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的到来总难免会是有所迟延,但赤山会在淅川、东湖、棠邑三地完成逾两千余艘大小舟船、逾四万精壮船工、水手的集结之后,金陵才得到准确的消息,沈漾、杨致堂、杜崇韬等人怎么都不会觉得这是正常的。
韩谦十日上奏疏禀明联梁伐雍的计划之后,政事堂还特地着有司多关注赤山会舟船的动向。
而郢州、襄城以及沧浪城乃是赤山会前往淅川的必经之所,池、舒、润、扬等地则是赤山会舟船往东湖、棠邑集结的经必之地,这些地方都是右武骧军、左武骧军以及右龙武军等朝廷禁军的监视之下。
一直拖到元月底,才有赤山会舟船及人马集结的准确消息传来,怎么可能是正常的?
不仅消息如此迟延是异常的,而此次棠邑动员、集结人马的意图,也是异常的,绝非是韩谦所声称的那般单纯为联梁伐雍而发兵。
不要说杨恩、沈漾了,杨致堂、杜崇韬、郑榆、张潮一个个在这样的世道熬活下来的大臣、宿将,哪一个会是蠢货?
发兵进攻雍州,用不到水军。
而即便棠邑境内物资不足,需要从其他州县采购一批,但什么规模的物资集结,需要一次就动用四万多人马的水路运输?
集结于三地的赤山会两千多艘舟船加起来,总运力即便没有一百万石也相差无几,这也就意味着如此庞大的运力,一次都用足的话,就能运送足以保障五万兵马近两年的作战物资消耗。
而正常的后勤保障,即便棠邑军的这次联梁伐雍所需物资都从棠邑之外筹措置办,以水路三个月为一个运输周期计算,棠邑军也仅需要集结六到的舟船运力就足够用了。
而至于物资运抵荆子口、武关以及颍水沿岸码头之后的陆路运输,可能会需要数倍规模的运军,但那也与赤山会没有半点关系。
现在情况下,棠邑以往通过赤山会对江淮、川蜀等地的商货输出,也都暂时中断下来。
除了赤山会的异常集结外,韩谦十日上书出兵伐雍的同时,也请朝廷提前调拔今年应付的八十万石粮谷。
韩谦的奏疏自然被搁置起来,没有拿到政事堂议决,更没有交给两宫太后裁定,自然不会交给度支司、盐铁转运使司去执行。
理论上棠邑无法额外从朝廷得到一粒粮食。
然而等沈漾派人调查赤山会这次异常集结的诸多细节外,才突然间惊觉,理应年后分批从诸州仓运往襄北供给招讨军补给的粮秣军资,年节之后的两三天时间里,就相继接到盐铁转运使司的函文,要求将诸州仓已经提前收拢好的粮秣物资,全部交于赤山会的舟船提前启运。
这些事都发生在韩谦正式上奏疏之前。
赤山会拥有载量逾五千石的大仓船,长途运送大宗物资又快又省,这几年大楚的几处主要纲粮州基本上都交给赤山会承运。
招讨军集结八万多人马,去年半年就消耗粮秣等物资近八十万石。
今年考虑到最终要促使赵臻率部出武关,接掌邓均两州,以及保持对梁州叛军的军事打击,对襄北的军事物资拨付,即便考虑会就地解决一部分,但计划从外州县调拔的不会低于一百万石。
这些粮秣物资,自然不会是直接从金陵调运,而是指定几处纲粮地,统筹安排将纲粮以及捐赋的其他各类物资,直接运往竟陵、襄城等地。
在韩家的斡旋之下,之前以及之后的物资运输,基本上都由赤山会承担。
现在盐铁转运使司发函,提前集中启运一批物资,虽然有跟计划有些不一致,但州县都没有怎么起疑心。
当时韩谦还没有正式上奏疏,京中也没有下令要诸司关注赤山会的异动,而即便后续有令旨传到州县,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棠邑军的诸多异常,意在争夺邓均二州的辖管权,并没有几个人将这些事直接联系起来。
这些粮秣交给赤山会的舟船承运,各地同时还都会派出押纲官。
不过在船运途中,这些地方派出的押纲官又接到盐铁转运使司的文函,提及因棠邑筹措讨雍战事所需,这批粮秣物资将更改计划,需直接运往淅川、东湖及棠邑等地卸货。
押纲官多为官职低微的小吏,难以直接对抗盐铁转运使司的函令。
更何况赤山会都是棠邑的人马,他们对抗也毫无作用。
有一些人较为警醒,但也只是提前派人回各自的州县传禀消息,再由州县派人金陵核实。
除了原本应供给招讨军的粮秣,也有一批年后二三月份才会陆续启运到金陵的纲粮,也被赤山会用同样的手段提前截走。
统计下来,诸州县总计有逾四十万石粮草,被赤山会截走了。
这时候谁还能认为这一切是正常的?
