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五六天下来,讲光了故事,用尽了手段,方水根渐渐招架不住方鸣谦,每天写完寒假作业,方鸣谦就黏着方水根,好奇地问这问那,十万个为什么层出不穷,方水根叫苦不迭,他灵机一动,把隔壁队长家两个儿子钢蛋和铁蛋叫到面前,指着方鸣谦说:“我外甥很听话的,你们带他玩几天,过年我买点烟花爆竹你们一起放。”
兄弟二人为了免费烟花爆竹接下了这个苦差。钢蛋高,铁蛋黑,两个人比方鸣谦大上三四岁,生性热情淳朴,他们带方鸣谦在岭底村转悠,赶鸡逗狗惹是生非,爬树挖洞胡作非为。几天后方鸣谦玩盯上了村口西边两只大鹅,远远看着它们耀武扬威在地里刨土啄食,方鸣谦扭头对钢蛋铁蛋说:“走,你们带我去打鹅吧。”
钢蛋铁蛋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用拗口的普通话劝诫方鸣谦:“你莫去,那两个哦厉害咧,狗都不惹它们。”
方鸣谦不信邪,大咧咧往前走去,上下挥舞手臂喊着:“鹅鹅鹅,曲项用刀割,拔毛加瓢水,红烧一大锅。”
两只鹅转过头,看一眼正在靠近的黄口小儿,低头继续刨土觅食,方鸣谦回头冲钢蛋铁蛋嘻嘻一笑:“看我抓一只红烧啊。”
钢蛋铁蛋连连招手:“你别去,快点回来!”
方鸣谦不管不顾,迈着大步走近篱笆,对着鹅大吼大叫:“你们举起翅膀,我就缴枪不杀!”
两只大鹅跋扈惯了,那里受得了这样挑衅,立刻转身正面迎敌,伸脖低头挥动翅膀,嘎嘎叫着对方鸣谦开始冲锋。方鸣谦一愣,没料到这两家伙居然主动进攻,他呀呀叫着挥拳摆腿,以为轻易就能吓退老鹅。两只老鹅冲到跟前,方鸣谦才发现这是两只庞然大物,竖起脖子和自己身高相当,他一脚踢去踢了个空,两鹅一左一右包抄过来,在他腿上狠啄几口,方鸣谦甩腿乱踢,蛮鹅扑棱着翅膀直奔面门而来,其中一只一口啄上他脸颊,方鸣谦哎呀一声挥拳打开,手背上又被另一只啄一记,脸上手上火辣辣痛起来。
方鸣谦自言自语喊起来:“算了算了,今天不跟你们打了,你们走罢!”
两只蛮鹅哪里肯饶他,扇着翅膀腾左突右冲,两只红色硬喙一张一合,宛如两只凶残大螯,轮番啄着手背和门面,方鸣谦定睛一看,手背上红肿破皮流血,这才害怕起来,顾不得好汉形象,转身逃跑高声呼救:“钢蛋哥哥!铁蛋哥哥!快来救我!”
钢蛋铁蛋连忙挥手:“快点跑过来!别打了!”
方鸣谦拔腿飞奔,屁股大腿刺痛连连,两只蛮鹅跟在身后,扇动双飞翼,撒开鸳鸯蹼,施展凌波微步一路追击,方鸣谦跑到两兄弟跟前,钢蛋铁蛋也害怕起来,转身带着方鸣谦朝瓦房逃跑,两只鹅追着三个人穿越半个村子,一路追到瓦房,三人逃进屋里,两只鹅还要追进屋里嘎嘎逞凶,兄弟二人手持扫把与蛮鹅厮打,方鸣谦也拿了一根烧火棍,从门廊一路打将出去,在门口打得鹅毛四下飞舞,叫骂不绝于耳,三人两鹅打得难解难分,屋里大人们听到动静集体出来帮忙,两只蛮鹅才悻悻转身,扇着翅膀嘎嘎叫着鸣金收兵。
赶跑了两只蛮鹅,三人手上脸上都受了伤,最倒霉是方鸣谦,手背上五六处破皮流血,屁股也痛起来,脱了裤子一看,屁股上大腿上七八块青紫瘀伤。钢蛋铁蛋唯恐遭方水根责怪,连忙把方鸣谦主动挑衅的事情说了,大人们这才哄笑起来,逗着方鸣谦,要他再说一遍红烧一大锅的歪诗。
被蛮鹅教训了,方鸣谦觉得脸上无光,就不愿再去村里玩耍,钢蛋铁蛋就带他去村口河边抓鱼摸虾,上游的军潭水库那时尚未完工,冬天浅水季河里依旧水流湍急,岸边河滩上大大小小卵石不可胜数,兄弟二人带着方鸣谦在河滩上捡石头,翻开沙土,四下寻找那种表面光滑纹路多变的小石子。捡完石头,他们爬上一人多高的巨石,躺在石头上晒太阳,兄弟两普通话说得磕磕巴巴,手脚并用给他讲听来的鬼故事,想要吓唬方鸣谦,方鸣谦听得意兴阑珊打着哈欠,过了一会反客为主,跟兄弟俩讲自己三岁时去女澡堂洗澡的见闻,兄弟俩听得面红耳赤骂他:“你真不要脸,跟女人一起洗澡!”
