定神闲。

篾匠单手握起粗毛竹,另一头抵在墙上的一个窟窿中。篾刀一挥,在竹蔸这头开个了口子,刀横其中,握着毛竹的手顺势往窟窿方向推去,持刀之手巍然不动,竹子节节裂开,中间遇到较硬的竹节,那持刀之手仅是轻轻一抖,随着一串串爆响,那根毛竹一裂到底,白色的竹衣随风飘动。

郭芒叫了一声:“好,势如破竹”。篾匠闻言抬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微微喘了口气。坐了下来,又拿起弯刀,一剖再剖,粗长得竹子被劈成一根根篾条,每一根篾条的宽度竟丝毫不差。随手拾起一根,拇指按住,往困定在长凳上的刮刀刮拉了四下,眼睛看都不看,几根篾条刮拉过后,摆在一处,也是厚薄均匀一致。

林少凑到一旁,问道:“老郭,看什么呢?”。郭芒沉声道:“看他各种用刀的技巧和肌肤下的感触”,林少瞅了半天,没看出什么,便道:“有什么稀奇的吗,我看你砍柴的手法,比这要利索地多吧”,郭芒摇摇头:“不一样,我年轻,力旺,用刀的时候往往习惯于以力代巧。而这位篾匠师傅,已年迈力乏,不干事时都手都在颤抖,他能如此轻描淡写的完成剖竹,所用技法全取力与巧字。这种巧,很玄,是对手中刀具的毕生精熟和对毛竹结构的通透于心,合二为一,方能做到”。

林少摸摸鼻子:“确实很玄,玄到我都听不太懂了”。

郭芒看了林少一眼:“你他妈会武功吗?这么浅显的道理都听不懂?”。

林少快哭了,暗道:老子要不会武功,那四大宗师也就是街头卖艺的水准。口中虚心请教道:“那,郭宗师,前几日刚上了一堂‘面壁思过’的独家秘诀,今天你再给小弟指点指点呗”。

郭芒大大咧咧道:“我问你,干架时什么最重要?”。

林少想了想:“重要的可多了,譬如天时地利人和,又诸如...”。

郭芒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就跟那中杯大杯超大杯一样,一件简单的事非弄地特复杂”,伸出两根手指:“就两件事,第一你自己会什么,第二对手会什么,自己是篾匠手中的刀,对手是那根毛竹,只要这两样都了然于心,结果其实早已明了”。

林少讷讷道:“就...就这么简单?”。

郭芒点点头:“就这么简单,譬如我要和江山打架,什么都不用想,直接过去一拳干倒;我要和唐铺打架,我会诱他抽手放镖,那一瞬肩膀、后腰是弱点,但凡使用暗器都有这种弊病,出手的刹那也是自身最危险的一刻;我和要梦家的商大打架,他善擒拿,幽灵手套刀剑不催,这是他最自信的地方,我便近身搏斗,全力使一记横刀当胸,逼迫他双手擒刀,双方同时握住刀身时,借他之力顺势下滑,用脚踝锁地面技攻击他下盘,若一击不中,他手中擒刀,必不能挡,也只能猛退,我骤松刀柄,他收力不及定会后仰,那全身上下起码有五个破绽可以随意攻击了”。

林少俯首沉思不语,郭芒笑道:“我知道,你是不会用这些招的,这些人估计也不在你考虑范围之内”林少却道:“不过这确是最高效的攻击方式”,郭芒道:“我不跟你说过嘛,有些人身上只有一百文钱,要时时考虑怎么花最稳妥,不然容易饿死”。

林少又摸摸鼻子:“理都懂了,不过我也几个问题要问你:第一你既然你这么会打架,为什么和郭红日那一战就只用拳头互怼?”。

郭芒抓抓乱蓬蓬的头发,憨憨傻笑道:“我见他们打了李慢慢,脑子一热,就只想用拳头揍他们才过瘾”。

林少淡淡道:“那证明你对自己这把刀的弱点还不够了解,至少,是视而不见”。

郭芒没有否认:“嗯,是这个理”。

林少又道:“第二个问题:那晚在夜市初见红衣女时,我见你被她妖术震撼地惊慌失措,为何隔了数日,真正动起手来,你反而逼地她左支右拙?”。

郭芒嘿然一笑:“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那该叫妖术、巫术、忍术还是神术,至于原理,我更是一窍不通。但我却坚信一点:这世间,无论是天、地、山、川、日、月、河、流、春、花、秋、风,皆有莫可名状的玄奇,但亦事事有缺、时时有缺,天有缺——无情,地有缺——无渡,山川有缺——不动、日有缺——云遮雾掩,月有缺——弦满无定,河流有缺——受束于势...天地自然,万事万物,莫不如此,更何况人”。

