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天寒地冻,回力鞋的单薄橡胶底走在结霜水泥路面上,寒气顺着脚尖一路往上爬,走到学校的短短一段路,白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脚底板阵阵刺痛,像是走在冰河上。进了教室放下书包,方鸣谦跑去走廊上和他们一起,把腿勾在一起跳马,小腿弯曲架在大腿上,七八个人盘成一朵花,嘴里喊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单脚掂地绕圈跳,跳出一头大汗暖洋洋。吴永强对着方鸣谦嘿嘿一笑,开始八卦:“你知道矿里人要坐牢的话,去哪里坐牢?”
“去哪里?”方鸣谦心里五味杂陈,很想一拳打在他脸上。
“鄱阳湖边上有个珠湖农场,我们这里劳改犯都送去珠湖农场劳改。”
看着吴永强天真热情的眼神,方鸣谦想把他按在缝纫机上,拉着他两张嘴唇皮塞进针口下,脚下踩起踏板,银色短针在两张皮间来回穿梭,戳得血珠直冒,在一阵哒哒声里用细密针线牢牢缝住他的臭嘴。
“你知道劳改犯在珠湖农场怎么劳动改造的?”
“劳动改造是干什么?”蒋文波的加入提升了话题的人气,几个闲人纷纷围上来旁听。
“珠湖农场嘛,种田、种菜、放牛、填湖开荒,我哥有个同学家里四兄弟,三个哥哥都在里头,三个月他们家就要去看一次,叫探监。”
方鸣谦哭笑不得看着吴永强,收回了自己的腿:“你们玩吧,我回去收作业了。”
“说说以后你也知道嘛。”吴永强在他走开前笑嘻嘻丢下最后一句,“你知道珠湖农场有多偏?坐车下来,还要走七八里路!”
陈振威袁虎王宗清发出嘿嘿的坏笑,袁虎荡过来:“你也别难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哪能包得住火呢?”
方鸣谦不说话,翻着桌上各个组长交来的作业本,三人今天都老老实实交了作业,方鸣谦没有记名字的机会。他知道这几个皮大王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方鸣谦在交作业这个问题上从不通融,记他们名字次数太多,已经结下血海深仇,如今有了报复机会,他们怎肯善罢甘休。
班长秦婉璐走过来驱散他们:“你们说够了没有,天天说天天说,耳朵都起老茧了。”
“干嘛,你心疼啊?”陈振威笑,“黄老师把我手都打成这样,我说他几句又怎么了?”
“他家的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要你们在这里煽风点火?”秦婉璐指指袁虎三人,“你们再说我就要汇报。”
“还没有言论自由了啊?”,王宗清说,“我们这叫舆论监督,做了坏事就不要怕别人说。”
方鸣谦感激地看秦婉璐一眼,自己出来解围:“你让他们说,反正又说不掉我一块肉,跟他们这些人吵什么。”
“你们班干部天天拍黄老师马屁,黄老师包庇你们,我们的眼睛可是雪亮的,他爸爸卖偷来的东西,还不让人说吗?”
他们开始起哄念顺口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叔叔偷,爸爸卖,劳改队里去报道。”
秦婉璐瞪他们一眼问方鸣谦:“你那个集邮年册买了没有?我想看看里头都有哪些邮票。”
“还没,我外公说等我期末考试成绩出来,考前三名就带我去买。”
“买回来记得给我看看,”秦婉璐贴近了说,“这些人心眼都坏,故意气你,你别理他们。”
方鸣谦点点头,几个其他班的学生跑进教室后面问:“哪个是方鸣谦?”
袁虎他们笑嘻嘻帮忙指认,几个人看了看方鸣谦,指指戳戳几下,交头接耳一番,跑了。
第二节课间休息,做广播体操时,方鸣谦遇到了大围观,他一走上操场,人群哗一下给他让开路,所到之处,人群如水花一样散开。那些家长从方木根手里买过家电的学生走上来,盯他看两眼,往地上吐一口口水。在方木根手里买过彩电的哪几家,儿女最积极,他们冲上来指着方鸣谦骂:“你爸爸真不要脸,偷回来的东西卖给我们家!”
一台彩电对小学生来说意义格外重大,代表着银山之外的整个世界,方鸣谦被几个人围成一圈骂,听着听着他心里忽然茅塞顿开,恶毒一笑对这些陌生人说:“你们家买了赃物?”
“对,就是赃物,你爸真该死。”
“你们知不知道现在保卫科在查这个事情?”方鸣谦大声他们说,“保卫科说了,查到谁家在我爸这里买过东西的,就直接没收。”
“那又怎么样?”
“本来查不到你们家的,你们一骂,保卫科就知道了,过会就去你们家,抄家!没收彩电!”
方鸣谦看着一张张脸上恐惧的表情,欣喜地发现,他的谎言可以还以颜色。
“要是你们家电视被没收了,就要存好几年钱才能再买一台,这几年你们就没电视看啦,”方鸣谦加大了力度,“你们继续骂,骂我,骂我爸,骂得越多,骂得越凶,保卫科来得越快。哎,你们叫什么名字?告诉我一下,要是保卫科问我,我好老实交代。”
一群人愤怒地朝他吐着口水,转身走进人群消失不见,方鸣谦是弱者,他不够强壮,力气不大,不精通打架摔跤,也没有什么靠山,除了黄老师这把保护伞,方鸣谦只有一样小小的防身武器,精通胡说八道的嘴,可以散布出一阵由谎言、暗示和恐惧组成的迷雾。
中午放学,院子前又聚集了一帮人在闹事,他们黑压压挤在篱笆门外,叫着喊着要李锡生开门。方鸣谦低着头背着书包从后院翻墙,敲了后门,李秀兰偷偷从里头打开木门放他进去。
下午放学后,音乐老师余小霞找到方鸣谦问:“你爸爸卖给我的,是不是偷来的赃物?”