方鸣谦笑他们是老古董,接着又吹自己看过的安徒生童话,兄弟两听得连连摇头:“你讲的是外国的事情,不好玩,明天我们这里要放竹排,带你坐竹排好不好?”
方鸣谦点头,兄弟俩提了一个条件:“带你去可以,但是不能让你叔叔知道,他到我家告状,我们要挨打的。”
隔天一早,两兄弟就拉方鸣谦去河边,放竹排是村里大事,岸边已经站满妇女小孩,河对岸去了十几个人,放眼看去,对岸那座高山直入云霄,山顶云雾缭绕,茂密的毛竹林间,一条半人宽的黄色土道挖的十分平整光滑,从山顶陡直下来,铁蛋说:“你等着看啊,马上要放毛竹了。”
等了一会,方鸣谦听见一阵隆隆声响,人群欢呼雀跃,只见一根根砍去枝叶的毛竹筒光溜溜从土道里嗖嗖滑下,接二连三咕咚咕咚扎进河里,河对岸的大人拿了长勾,把毛竹一根根捞去岸边叠成一堆,看了一会钢蛋说:“我们先回家吃饭,这样子要下午才做竹排。”
吃了饭方鸣谦又溜出来,和钢蛋铁蛋在河边汇合,上午砍下的毛竹,变成了一只只竹排。竹排的做法很简单,十来根毛竹横着钉上五六根竹条固定,用竹皮绳一捆一扎,咕咚一声推进河里,就成了一只十来米长,四五米宽的竹排。村里的小孩们在岸边等着,每只竹排上都站一个大人,撑着竹篙把竹排靠过来,每过来一只竹排,岸边就跑上去几个小孩,欢天喜地站在上面顺流而下,等到最后一只竹排靠岸,钢蛋铁蛋六七个小孩带着方鸣谦上了竹排,铁蛋将一把竹椅往中间一放,招呼方鸣谦坐下,他们站在竹排上,摇摇晃晃随波逐流顺水而下。
竹排上方鸣谦有些害怕,河里碧波荡漾,脚下水声阵阵,竹排起起伏伏,河水从毛竹筒间的缝隙里涌上来,他摸了一把,冰凉刺骨。村里的孩子身经百战,个个欢呼雀跃,唯独方鸣谦小脸发白,两手牢牢抓住竹椅,漂过一段平缓河面,小孩们就激动起来,嗷嗷叫着,方鸣谦远远听见哗啦啦一片流水声,他抬头看去,前面几十米处就是一段险滩,河水湍急,前面竹排上的小孩们尖叫着从激流中穿过,竹排冲下险滩,激起阵阵白浪,冲过险滩的小孩们纷纷回头,冲他们招手呐喊。
进了激流,竹排一顿往前倾斜,方鸣谦更加紧张,铁蛋从背后按住他说:“别怕,过了这就好了。”
方鸣谦不肯再坐,站在竹排当中,水流湍急,竹排上下起伏左右颠簸,他穿的保暖鞋塑料鞋底很滑,浪头一激脚底不稳,整个人咕咚一声滑倒,溅起一片水花,毛竹筒在水里滑溜溜的,方鸣谦半个身子滑到竹排外,眼见就要落水,危急时刻钢蛋铁蛋两兄弟冲上来,合力抓住他双臂硬生生把他拽上竹排,铁蛋死死抱住方鸣谦不肯放手,唯恐再出什么闪失。方鸣谦浑身湿透心惊肉跳,在一阵安慰和哄笑里竹排驶过险滩,一切才风平浪静,方鸣谦在冷风里打了十几个喷嚏,钢蛋脱了外套给方鸣谦穿着,铁蛋说:“等下靠岸,我们生火给你烤衣服。”