林少笑笑:“这段话倒像是书呆子说出来的”。

郭芒接道:“那晚睡觉前我仔细回想了下赵双廷被杀的整个过程,就觉那妖术其实没有多么可怕了:当事之时,最令人恐惧的是尸体突然复活,这种违背常理的鬼神之力无论是谁初见之下都会毛骨耸然,乃至魂飞魄散。这是第一招妖术,也是最重要的一招,意在使对手心神涣散,但实则不具备什么攻击力,可以说是一种出其不意的辅助妖术。赵双廷惊惧之下,气怯胆裂,只想着速速逃走,那时整个人的精、神、气虚到极致,红衣女乘机使出第二招催眠惑心的妖术,将赵双廷定在当场,接住以第三招妖术鬼火杀死了对方。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打架时,我喜欢乘天黑埋伏在路边,天黑的时候一切都淹没在未知中,人总是心虚的,找准他边走路边小小发呆的刹那,冲出来,大吼一声,这一吼极其重要,对方第一个反映往往是先是吓了一大跳,然后转身就跑,我有时都不用动手,他自己就慌不择路摔地一脸是血,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心”。

林少摸摸鼻子:“你总能把一件复杂的事描述地如此简单”。

“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天分吗?”郭芒哈哈大笑。

林少点点头:“能把猪一样的生活过得像猪一样简单的人,确实要有万众无一的天分,俗称‘无脑一身轻’”。

郭芒也不生气,喝了一口酸梅汤,转回话题:“天地有缺,那红衣女的妖术自然亦有缺,其余暂时不说,最大的缺陷也是最好攻破的缺陷,我称之为——冷却时间”。

“冷却时间?”林少也觉得很新奇。

郭芒颔首:“嗯,冷却时间。她的妖术无论多么强悍,在施展时都需要以手诀密语催动,手诀不凝,妖术不出。说白了,和唐门的暗器一个道理,施术的刹那也是自身最危险的一刻。所以她才会连使三招妖术,先屈心,后惑心,再以鬼火从容杀死对方。而隔日之战,我伺机暗发,一刀先怯了她的气势,以急攻让她不能凝起手诀,再逐渐放缓攻势,让她以为有机可乘,我又用玉石俱焚的打法让她不得不施术中断,诱她始终在轻功游斗和施展妖术的心态中患得患失、飘离不定,致使她的真实实力大打折扣,而我的气势、心神、刀意却在游刃有余中逐渐达到顶峰,她最后拼死一搏,我只要抓住冷却时间的一个空隙,有七成把握可以击败她,可惜那书呆子...”。

“好!”林少只赞了一个字,眼神定定看着郭芒:“你有七成把握击败她,那么如果对手是我呢?”。

郭芒一愣,仰面看了看天,摇摇头:“不知道”,晃了晃竹杯,把最后一口酸梅汤饮了个干净,才缓缓道:“如果对手是现在的你,我不知道;如果对手是半个月前的你或者几个月之后的你,我是知道的”。

“好!”林少又赞了一个字,突然笑了,又问道:“既然你心中什么都清楚,那为什么还要来教导我这些我用不上的微末技法?”。

郭芒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铜币,淡淡道:“因为你的起点太高了,高到很多时候你不屑去蹲下身来看看那石头间的小草是如何破壁而出,落下的枯叶最终去了哪儿,拍扁的蟑螂为何会消失不见,臭水沟中的鱼虾在同一片泽园中如何相爱相杀、共存共生...它们很微末,你确实不需要留意,但不代表它们没有存在的价值。就像,这枚铜币,你以前用不上他,现在呢?以后呢?”。

林少一把抢过铜币:“我现在用的很爽,以后决定当个守财奴,嘻嘻”。

“我靠,还给我”

岳荦看着在古巷中嬉闹追打的两人,笑道:“郭芒和林少才认识多久,关系就这么铁了?”。

江山手压着额头,对着霞光万道的夕阳望去,脸上染地通红,口口轻轻说了一句:“有些人,认识一辈子,也只是过客;有些人,只是萍水相逢,却能一生铭记。取次花丛,回顾者言当时枉然,挥袖者言不如初见。这是缘分,有缘之人,无需寻找,灯火阑珊他即在。无缘之人,想要留住,朝如青丝暮成雪”。

岳荦笑笑,低头喝着酸梅汤,小风儿吹起腮边的青丝,飘拂在江山的耳边,染上了一抹落闲的晚霞,浅红轻云泼染天际。那场黄昏,竟淡了楚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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