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方鸣谦揉着眼睛出来,看见三人已经动手,把几根小腿粗的木头做成十字桩。
“赖舅舅,你们这是要干嘛?”
“搭架子,拉大锯。”
“什么是拉大锯?”
赖健康指指院子外那座木料山:“我们要把那些木头锯成木板,然后再做家具。”
吃完早饭,赖健康他们在小桌上摆起了牌位,香炉上点起了香,方鸣谦对这一幕感到熟悉,端着饭碗去问:“舅舅舅舅,你们要祭祖吗?”
赖健康拍拍他:“小赤佬懂得不少嘛,我们不是祭祖,我们要拜祖师爷,拜过了祖师爷开工,让他保我们平平安安。”
“什么是祖师爷?”
“我们过去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有祖师爷。我们做木工的,祖师爷是鲁班,织布的祖师爷是黄道婆,杀猪的祖师爷是张飞,看风水的祖师爷是刘伯温,算命的祖师爷是鬼谷子。”
方鸣谦想了想问:“那我的祖师爷是谁?”
“你的祖师爷啊?你的祖师爷是柳敬亭。”
“柳敬亭是干什么的?”
“说书的,我看你你嘴巴嘀嘀咕咕,长大了可以去说书。”
“我这不算厉害的,我们班有个陈奇峰,他嘴巴才能说,不管你理不理他,他一个人都能说一天。”
李锡生出来推了方鸣谦一把:“你还不去上学?”
他又对赖健康说:“你不要理他,小赤佬整天七搭八搭没完没了,你越讲他问得越多。”
方鸣谦背着书包去上学,回头看去,赖健康他们已经摆好了架子,正把一根两人粗的圆木搬上架子,接着他们拿出了一把独门兵器腰带剑。亮晶晶的腰带剑卷成一团,剑刃上满是锯齿,晃动起来发出哐当哐当的奇怪声响,方鸣谦满心好奇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看着他们把腰带剑展开,绷直了套在一个工字形木架上,在晨光下散发出凌冽的七彩剑气。
一个上午,方鸣谦想到那根腰带剑,就恍恍惚惚开起了小差,幻想着赖健康使出生平绝学,单手掀开油毡布,运气丹田力透剑锋,将一把腰带剑舞得团团转,一片金光飞舞罩住那堆圆木,两个徒弟举着巨斧如哼哈二将站在一旁,力劈华山横斧断流,一堆木料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变成一排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木板。一放学方鸣谦就背着书包往家跑,院门前小山一样的木料堆上已经架起了五六块黄色木板,他皱起鼻子闻了闻,木板散发着一股好闻的芳香味,十字桩下散了一地黄色木屑,李锡生在院子里喊他:“你狗鼻子在那里闻什么闻?快点进来吃饭。”
桌上依旧是满盆满钵的菜,大桶的饭,三人吃过饭,赖健康抽足烟喝足茶,把上衣往肩上一搭喊:“开工!”
黑石头小泥鳅跟着走出去,这一回方鸣谦大饱眼福。他们抬下一根圆木,端详一会,拿着斧头开始削砍树皮,把那些结疤凹凸不平之处一一削去,露出黄黄的木料底色,李锡生搭手,四人合力把一根好木料吭哧吭哧搬上十字桩放平。
赖健康拿出曲尺,在圆木横截面上开始划记号,划了七八条直线,赖健康就拿出了一个宝贝来,方鸣谦两眼放光跑过去:“舅舅,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这个宝贝唤作墨斗,又称墨盒,每个木匠的墨盒都不一样,多半由木匠本人制作,丰俭由人,简繁随意,从墨盒制作的精细程度,大致能看出一个木匠水平。赖健康的墨斗,紫红色木头雕出一朵荷花形状,线轮像水车又似纺车,头上是一个小鱼坠线,中勾一般撅嘴含着那根墨线,墨盒雕成一个莲蓬状,莲蓬里装满墨汁,一根墨线穿过其中,这头进去,那边出来,墨线就沾满墨汁,墨盒后是荷叶,荷叶下浪花里还雕着青虾和螃蟹,摇把做成一截断藕,把手上镂出了断藕的蜂窝纹理,线轮形似一架水车,上面密密麻麻绕着墨线。
让方鸣谦把玩了一会墨斗,赖健康开始弹墨线,他把墨线沿着记号拉直,黑石头拉着小鱼那一头,赖健康拉着莲花这一边,一根食指高高勾起墨线,绷紧后忽地放开,墨线啪一声弹上木料,留下一道笔直乌黑墨线。赖健康变成了弹棉花匠,他踏着禹步口中念念有词挨个弹下来,在木头上弹出七八道黑线,调整了方位,用四只马钉固定住圆木,方鸣谦想象中的腰带剑,木工大锯出场了。
大锯明晃晃,小泥鳅和黑石头两人打着赤膊,脱下的上衣扎在腰上,两人眯起眼把锯片对准第一道墨线,喊着号子拉起了大锯,嘿~哟,走~你,过~来,继~续,用~劲,石~头,笨~蛋,泥~鳅,懒~汉,师~傅,好~汉,晚~上,吃~肉,方鸣谦被他们自创的口号逗得发笑,每拉一个来回,闪亮的锯片就从左往右移动几公分,锯片在木头里呜呜作响,黄色木屑沙沙落下,赖健康拿了个楔子,塞进锯出来的缝隙里,黑石头和小泥鳅一身排骨,锯了没多久就浑身冒汗,在太阳下亮晶晶的反光,锯下第一块木板时,四周已经站满顽童,金峰华带头鼓起掌来:“你们再锯一片,加油!”
