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有了充分的理由,万历不再犹豫,马上传旨:追回前旨,罢免潘晟,并任命张四维为首辅,申时行为次辅。
对于余有丁依着成例所上的辞谢疏,不允。
很快,张申二人升任首辅、次辅,余有丁入阁的圣旨在朝会之上正式宣布。
散朝后,万历又在文华殿接见了三位履新的阁老。如今的朝会早已没有了实际意义,君臣间要想有所交流,只能在召对时再谈。万历还特地叫上了冯保,随自己一同前往文华殿。
冯保心里虽恨得咬牙切齿,根本不想和张四维等人打照面,但这种情况下,他作为内廷的首脑,也找不出理由推托。
一番叩拜后,君臣间少不了先来一番场面上对白,就连冯保都不得不装出副笑脸恭贺几句。
由于张四维已经代行了一段时间的元辅职责,也就没再搞什么就职宣言,反而呈上一部手稿。
万历拿起一看,原来是自己交代下去编撰的《制图新法》初稿,看来张四维还是蛮会来事的。
略略翻看了几页,万历合上书稿,满意地笑道:“三位爱卿均是朕的股肱之臣,朕素来倚重。如今国势稍振,我等君臣仍需和衷共济,上下一心,继先生未竟之业,措天下于至治。”
“臣遵旨。”三人忙再拜领旨。
万历说的这番话,是他对新内阁班子的期待。他很清楚张四维与张居正在政见上并不合拍,历史上张居正死后所遭遇的惨剧,张四维在其中可没少掺和。
眼下张四维既然主动示好,而他也还要借张四维的手来对付冯保,万历就干脆把话说明一点,希望张四维能有所领悟。
聆听完皇帝的交待,张四维正准备领着申时行、余有丁向皇帝告退,申时行却带着抱歉的笑意道:“启奏皇上,微臣还有件私事尚需向皇上奏明。”
“哦?申先生有何事,但说无妨。”
“微臣小儿用嘉,与礼部徐尚书之女定有婚约,现婚期已近。微臣不得不代小儿先来向皇上告个假,还望皇上恩准。”
“呵呵,才子配佳人,实乃天作之合,可喜可贺,朕焉有不准之理。”万历心中虽对这种早婚现象很不以为然,却还是笑着批准了申用嘉的婚假。
“多谢皇上。”申时行赶紧再拜称谢,旁边众人也纷纷向他道贺,给这场君臣召对添上了些许喜庆的气氛。
召对结束,万历一回到乾清宫,便钻进书房仔细阅读起《制图新法》初稿。这部初稿他花了不少心思,目的就是要借此修复华夏传统文明中的几个薄弱环节。
华夏文明源远流长,自上古时期开始,先民们就热衷于将形意结合。无论是语言文字,还是其它各种艺术形式,往往并不注重准确还原事物的本质属性,而是在此基础上进行提炼整合,并赋予其深刻的精神内涵。
这与古人对客观世界的认知能力有限有关,在简单粗浅的认知基础上,人们的主观想象却是无穷的,可供发挥的空间更大。长此以往,这种偏差又反过来严重制约了人们认知客观世界的观察分析能力。
到汉代,儒家思想的独尊地位得到确立后,这种趋势就更加难以得到扭转,脱实就虚的情况愈演愈烈,很多学问技能都失去了其原本应有的功用。
绘画雕刻不追求准确描绘对象,拳法武艺不强调克敌制胜。专注于探究事物本质的人,则多被贬为匠人、武夫,严重阻碍了人们探寻真理的能力与意愿。
另一方面,这个时代的人们只能在凭感官可以直接观察到的现象基础上进行思考,并在此基础上得出结论。所以古人往往对质变很敏感,而对量变缺乏足够的认识。而度量衡体系正是研究量变的先决条件,也是以数学方法解构客观现象的基础。
完备的度量衡体系,可以为人们探寻未知领域提供极大的便利。由此人们就能通过不断的研究探索,最终揭示出客观世界运动变化的本质。
本来这些认知都需要人类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之中去不断摸索分析,才能逐步总结出来,而华夏的传统文化环境与社会环境却又严重禁锢了人们思维能力的发挥,使得思想上的突破迟迟不能出现,直到万历这个穿越者的到来。
万历自穿越过来以后,通过反复思考,得出的结论就是:如果大明能够挺过几十年后的危机,这层认知上的隔阂迟早也会随着外来文化的涌入而被捅破,但到时候不仅大明社会环境会因思想观念的分裂而陷入混乱,而且有可能长期处于落后状态,从而错过地理大发现这一关键的历史契机。
