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照自作主张,之后不免腼腆:“姨娘会否责怪孩儿多事?”
奏心想正好借机会晓以教化:“有听过齐桓公吗?”
“春秋五霸之一?”
奏点头,一直以来她都不是直接说教,而是借史事寓言来导引皇帝皇子:“刘向《说苑》言:‘桓公得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失管仲,任竖刁易牙,身死不葬,为天下笑’。知其故耶?”
“桓公得管仲、鲍叔牙,遂能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晚年重用易牙、竖刁、开方三贵,终致内宠乱政,虫流出户而不葬。”
非常标准的答案,但奏并不希望朱慈照的见识止于如此水平。
“管仲曾进言,竖刁‘其身不爱’;开方‘其父母之不亲’;易牙‘其子弗爱’。俱弗能爱君亲君,莫能用也。然管仲死,桓公仍与竖刁共事,实自招灾祸,无从辞责。”
朱由检插口道:“‘亲贤臣远小人’,此事我明白。”
奏不想将话说得太直接,但见听者不解,只好再道:“观人必先察其品格德行,无论贤臣,抑或明君。欲成大事者,勿忘于此。”
二人啄磨半晌,朱慈照又问:“是否日行善事,爱民若子,即为明君?”
奏抓抓头,看来天资不高,只好后天加油,再道:“汝知张九四乎?”
朱由检及朱慈照点头,身为明室后人,念书读史,必听其名。
张九四,即张士诚也,元末与朱元璋争夺天下的群雄之一。
“张氏盘踞泰州等地十余年,保境安民,轻徭薄赋。此爱民耶?”
朱由检不喜转弯抹角,直接问答案,奏这次偏生不应。
“‘品格德行’乃虚无之标准,皆从其人本身行为定断,而‘尊亲’‘敬长’‘爱民’为最易展现。对百姓而言,自必然喜欢‘爱民’之君。然君主之‘爱民’,有时却是‘害民’甚至‘害己’。”
奏见二人终究想不通,只好摇头叹气。
她直接说答案当然不难,难在二人不能直接“悟道”,终究无得无功。
其实之前教学时,已经常常提问,累积不少问题,引发他们思考,但就是无一悟出解答。
半时辰后雨势休止,队伍抵达一所废寺前。遂于寺内外生起数处火堆,脱下棕衣斗笠,围火烘身。
马车停在寺外,奏生怕朱由检等人受到感染,嘱咐留在车上,她独个先下车诊症。
朱慈照不怕死,偏生要下车接触,由检不允。
“姨娘乃一妇道人家,如无人领提,恐招众议。”
妇人自个儿到一堆男人面前,连夫家的人都没有半个,难免招人口实。
朱由检沉吟后,决定自己去。
朱慈照说自己认识许生,可为牵引,结果是王承恩及陈圆圆留在车上,而“木氏”父子双双下车。
奏不敢拂逆其意,心想这对父子十居其九是恃着自己生病必有治疗,无从担心个人安危,未免过于自信。
当然顺便埋怨古人礼法太严,将来有机会一定全盘推翻。
三人下车,见有幼童三四人,围在马车及隐打转嬉戏。
许生趋前,与由检及慈照客套一番,又盛赞木夫人大方得体。
奏当然不会丢二人的脸,盈盈叩拜行礼,十足大家女子风范。
其余人等只道这位“木守信”是高门富户,大家同是天涯逃难人,竟然一见如故,热烈问长问短。
幸亏奏早有先见之明,令二人背熟杜撰的身世背景来历,才不致口吃穿帮。
虽然大家对奏身上的和服另眼相看,只道是异国服饰,对方又是过客,也就未及细问。
许生引领朱由检三人穿入寺内,僻一干净处坐下,奏便说可以。
负责领头的是一位姓阮的大汉,乃明室举人,得知木家乃行商,颇有偏见。
士农工商,在读书人眼中,无商不奸,地位低贱,岂会与之交流。
再闻其夫人懂医理,更是不屑:“女子无才便是德,且男女有别,岂有女人替男人诊症之理?”
对方当面骂奏,故意说得高声,朱由检及朱慈照各有想法。
前者心想此子竟敢辱吾妻子,他朝我重登帝位,第一时间是革其功名;后者内心发笑,他有眼不识泰山,奏岂可用寻常女子视之?
许生身为引荐人,最是头痛:“如今众多乡里染病,恐怕撑不到省城找大夫。此间有缘遇上懂医理者,不妨一试。”
其他士绅亦有人支持:“今盘川不多,而病者甚众,恐不足以付诊金,岂能让家眷妻小活生生受罪?”