竹排在五墩靠岸,大人们把竹排撑到岸边,小孩们上岸,大人们把竹排抬上去,在岸边拆成一根根毛竹筒,堆成一座座小山,装上一辆辆卡车,卡车滴滴打着喇叭,把一车车毛竹运往县城。他们上了岸,兄弟俩带着几个小伙伴拉着方鸣谦去了河边卵石滩,从附近菜地河滩里找来枯木、枯竹和稻草,点着生起一堆篝火,钢蛋铁蛋要方鸣谦脱了衣裤,他们脱下自己的外套外裤给方鸣谦穿上,拿着两根粗树枝,挑着方鸣谦的湿衣裤在火边烘烤。方鸣谦穿着长衫大裤,围着火堆走来走去,小伙伴们用广丰话唱起童谣,他虽然听不懂,但觉得节奏轻快好玩,人来疯性子上来,就把外套两只长长袖管舞得团团转,模仿唱戏的水袖在一边伴舞,正搭袖反搭袖盘绣绕袖围着火堆跑圈,树枝上毛衣线裤冒着袅袅白眼,小伙伴载歌载舞尽情玩闹,一直闹到太阳西斜,方鸣谦才换上半干衣裤,跟着大部队返回岭底村。
回了瓦房,方鸣谦身上看不出端倪,唯独两只湿答答的保暖鞋露了陷,方木根把他揪过去一番严刑拷打,方鸣谦哭哭啼啼招出了漂流全程经过,方木根二话不说拉他去隔壁告状,钢蛋铁蛋咬牙切齿瞪着方鸣谦,觉得他恩将仇报,背叛和出卖了兄弟俩。李队长拿着一根竹根鞭开始管教,把钢蛋铁蛋衣服拉起露出脊背,抽得虎虎生风满背血痕,方鸣谦一吐舌跑回了爷爷家避难。为了这件事,钢蛋铁蛋不再带方鸣谦玩,每次他嬉皮笑脸凑上去,兄弟俩都板着脸、瞪着眼用广丰话叫他滚蛋。
百无聊赖的方鸣谦开始思念慧琼姐,天天追问她的下落。大年二十五,半个村主妇出动,挤上方火根的解放卡车车斗去县城置办年货。到了县城她们约好集合时间就嗡一声散开,奶奶背着小箩筐,方火根挑着扁担挂着大箩筐,两人去菜场买鸡鸭鱼肉,方水根就带着方鸣谦逛街。叔侄俩吃了羊肉汤粉当午饭,又沿街买着各种小吃,还进商店买了半斤大白兔奶糖,最后来到烟花爆竹摊前,方水根一指摊子说:“你自己挑,喜欢什么就买。”
方鸣谦欢天喜地,挑挑选选,方水根买了红艳艳一万响鞭炮一盘,两千响一千响鞭炮若干,一百响的电光炮十来挂,那是专给方鸣谦玩的,接着叔侄二人又开始选烟花,龙飞凤舞、二龙戏珠、金蛇狂舞、金鸡报喜,夜明珠、金银花、富贵花、霹雳火、撼天雷,最后搞了满满两大袋提在手里,走回货场集合。
奶奶和大叔买回五六条大青鱼、几大板白豆腐、一对红烛、春联门贴,香蕉橘子苹果几样水果,另一只箩筐用布盖着,打开时吓了方鸣谦一跳,里面放着一只白白净净大猪头,嘴角含笑双眼紧闭,他伸手去玩猪头凉冰冰的鼻孔,方水根打了他一记说:“别乱动!这是初一祭祖宗要用的。”
方鸣谦这才想起来大声问道:“那慧琼姐姐到底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过年?”