在新的消息不断汇总过来之时,尚书省内的气氛压抑得就像暴风雨将来临之际的那一刻,谁也猜不透棠邑这次到底想干什么。
“盐铁转运使司转让诸地的公函,皆是韩道昌在年节前后签署用印,有两个州接到函令后,还曾派人携函紧急赶到京中,找盐铁转运使司核验,但年后司院值守的两名主事,皆是韩道昌的人,消息就这样被隐瞒下来。而这两名主事三天前借巡视棠邑的粮运,都随韩道昌前往东湖了——我刚刚派人核察过,这两名主事的家人也于数日前秘密离开金陵。”张潮身为盐铁转运使,坐在政事堂之上,看着沈漾、杨恩、杜崇韬、杨致堂、郑榆、郑畅等人虎视眈眈的盯过来,也是羞愧难当。
他身为盐铁转运使,不仅盐政及诸榷卖之政,乃至纲粮贡赋的转输以及各地所设诸多的市监,皆是他掌管。
赤山会的商船能通行于州县,首先要拿到盐铁转运使司的照帖,之后才能是与州县交涉;而赤山会输纳的市泊税及过税等,也都是由盐铁转运使司在各州下辖的市泊司及盐铁监院直接打交道。
当初延佑帝同意赤山会于诸州贩运商货,也下旨要求盐铁转运使司负责严加监管。
就在盐铁转运使司的眼鼻子底下,赤山会报备七千多名船工水手,实际拥有的船工水手多达四五万人,而这次赤山会直接从诸州县截走四十余万石粮草拖到这时候才被察觉,纰漏都出在盐铁转运使司。
当然,这一切可以说是韩家势大之后,韩道昌在盐铁转运使司任郎中官却能与他分庭抗礼所致,但张潮以户部侍郎兼领盐铁转运使,又岂能推御掉所有的责任?
“当立即请两宫太后下懿旨,着大理寺缉拿韩道铭等人归案,并着右龙武军、左武襄军在润州、池州以及信王在楚州加强戒备,以防生变!”郑榆神色凝重的说道,即便他郑家之前与棠邑合作颇好,但在这样的严峻事态面前,他需要首先站出来表态。
“不管韩谦的意图是什么,但年后朝中风议韩谦为夺邓均两州的治权而决意联合梁军进攻雍州的消息大盛,必然与这一切有直接的关系——棠邑密谍不会仅限于盐铁转运司及户部,比起立刻缉拿韩道铭归案,大理寺、御史台及刑部或者更需要从这一条线索,去摸清楚朝中到底被棠邑渗透到何等地步。”杨恩蹙着眉头说道。
此时的棠邑仿佛是被铅色乌云浓密的笼罩着,他也彻底看不透韩谦到底想干什么,但有一点他是深感后怕的。
金陵足足有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竟然被近在咫尺的棠邑完完全全的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很多主张上,杨恩跟棠邑很是接近,但不意味着他会容忍韩谦有逆而取之的野心。
不管怎么说,除了着侍卫亲军以及拱卫京畿两翼的右龙武军、左武骧军百倍警戒,除了派信使赶往楚州见信王杨元演,着其提高战备等级外,梳理朝中被棠邑渗透的程度,在杨恩看来,也是急切需要做的事情。
要不然的话,不仅金陵的一举一动都在棠邑底下,将处处受制于棠邑。
“这个云朴子要不要着大理寺立刻派人过去缉拿归案,由大理寺的刑吏接手,应该能从他身上挖出更多的东西来!”黄惠祥阴沉着脸问道。
听郑榆这么说,诸多人又是一怔。
慈寿宫变一事,很明显说明云朴子乃是受韩谦所命潜伏在长信宫附近的暗桩,但要是直接缉拿云朴子,由大理寺的酷吏接手,是有可能挖出更多的东西,也极可能将宫变背后更隐密的曲折挖出来,但这又必将直接动摇新帝继位以及长信宫太后的根基。
黄惠祥的用意是这个?
延佑帝遇刺身亡、慈寿宫变发生才刚过去半年,难道说他们就要废黜新帝,另立福王为帝?
“要不要缉拿云朴子,或许当禀明长信太后再议。”周启年身为中书舍人,在政事堂议事没得赐座,他与张宪、秦问等人站在诸位所坐的两列长案之后,遇到必要时才会站出来发表意见。
此时议废立,看似对黄家最为有利,但周启年深知此时擅议废立,会直接损坏政事堂诸相的威信,京畿中下层将吏以及诸州县必然人心惶惶。
没有棠邑这个迫切的威胁在前,有这样的机会,黄家自然要利用,京中慌乱一阵子也就熬过去了,但要是棠邑真有藏着什么野心,他们此时擅议废立,先将自己搞得虚弱不堪、一片混乱,不是犯傻是什么?
虽然黄惠祥是目前在中枢代表黄家之人,但周启年不能不为大局着想。
“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长信太后应该会有分寸——侍卫亲军暂时先确保诸门防务不会出什么异常,便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们进宫参见长信太后,请长信太后拿主意!”杨恩看向沈漾、杨致堂、杜崇韬三人说道。
他们直接派人去拘捕韩道铭、云朴子,与长信太后亲自下诏拘捕韩道铭、云朴子,这背后有着本质的区别。
即便长信太后及新帝是得棠邑暗助登位,但棠邑真要有逆而取之的野心,杨恩也相信长信太后也知道要怎么取舍。
他绝不敢想象这时候擅议废立能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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