古代都是由士绅议事决定,一般村民无发言权,更别说普通女子。
奏倒是不介意,放任他们辩个明白,省得扯入麻烦事中。
最后姓院的决定先试试奏的本事,他走到由检面前,假意客套一番:“鄙人姓阮,名举学,陕西同州人,庚午中举。闻令夫人会医理,欲亲诊之。”
庚午年,即是崇祯三年。朱由检及朱慈照倒是默默记住此名字,目前乃逃难之身,隐为木氏,自然不敢揭露真身。
一旦他朝再面南称帝,嘿嘿,阮举学,你死定了!
“阮举人,吾之贱妾,尝于官中为医官,从未断错症,请安心。”
有人听闻后恍然大悟:“昔时曾于官中用事,无怪乎举止优雅大方。”
“吾亦闻官中有女医生,专诊妇人之症,原来果有其事。”
后面的士绅慢慢理解,阮举学仍然诸多不满,递出左掌:“请断症!”
奏心底冷笑,这迂腐儒生,真的以为女子好欺乎?
一般医生诊症,须“望闻问切”。然而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奏身为女子,在礼法之下,不得随便接触男子,连把脉都办不到。
只是对方搞错最基本的事:奏本来就不是大夫,从来都不需要把脉,直接问书本就可以。
“三日前项痛腰痛,酸软乏力。鼻干口燥,常时喝水仍无治。是耶?”
阮举学大惊,奏句句属实,旋即细思:“必然是方才木家人与姓许的聊天,打听回来。”
再道:“岂有望而断症,定是打诳。”
奏微笑以对:“古时扁鹊见蔡桓公,望而知其疾,非难事也。”
阮举学暴跳:“好呀,汝是自攀神医乎?”
奏瞧不起这浑蛋,故意刺激他道:“不是自攀,而是事实。”
阮举学还想辩驳,其他人即时拉止。
他不信,其他人可不敢不信。
有人妻儿俱疾,抱恙数天,连日疲累。眼下既有大夫,图个安心亦是好事。
最初只是少数几人冒险一试,奏全部望一望即可道明其身体状况,不外乎是恶寒遍体、四肢厥缺。
想他们连日赶路,吃不好睡不饱,身体有小病小痛,自是常理。
奏最是担心,潜伏于体内的时疾,会趁虚而发,形成顽疾。
尤其刚才众人淋雨湿身,倘再强撑上路,恐怕有半数病发不治。
这批人只要固本培元即可自痊,奏吩咐他们这几天留在此休息,勿再赶路。
当然能不用权具最好,乐意递上药方,之后路过城镇时再购入草药即可。
渐渐大家怕吃亏,都汹涌上来,朱由检及朱慈照帮忙控制人龙,这下子终于钓到奏最想要治理的病人。
他们体内潜伏恶疾,汗水特别多,胸膈痞闷,甚至舌黄舌黑。幸亏尚处于早期,仍可及时对症下药。
这批人不能久等,奏让许生等乡民在附近山头采集芍药、黄芩、甘草等山草药,就地取材即时煲煎,让这几人喝下。
不多时那几人即时冲去寺后大恭,畅顺无比,一泄如注,通行无阻。
待回来之时,纵脸上稍白,四肢酸软,呼吸已有改善,夹脊不刺,纷纷大呼有效。
如是者已耽误一天,除举学等少数儒士外,众人几乎不再有疑心,竞相称为“女华陀”。
奏受之有惭,都推给朱由检及朱慈照挡住。
父子好久没有享受盛誉,一时飘飘然,感觉像是回到过去当皇帝皇子时的日子。
奏见时间差不多,便轻声提示朱由检,该是时间启程。
“青山不举,绿水长流,咱门后会有期。”
许生亦如实自介,名真之,现时仍是秀才。
换着以前朱慈照根本不可能与秀才相识,如今却想此番际遇难能可贵,双方殷切握手。
许真之当然不知道眼前乃崇祯帝之子永王,竟然诚恳许道:“尔思维明晰,倘用功读书,他朝必成大器,望多提携草民。”
奏在旁边听着,心下窃笑。
许真之这番彻头彻尾是奇遇,居然会与落难王子结缘论交。
可见人之际遇离奇,委实以难想像。
也许若干年后,许真之会将之当成奇谈,向儿女子孙说自己昔年和崇祯帝、奏皇后及永王有交情呢!
众人辞别由检马车,朱慈照好奇问奏,阮举学那些人拒不听话服药休息,之后会如何。
“没甚么,小病难免,估计头发掉一堆。”
大家听罢,一时愉快呵呵笑。
至于之后重遇许真之等人,又是另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