他们笑而不答,村里人买完年货陆陆续续回来,闹哄哄在货场集合,下午两点清点过人数,方火根发动汽车开回铜钹山,摇摇晃晃回了岭底村。一家人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年菜,盛大的工程始于做糖糕,叔叔们举着大木锤,吭哧吭哧在石臼里里舂米,把稻米糯米打成一团团雪白米胚,两个未出嫁的姑姑端着脸盆进进出出忙着淘喜,奶奶李红妹在一旁指挥若定,从黄昏一直做到半夜,方鸣谦睡着后被小姑对着耳朵喊醒:“起来吃糖糕啦!”
方鸣谦跑去客厅,只见大家喜气洋洋围在桌前,等下桌上放着一个红磨盘,热气腾腾米香扑鼻。
“这是什么啊?”方鸣谦伸手戳了戳红磨盘,弹性十足。
“这个是糖糕,”方木根说,“广丰特产。”
奶奶李红妹拿着大刀切下一块,又分成小块递给每人一片,方鸣谦尝了一口,甜甜糯糯,又要了一大片捧在手里啃。
除夕那天,方鸣谦依旧没有等来慧琼,一家人坐在一张大圆桌前,开始吃年夜饭。十几个热菜端上来,男人们开始闹哄哄喝酒,方鸣谦吃了几口就意兴阑珊,爷爷家在村里算得上富庶,然而和银山矿工人村外公家相比,这里的年夜饭没有糖醋排骨、炸猪排、红烧猪蹄这些硬菜,也没有他喜欢的凉拌海蜇丝、五香牛肉和白斩鸡这些冷盘。他试图去夹桌上的鸡鸭鱼肉,又挨了方木根的筷子,李秀兰小声告诉他说:“乡下有规矩的,这些要等过了初五才能动筷子!”
方鸣谦看着一桌鸡鸭鱼肉叹口气,只得去夹那些素菜,每一样都放了很多辣椒,辣得他咝咝呼气,他舀了半碗青菜汤解辣,仰头一喝就咳嗽起来,辣得泪流满面。大人们一阵哄笑,方鸣谦嘟囔着从碗里夹出几个青椒段抱怨:“连汤都是辣的!我要吃糖糕!”
奶奶去厨房给他煎了一大盘糖糕,煎过的糖糕又软又甜,焦香扑鼻,这才吃饱了肚子。方水根摸摸方鸣谦的头说:“你可以去放爆竹烟花了,那两个都等急了。”
方鸣谦欢天喜地,拆了两挂电光炮出门,钢蛋铁蛋早就在大门外等着,他一出去兄弟两就靠上来,一改前几天冷冰冰的恶劣态度,笑嘻嘻看着方鸣谦手里糠香和电光炮问:“你一个人放这么多?我们来帮你一起放,好不好?”
方鸣谦爽快地掏出一把电光炮递给他们:“你们不生我气啦?”
钢铁铁蛋嘿嘿讪笑着接过电光炮:“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再拿根香出来,我们一起放。”
三人在门口炸了一会鞭炮,方水根就从屋里搬出了大家伙,五十发的龙飞凤舞,几家人齐齐站在门口观赏,方鸣谦担起了点火重任。方水根拆了胶带,把绿色塑料引线拨出来,方鸣谦呼呼吹气,把香头吹得又红又亮贴上引线,引线点着后嗤嗤作响,溅起几点微弱火星,方鸣谦捂着耳朵跑回人群里,看着引线一路烧进盒子,冒出袅袅青烟。
龙飞凤舞迟迟不见动静,众人焦急起来,方水根正想走过去一探究竟时,砰一声巨响,一发礼花弹穿透红纸膜,带着彗星状金色尾巴旋转呼啸升空,人群噢一声仰起头伸长脖子,仰望漆黑夜空,小小彗星扶摇直上飞入半空,接着咚一声爆炸,震得整个村子的狗都汪汪大叫,礼花在高处爆炸开花,开成一朵巨大彩色蒲公英,爆炸的闪光照亮了黑漆漆的岭底村,照出亮晶晶的小河,照亮了瓦房前每一张喜气洋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