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离开后,君臣在床榻上相拥而泣。
感国破山亡,走投无路,瑟缩在陋室内,无言以对。
良久朱由检道:“如今时势,闯贼必登基为帝。虽幸得魔女相救,但其人诡异神秘,非我同类,不知可信与否?”
虽然是疑问句,但王承恩是与其一起成长,亲如家人的同伴,岂有不知其意。
“臣观此妖女确是有本事,然不明出身,不知来历。观人入微,会厉害妖法,书妖邪之字,恐会危害皇上。不如趁此时逃走,另谋出路,何如?”
朱由检挥袖:“我已非当今皇上,外面已成逆贼天下,可以逃往何处安身?”
“对臣而言,皇上只有你一人。”
王承恩自小长伴在由检身边,对外界所知不详,连投靠的门路都没有。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恳言道:“皇上此前飞檄平西伯入卫京师,不日应可抵达,可赴会督军。想关宁铁骑,乃大明最精锐之师,必可解救我主安危。”
朱由检沉吟思量,摇头道:“万万不可,如今我乃落难之身,贸然闯入关宁铁骑之中,谁会服之?万一平西伯造反,将我捕获,解送至闯贼面前,岂非有辱列祖列宗?”
“臣当观大戏,古有刘邦三夺韩信兵权,皇上可效之。”
“‘何为为我禽’,刘邦本事高明,但更重要是韩信对刘邦百分百信任,才屡次上当。”
由检书念得多,对权力斗争更是在行,一眼洞悉重点。
再者他并不太信任吴三桂,如今落难投诚,他还会待自己如君主吗?会不会降贼?
想来想去,如同今早煤山之顶,胸无半分计策,只能叹气道:“如今举目无助,姑且先虚与委蛇。一会她回来,尝探其底细。”
“是。”
正狙午时,忽闻外面热闹起来,胡同内人声沸腾。
由检偷偷推窗外望,与早上逃走时景象大异。
百姓聚而腾欢,人人门前设香案,粘上一纸,上书“顺民”,好像新春过年般。
霎时有人大叫:“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在胡同回响,附唱者众。
由检听在耳内,心中不是滋味,令承恩出去探问,一柱香后慌张回来,一五一十向由检禀明。
原来李自成笠缥衣,乘乌驳马,在百余精骑下自德胜门进入。
事前有贼大呼“开门者不杀”,百姓知道明室战败,纷纷夹道相迎。
一时间京城鼎沸,鼓乐竞喧,旌旗前导,往承天门扬武显威。
“百姓怎会欢迎贼匪?”
“臣不敢说。”
“毋怕,直说无妨。”
王承恩长年陪在由检身边,他心中想甚么,焉会不知?
如果真如其言,不再是皇帝的他,岂会介意百姓闲言闲语?
所以他跪在地上,死也不敢说。
“好呀,你不说,我出去问。”
“万万不可!”
生怕朱由检遭遇意外,两难之下,还是遑遑转述所见所闻。
百姓惟闻闯王之好,是贫苦黎民的救世主。
入城前已颁令“兵入城伤一人者斩”,“敢有伤人及掠人财物妇女者,杀无赦”等,所以大家非常安心,欢迎新主。
至于批评崇祯之言,王承恩说得闪烁,朱由检多少猜到,气在心头,双拳紧掐。
“臣知罪!臣该死!”
朱由检心烦,扬手免其罪,令他站起来。
追本溯源,他从未想过当皇帝。
突然飞来一袭龙袍,受形势所迫临危上马,坐上龙椅,活生生受十七年的苦刑。
自登基以来,自问劳苦功高,最终落得今日如斯田地,百姓不恤,更视如无物,欢天喜地迎接新君……
这样的皇帝,有何意思呢?
不仅不快活,不称心,更是结束明室,担起亡国之君的罪名!
早知如此,为免眼冤,在山上自缢岂非更好?
当然这番心思仅是一时负气而恼,并非由衷之言。
王承恩见朱由检脸上黑气已退,再道闻言有人哀呜,泪下如雨,不曾出门迎贼。
朱由检闻言,胸腔稍为舒缓,曰:“普天之下,终究有忠君爱国者之士。”
半时辰后,奏终于归来。
她手中抱着大包小包,置于地上,逐一解开。
其中有两套全新的衣裤鞋袜,供二人更换。
又买来一些热腾腾的包点,让他们祭祀五脏庙。
王承恩一边吃,一边再探问外面情况。
奏只简单道市面欣喜,一切如故。
对百姓而言,只不过是除旧近新,换一个皇帝,他们照旧生活。
当然有些人哭怀前朝,担心崇祯帝安危,然而这些人终究只是少数。
朱由检嘴中塞入包子,嗅到食物的香味,才想起自己整整半天未尝用餐。
热腾腾的肉包子,比之宫中生冷的御誊,更是滋味百倍。
听着奏叙述外面见闻,突然递上一个包子:“你也吃吧。”
“不用了,我不用吃东西。”
二人奇怪,奏索性道:“正如神仙餐风饮露,魔女亦差不多,无需进食自可生存。”
王承恩趁机问:“尔等魔女是否会……会吸食男人精血为生?”
奏一呆,仔细思索方明其意,整个人开怀大笑:“虽叫‘魔女’之名,却不是那样子。”
朱由检提问:“然则尔等‘魔女’是为何方神圣?”
奏止住笑意,直盯向由检,似是看穿他内心所思所想:“魔女都是脱离天地,遗世而独立的存在,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悠久求恒,可悲的女生。”
知道她不是吸**血的怪物,却没有多少安心。
感觉她隐瞒很多,话亦说不全,朱由检再问:“能够不生不死,不是好事吗?”
“肉体是不生不死,灵魂却不是。忍耐千年万年亿年,终有一天忘记自己是谁,生尸走肉,最后自我封印,长眠大地之下。”
奏悠悠别过头,瞳孔凝视于远方之外。
“你得看着身边的人离开……纵使沧海桑田,物事人非,你还是孤伶伶一个人,待在不属于你的时代,永远生存下去……你真的觉得这是好事吗?”
朱由检听出她话语中带着难以掩藏的悲伤,不由得忆及自身这几天的经历。
虽然奏甚么都没有说,却有几分感怀。
他并不祈求不老不死,尤其是当皇帝的十七年岁月,有辱无荣,有苦无乐。
如果要他永远做下去,那样子与死刑无异。
“汝亦如此?”
“我当然没事啊,因为有着永恒不息的心愿,能够历劫千年依然努力下去的目标。”
“你的愿望是……”
“秘密。”
奏非常果断地打断朱由检的询问。
“最初你我立契时,曾言有朝协助我光复山河时,会向我提出一个要求,难道与此有关?”
“没有。”奏直接道:“至少,那不是现在阁下能帮得上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