既然这种作茧自缚的局面始终无法靠自身来打破,那就不如自己出手,主动加以引导,让世界观的转变过程更加顺利一点,带来的收获也更加丰富一点。
《制图新法》这部书虽然早已到了张四维手中,他经过仔细审阅,也只是觉得这书中的内容会对工商手工业产生影响,根本意识不到其背后的深远意义与万历的真实意图。所以他才将这书稿当做讨好皇上的筹码献上,至于万历后来提出的财政预算新法,他却还在一拖再拖。
这部书的编撰过程中,万历就已通过弟弟朱翊镠多次对其提出了指导意见,但呈给他的这部初稿里还是存在许多让他并不满意的地方,只好亲自加以修改完善。
比起与朝堂之上的臣子们勾心斗角,万历倒是更喜欢干这些技术活,毕竟当年他就是靠这些混饭吃的,而且混得还不错。
虽然他也记得不少伟人的不朽诗词,却丝毫没有靠抄袭去做个文豪皇帝的打算,他只想继续做好他的工程师,为这个时代带来一些实实在在的变化,并以此带动人们主动去思考去探索。
不过万历总算还没有忘记自己作为皇帝的那份职责,到了下午,他就叫人去兵部,传喻兵部尚书梁梦龙、蓟辽总督吴兑、蓟镇总兵戚继光于次日进宫面圣。
梁梦龙一接到皇上口谕,马上就命人分头去告知吴兑和戚继光。吴兑在京有宅邸,而戚继光这阵子一直都守在他向兵部报备的住处——敕建火神庙等消息,当兵部书办将皇上口谕转达过来,戚继光很是高兴,赶忙取出银两答谢来人。
自打上回在张居正府上意外遇到皇上,差点惹出事端后,戚继光就一直老老实实在火神庙候召,根本不敢随意走动,毕竟这段时间京师的情况太过微妙,以他边将的身份还是该谨慎些好。
不过戚继光一向很擅于交际,即使不出门,依然有不少交好的官员主动前来拜访,让他不至于觉得太过憋闷。
送走兵部书办,戚继光刚回到屋内,门外便有亲兵禀告:“启禀大帅,徐文长老先生前来求见。”
戚继光一听,顿时大喜,赶紧道:“快快有请。”说完,他自己也起身来到屋外廊下相迎。
不一会,亲兵便领进来一名身穿身着灰袍的清瘦老者,正是山阴徐渭徐文长。
还离得老远,徐渭就笑着跟戚继光打招呼:“元敬老弟,数载不见,别来无恙啊。”
戚继光也赶紧迎上前去,大笑着拱手道:“文长兄,你可叫愚弟一顿好找啊。”
徐渭忙道:“山野村夫,自在惯了,老弟莫怪莫怪。”
徐渭当年是戚继光上司胡宗宪的幕僚,与戚继光相交多年,此刻二人见面都是分外高兴,谈笑着携手入内。
二人进屋,甫一落座,戚继光就问道:“先生此次来京,可还安好。”
“哎,一言难尽啊。”徐渭感慨地一声叹息,他与戚继光交情深厚,当下也不隐瞒,将这一年多来在京师的遭遇一一告知了戚继光。
原来徐渭的同乡张元忭乃是隆庆年间的状元,现任翰林侍读。二人素来相熟,还曾一同修撰过《会稽县志》。
年前张元忭邀约徐渭来京,本意是想提携照拂老友一二,但张元忭是个性格严峻、恪守礼教的道学先生,而徐渭却生性放纵,不愿受传统礼法的束缚。两人经常发生争执,使徐渭大为恼火。
且徐渭虽负大才,素有文名,偏偏科场不利,到老也只捞了个秀才功名,在京期间饱受一众官僚的轻慢,令他心中更觉郁愤,自此不是流连于京师内的勾栏瓦舍,就是去京师周边各处名胜游历。
戚继光与徐渭一直有书信往来,早知道徐渭人在京师,所以进京后曾叫亲兵去张元忭府上请徐渭前来相见。谁知徐渭却玩到今日才回张家,一得到消息便赶紧前来拜会老友。
戚继光知道他早年受胡宗宪的牵连,饱受磨难,性格难免偏激,听得徐渭不停诉苦,只笑着温言宽解道:“先生性情中人,自然是受不得这诸多约束。”
“哎,知我者元敬也。”老友的宽慰,顿时引得徐渭大为感动。
对于徐渭的学识戚继光也一直很是敬服,当年奉命北上,就曾请徐渭随军来到蓟辽,还推荐徐渭教授李成梁之子李如松兵法。徐渭在北方待了数年,后因身体不适,才不得不返回老家。
这次戚继光一进京就去联络徐渭,也是想请他过来替自己参详一二,眼见徐渭在京师待得并不顺心,戚继光便趁机道:“先生若是不弃,大可来愚弟这里常住。”
徐渭一听大喜,忙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