有了一帮顽童看客,黑石头和小泥鳅就使出浑身气力拉起大锯来,用力时肚子下肋骨条条绽出,像两块洗衣板,顽童们凑上来嗡嗡作响,刘波捧着一块清水蛋糕边看边吃,赵毅对张琳眨眨眼,两人耳语一番,一道顺口溜悄悄传播开来,刘波还没明白过来,顽童们就聚在一边,跟着赵毅喊起了口号:
拉大锯,扯大锯,老表家里唱越剧。
大老鼠,偷红薯,肥狗穿了花短裤。
拉大锯,扯大锯,你推来呀我送去。
拉过来,推过去,锯开肥狗大屁股。
拉大锯,扯大锯,老表家里唱京剧。
去二处,住别墅,就是不带肥狗去。
下大雨,肥狗哭,眼泪汪汪吃莴苣。
刘波两口三口吃完蛋糕,抖着一脸好肉对着赵毅扑过去,两人在地上打成一团。徒弟锯了两块木板,就换成赖健康和李锡生,两人脱了上衣,赖健康浓密的黑色胸毛立刻引来一阵哄笑,李锡生一身古铜色肌肉青筋条条绽出,两个人喊着号子,把一根大锯拉得行云流水虎虎生风,像小刀削梨一样,顷刻之间解下一块木板,竖在一边,接着又锯一板,顽童们看得个个赞不绝口夸道:“方鸣谦,你外公力气这么大,难怪你屁股天天开花。”
多年以后,当方鸣谦看见水浒传里鲁智深倒拔垂杨柳那一幕时,顿时想起外公那一身古铜色肌肉,在太阳下渗出细密汗珠时,闪烁着金属一样的细密光泽。
吃过了晚饭,一伙人在院子里拿着锉刀修理锯片,余永棣摇着残疾车过来,进了院子看热闹,方鸣谦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问:“余公公,我问你一个人你知不知道。”
“什么人?”
“柳敬亭。”
“你问这个人做什么?”
“他厉不厉害?”
“你讲的这个人嘛,要去图书馆查一查才知道。”
“那你带我去图书馆查一查好不好?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余公公你文化最高。”
这一记马屁拍得余永棣眉开眼笑:“今天我破个例,让你坐一回我的车,带你去图书馆查一查,去了图书馆你要听话,不要乱跑乱吵。”
方鸣谦点点头坐上了余永棣残疾车后座,残疾车在黄昏里摇摇晃晃,链条吱呀作响,摇过铁皮桥,摇进灯光球场,余永棣锁了车,一瘸一拐带着方鸣谦走进图书馆,方鸣谦头一次进银山图书馆,东张西望满心好奇,余永棣带他走进阅览室,去拿了几本发黄的大书过来翻了翻,忽而抿嘴一笑:“你问的这个人,我给你找到了,我给你念念啊,柳敬亭,原名曹永昌,名敬亭,号逢春,因面多麻,外号柳麻子,南通州余西场人。”
方鸣谦撇撇嘴:“是个麻子啊,不好不好。”
“你懂什么,不要吵,我看过了慢慢给你讲。”余永棣哗啦哗啦翻起书来,翻了一会,情不自禁摇头晃脑读起来,念得方鸣谦云里雾里。
余永棣念:“突兀一声震云霄,明珠万斛错落摇,似断忽续势缥缈,才歌转泣气萧条,檐下猝听风雨人,眼前又睹鬼神立,荡荡波涛瀚海回,林林兵甲昆阳集,座客惊闻色无主,欲为赞叹词莫吐。”
看了一会他又念:“敬亭既在军中久,其豪滑大侠、杀人亡命、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且五方土音,乡俗好尚,习见习闻。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
方鸣谦翻了个大白眼问:“余公公,你说的是哪国话?字我都听得懂,意思我一窍不通。”
“我们老祖宗以前写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余永棣说,“你以后,不光要念课本上那些东西,有时间了也要学学老祖宗的文言文,看看他们写下来的东西,文以载道,一脉相承,读书不能忘本,知道吧?我等下回去好好给你讲柳敬亭这个人。”
方鸣谦点点头:“余公公,那你觉得是柳敬亭厉害还是鲁班厉害?”
“他们都很厉害,”余永棣说,“我们中国上下五千年,出了很多英雄豪杰,这里头的历史和故事,给你讲一辈子也讲不完。”
“等你以后字认得多了,多来图书馆看看书,少看点电视,”余永棣指指十几排满满的书架,“读书的好处,我就教你一句,叫,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余公公我要是不读书,现在还在金华乡下种田。”
“那你家是黄金屋,金婆婆是颜如玉咯?”方鸣谦话未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毛栗子。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方鸣谦鹦鹉学舌念了一遍,又自创了一句,“书中还有大白兔,再加一块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