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官来报说舒珵带到,堂中众人便将目光移了过去。
见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容貌算是上等,穿着打扮也有模有样。可他面色煞白,行走之间无比僵硬,一副紧张过了头的样子。
让人只觉得失望。
少女皱了皱细长的眉毛,神色间有些疑惑。
主位上的张使君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向舒珵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屑。
卫府君满心疑惑,他不是没见过舒珵。
面对他这个无名境的武者,舒珵一直是应对得体,谦和有礼。这是一个礼仪上绝对挑不出半分错误的少年,也是一个让他非常欣赏的少年。
与面前这个,除了长相几乎挑不出半点相似之处。
这是怎么回事?
若说他是紧张,害怕,卫宏是不信的。
虽然他这个府君论官位,论家世,论修为,都比不得张使君。可陈修茂作为陈家的家主,论修为,论家世,论威势,哪一个不比张使君强?
舒珵既然能得到他的青睐,怎么可能如此不堪?
疑惑间,眼角余光看向了坐于自个下首的舒怀瑾。
舒怀瑾的表情没有半分变化,只是眼神中止不住的惊愕和担忧。早先就听自家弟妹说过,珵哥儿有些怕生,可却没想到,居然这样严重!
若是留下.阴影,只怕这辈子都要毁了。他却是走了一招臭棋。待此事结束之后,必须要走一趟陈家了。
堂中众人神色各异。
张刺史瞥了一眼众人后,缓慢开口道:“可是舒家舒珵?”
堂下那少年却跟个木桩子似的,一声不吭。
“恩?”张刺史提高了声音:“可是舒家舒珵?”
依旧没得到半分回答。
面上不屑之意更浓。张刺史心道:陈家果然是衰落得厉害,这样一个废物都能得到世家家主赞扬。若不是有意为之,陈修茂的眼界也有限啊。
见舒珵不回答,张刺史侧脸看向卫府君,浓眉微挑:“卫郡守,这就是你带来的人证?”
卫郡守的表情半分未变,依旧一脸微笑:“还有一位,是和他一起的。”
张刺史嗤了一声,慢声道:“倒要看看,卫郡守究竟是要如何让本官相信。”
接着凌恒就被带入了正堂。
堂下的少年一身黑色劲装,虽然不如他右手边的少年衣衫精致,可却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眉宇间虽然还有着稚.嫩,却难掩俊朗。
和他旁边眼神空茫的舒珵不同,他却是目光炯炯,出色的样子让堂前的众人眼中一亮。
张刺史心中暗道:寒门就是寒门,哪怕鸿运当头,得了世家嫡女青睐,生出的孩子也依然上不得台面,连低等世家的下人之子都比不得。
张刺史心情不错,语气也稍稍柔和了点,开始询问这黑衣少年。
凌恒眼含担忧的看了舒珵一眼,开始叙说自身今日所经历的与妖兽异动有关的事情。
堂中的众人如何,舒珵早已是不知。他仿佛陷入了一个怪诞的梦境当中,怎么也挣扎不出来。
梦里他好像回到了前世,面对着那一张张冷漠不屑无视的脸,感觉自己就是这汪洋大海里的一叶小小孤舟,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在偏厅的时候还好,只是想着接下来的画面,有些不适。等到了正堂,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舒珵脑海中嗡的一声,就已经今夕不知是何夕了。模模糊糊中瞥见张使君目露不屑,只觉得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前世。
十六岁之前他的世界是简单而纯粹的。直到十六岁生日那天,他看见面色不虞的兄长急匆匆去了苏氏祠堂参加家族议事。
然后有人告诉他,阿父和兄长正在承受着所有人的指责,就是因为他。
耳边是旁系或是不屑或是轻蔑或是张狂的话语,眼里是阿父和兄长的下属饱含.着愤恨和恨铁不成钢的无言指责。
惶然无措的舒珵第一次清楚地明白了,天赋这东西,在大家族里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
临沂苏氏是个当之无愧的大家族。
他们这一支,是百多年前因为一次预言,从东大陆的祖地迁到西大陆的。迁过来没多久,留在东大陆的苏氏就覆灭了。
他们成为了临沂苏氏最后的火种。
当初迁过来的时候,是他的曾叔祖带着他的伯祖父以及祖父,还有情深义重,背井离乡跟过来的伯祖母。随着几位老祖宗,和那些信任他的曾祖父,愿意过去闯一闯的旁系。
他的曾祖父就是当时苏氏的家主,这个决定是他做出来的。只是,有谁会相信预言里所说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苏氏距离覆灭不远了。
所以愿意跟过来的,嫡系只有他们这一支。剩下的,包括那几位老祖宗,都是旁系出身。
而等到了他们这一辈,嫡系年轻一辈就只剩下他和兄长两个人了。
哪怕加上长辈们,整个嫡系也只有六个人,如何压得住日益强大的旁系!
所以那一次,他丢了第二顺位继承人的位子。却因为旁系没有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兄长没有受损。
知道自己天赋不佳的事实,丢掉了大部分的权力,对于当时还依旧单纯的舒珵而言,并没有什么。
因为他向来不爱权力,也向来天真,不知老天究竟能有多残忍。
天赋不足,但我可以靠努力来弥补,努力总会成功。故事里都是这么讲的。
他曾经就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他一次次的拼命,一次次的疯狂修炼,换来的,却只是他们远远离去的背影。甚至到最后,他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明明他比谁都努力,明明他从未懈怠过。可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别人一点一点的超越,被别人甩得越来越远。错了,没有超越,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走到他们前头过啊。
他费尽心思,钻入实验室整整一个月才能获得的提升,别人却只需要闭目调息感悟,轻轻松松就可以做到,甚至比他提升得更多。
原来天赋的差距可以这么大,原来他竟然可以大到,大到让人绝望。
也是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努力,其实并不一定会成功啊。也许努力,才会让你更深刻的感受到,什么是差距。
后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公爵府的嫡系大少爷,有个废柴弟弟。
他们肆意嘲笑,他们张狂无比,他们不屑,他们傲慢,他们轻蔑的看着,他们用尽全力的发泄着从兄长那里受到的打击。
而他从未妥协过。
可每一次的对抗,却只能迎来更加嚣张的报复。
故事之所以只是故事,因为它不会变成现实啊。
直到兄长强大了,狠狠地收拾了那群欺凌他的人,就再也没有人欺负他了。
他们只会用轻蔑不屑的眼神看着他,看着他这个只会躲到长辈羽翼下的,可怜又可悲的雏鸟,永远也长不大的雏鸟,永远也不会变成强大的老鹰的雏鸟。
到后来,他们已经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了,因为他已经没有这样的资格了。鸿鹄怎么会关心地上的蝼蚁,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见到人群就会下意识躲开了呢?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人群之中总会下意识觉得不自在呢?
又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越是正式严肃的场合,接受众人的注目越多,就越是浑身战栗,不能自主呢?
他也想不在乎他们的看法,他也想勇敢的对视回去,告诉他们自己能行。可是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有什么底气这么说?
就像现在,当发现这次问话可能不简单的时候,他就开始心跳失衡,总担心自己搞砸了,可越是担心就越是紧张。
就像现在,他只能浑身僵硬的看着凌恒,面对无名境的张使君的冷脸,依旧面不改色,对答如流。
所以最后,还是要靠伯父和凌恒吗?
就像当年,他靠着阿父和兄长一样吗?
那么他为什么要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