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与众人互望了几眼,俯首道:“皇上,张府尹所奏确是实情,如今海宇宁谧,足称治平,然征敛无艺,政令乖舛,中外嚣然,丧其乐生之心。诚宜及时荡涤烦苛,弘敷惠泽,俾四海烝黎,咸戴帝德,此固人心培国脉之要术也。”
万历眉头一皱,张四维这话的意思,已经从张国彦减免商税的请求上升到朝廷的大政方针上来了。真是想不到啊,看来张四维也打算拿这事情做文章。
“嗯嗯,张阁老所言甚是,那你两位呢?”万历点点头,又向申时行与张学颜发问。这二人却似乎没有思想准备,犹豫了好一会,才先后道:“臣附议。”
每年为了征缴税赋,大明各地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端,这点子采办摊派致使几个商户受损,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所以两人对于张国彦所提的减税建议并不怎么看重,即使皇上见召,也只打算跟着来附和一下,将这事情早早定下来即可。但张四维刚才这番话,却明显另有所指,两人心中都一下警觉起来,但这时候情况尚不明朗,也只好先看看再说。
“如此看来,张京尹的奏请确实是利国利民啊,朕当欣然从之。”万历笑着对张国彦道。
“皇上圣明。”几人见皇帝答应得如此爽利,赶紧将马屁及时奉上。看来事情可以顺利解决了,这样也不错。
“只是不知这杂派钱粮若是通通免去,相关支用又从何而来呢。”
张国彦对此早有计较,忙道:“皇上,这几年本地存留税粮颇足,酌量催徵并以库贮银两抵补即可。”
“嗯,那这存留又是从何而来啊。”
“这~”张国彦一愣,只好回道:“皆为历年的正赋所余。”
“正赋与商税,难道不都是取自朕的子民?无非一者来自小农,一者来自商贾。张卿,奈何要厚此薄彼呢?”
张国彦一听这话,忙道:“皇上,杂派钱粮摊诸田亩,则每亩不过增数文,小民尚可支撑。如今大小诸司物料,取具本府印票出买,而铺户凭票兑钞,往往其价但半给。现铺行之役日繁,诛索无止,于京师商贾尤重,常有资财告罄、家破人亡者。皇上如天之仁,还请体恤商人之苦。”
听着张国彦的解释,万历心中不免叹息,张国彦说的并不算错,但原本历史上大明的灭亡,就亡在这并不算错的解决之道上。什么费用都往土地上摊,今天加一块板砖,明天添一根稻草,最终的结果就是整个社会的重负都被压在了农民的身上,造成严重的失衡直至倾覆。
而张国彦的话里,还道出了另一个关键症结——腐败。腐败程度越高,会导致同样的征缴,民众负担越重,同样的开销,产生的效用越低,并最终形成恶性循环。
华夏历朝历代的中后期,腐败问题都很严重,而此时的西方社会,同样腐朽不堪。万历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能够一下就根治这个人性的顽疾,但他深知明代官吏的腐败问题,很大的程度上是源于其不合理的行政制度,只能寄望于日后,通过逐步调整政策来减轻腐败的严重程度。
万历道:“张卿,京师之地,有多少行商坐贾?”
“启禀皇上,在册铺行共计约八万家,至于行商之数,却是不好计算,想必不下于十万之众。”这个问题万历几天前就发落下来了,张国彦事先还是做了些准备,此刻皇上再一提起,马上就回答出来。
万历点点头,取出两本书册,递给张国彦,道:“你且看看,朝廷一年之中,到底征缴了多少商税。”
张国彦忙起身接过,见是几本《万历会计录》,分别记录了隆庆六年大明官府一年的各种杂项收入,工商税赋也包括在其中。
张国彦在那急急翻看了好一阵都没有下文,万历不紧不慢地道:“张卿,要不要请大司农来指点一二啊。”
张学颜一听提到自己,心头不免发虚,他很清楚,大明每年征缴的商税微乎其微,京师的商人就算负担重一些,平均下来也是很轻的。而且商税属于杂项,涉及包括宫中在内很多部门的利益,真正能落入户部口袋的就更少了,所以他并不在意张国彦关于奏免部分商税的请求,这点钱本就无关大局,反而容易生出事端,倒不如免了的好。
但此时此刻,他却是后悔起来,怎么一开始没把这问题给想透彻些呢。屎不臭,挑起来可就臭了,张国彦这回肯定讨不了好,千万别连累到自己。
一旁的张四维也觉出不对头来,皇上对于各地请求宽免的奏报处置一向都是来者不拒,而张国彦的为人他是很清楚的,办事很靠谱,所奏必然是有理有据,所以他才会说出那一番上纲上线的话来,想要借此将矛头引向朝廷的大政,为自己日后施展宏图大计做一番预演。
没想到皇上随便取出几本书,就把张国彦给难住了,张四维心中不免焦急起来,暗骂这张国彦真是不成器,几句话就给问住了。自己起先说得那些话,眼下看来实在是太不适当了。
张国彦这会儿哪管得了别人怎么想,《会计录》里那些记录到一毫一厘的数字看得他头昏眼花,但他并没有在京师所征缴的工商税费中找出一个了不得的大数字,估计加起来也就那么多。他渐渐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在皇上看来,工商税一点也不多,那么自己所奏的问题就肯定有夸大的嫌疑。
想到这,张国彦忙辩解道:“皇上,工商之税,原有定额。如今或以加纳军士粮赏为由,或以增助衙门公务所需为由,滥收商税,偏累畿民,实不可取啊。伏愿陛下不以帑藏充实之为多,而以闾阎之疾苦为惧,尽停正供外一切诛求。”
万历不耐烦了,冷声道:“张卿,军士加赏,衙门增支,加了多少,支了多少。军士一年钱粮是多少,朝廷一年收取商税是多少,摊到各家商贾,每家又是多少。
“这~”张国彦一下就被皇帝如连珠炮似的发问给问懵了,理民从来讲究宽刑简政,但若是这样去深究,哪还玩得转。
万历又道:“滥收商税不可取,难道随意削减就可行吗?”
张国彦根本就答不出皇上提出的这么多问题,更列不出大量的数据来佐证自己的观点。他手里也掌握了不少事实,哪个衙门摊派了哪些杂费,给哪些商户造成了巨大的负担,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情。本来还预备着要提出几样具体的税种,打算到时候就建议皇上裁减这几样税种。
但现在他却已意识到,在皇上看来,自己提出的理由根本不是理由,自己想到的解决方案也根本不是良方妙法。
越想张国彦心中就越发觉得慌乱起来,抬起头茫然四顾,周围的几人似乎都在刻意回避自己。好半晌,他只得缓缓合上《会计录》,伏在地上做最后的挣扎,哆嗦着道:“微臣老眼昏花,一时间实在看不大清楚,还请皇上恕罪。”
“嗯,那就去户部拿底稿,回去好好看清楚,好好想明白,过几日再来回话。”万历淡淡道。
“啊~微臣遵旨。”张国彦真是蒙了大赦,赶紧叩头领旨,又将手里的《会计录呈上》。大殿内其余众人也都是一呆,没想到皇上竟这么好说话。
却听万历又道:“朕觉得张阁老所言甚是,如今征敛无艺,政令乖舛,中外嚣然,丧其乐生之心,诸位爱卿回去都该好生思虑一番,究竟该如何荡涤烦苛,弘敷惠泽。”
“臣遵旨。”几人忙再拜称是,心里却都五味杂陈,各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