方鸣谦摇头,也不愿解释什么:“余老师,我爸爸真的回老家治病去了,有什么事,等他回来你问他。”
余小霞并没有难为方鸣谦,她叹口气说:“怎么会这样呢?你叔叔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火车司机啊,多少人想当都当不了呢。真是可惜了。不过你也不要太难受,你跟这些没有关系。”
方鸣谦眼眶发红,忍不住对余小霞诉了苦:“余老师,可他们一个是我叔叔,一个是我爸爸啊,我要是交坏朋友,还可以不跟他们玩,可叔叔和爸爸,生下来就有,轮不到我来选。”
“老师知道,”余小霞摸了摸方鸣谦的耳朵,“老师不怪你,你别想那么多。”
方鸣谦抬起头看余老师,她脸上的雀斑是微微的褐色,手上涂了雅霜,有一股好闻的香味。余小霞伸出手擦掉了他的眼泪:“不哭不哭,男同学要坚强,等再过一段时间,这些事就过去了。老师现在带你去音乐室教你唱歌好不好?就当散散心。”
方鸣谦跟着余小霞去了新教学楼一楼音乐室,她用钥匙开了门,又关了门,方鸣谦坐在课桌上,余小霞打开那那台黄色立式钢琴,叮叮咚咚弹了一会说:“老师期末考试要考那首,爷爷为我打月饼,你会唱了吗?”
方鸣谦摇头,余小霞说:“那你过来,我教你唱。”
方鸣谦走过去,看着钢琴上摊开的音乐课本,余小霞的手指又长又细,在琴键上娴熟地来回游走,两只脚踩着钢琴下的踏板,她回头瞟一眼方鸣谦点点头,方鸣谦跟着节拍扯开了破锣嗓,在空旷的音乐室里唱起来:“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为我打月饼呀,月饼圆圆甜又香呀,一块月饼一片情呀,爷爷是个老红军呀,爷爷待我亲又亲呀,我为爷爷唱歌谣呀,献给爷爷一片心呀。”
余小霞教了方鸣谦三遍,他终于不跑调了,她合上钢琴,方鸣谦对余小霞鞠躬说:“余老师,对不起,我真不知道。”
“余老师不怪你,谁想得到呢?”她笑一笑,“人做了坏事都要付出代价的,你别难过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坚强一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才有用。”
“嗯,”方鸣谦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余老师。”
世上可以分成两种人,方鸣谦想,讨厌你和漠不关心你的,这种人占了绝大多数,还有一种是喜欢你关心你的,这种人虽然少,但每一个都像金子一样闪光。为了这些金子一样闪光的人,你应该做得更好,不要让他们失望。
回家时他自觉走了小路,翻墙进后院,从后门进了屋子,等到来闹事的人散了,一家人才摆上饭菜,招呼师徒三人吃饭。方鸣谦觉得外公外婆和妈妈李秀兰都很无辜,加上自己一起四个,都是方木根的受害者。一家人默默无语吃了饭,关了院子门,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就各自休息睡觉。
这是方木根出事的第四天,夜里方鸣谦躺在小床上,听着外公外婆唉声叹气窃窃私语,他也跟着辗转难眠。他想掀掉被子,让自己着凉感冒,这样明天一早起来,发烧感冒就可以请病假,不用去上课,不用去面对陈振威那帮人的冷嘲热讽,不用去面对秦婉璐的关心和问候。他想到一帮人站在角落里,对自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就头疼欲裂,方鸣谦这个名字,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和小偷、盗窃、坐牢这几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
方木根,又是方木根,他把这一切归结于方木根,为什么方木根总要给自己难堪呢?方鸣谦想不明白,他花了快两年时间,好不容易在班上营造出一个成绩优秀、风光体面的假象,然而方木根只用了三天,就把他的努力化为乌有。
方鸣谦希望自己能有一瓶强力失忆药水,走去医院后山的自来水厂,混进绿色铁皮门后,走上过滤池清水池之间那些井田交错的扶栏小道,往每个池子倒上几滴,看着失忆药水一点点扩散,从水池边两排小孔流进当中的水沟里,再从水厂粗粗的铁管里流出来,顺着埋在土里的自来水管,流进矿里每一户人家,在水龙头后蓄势待发。
明天早上只要一拧开龙头,带有失忆效果的自来水就哗哗流淌,变成泡牛奶的热水,变成稀饭浓稠的汤汁,变成茶杯里黄黄的茶水,顺着他们那张热爱八卦谣言的嘴巴,热乎乎流进胃里,被胃壁吸收进入血管,经过砰砰乱跳的心房心室,从红色粗壮的动脉一路涌上脖子,涌进大脑,在那些纵横交错的脑血管里,失忆药水天降甘霖,渗透每一个脑细胞,每一个神经元,紫色的失忆药水将化作一层雾气,笼罩在他们眼前,让他们昏昏欲睡,他们眨眨眼从一阵迷糊里清醒时,半年内的记忆已经被抹得一干二净。
方鸣谦咧开嘴傻笑,在他的想象里,三班倒秩序大乱,上班工人穿着夏装出门,被寒风吹得浑身打抖,为一夜之间冬天到来感到疑惑不解。人们为了日历上的日期互相争执,银山人集体失去了半年记忆,他们互相询问打探,对这突然飞逝的半年疑惑不解,对家里忽然冒出的冰箱彩电洗衣机疑惑不解。
很快劫富济贫的传说又将在街头巷尾流行,神秘侠客助人为乐,为家家户户送去他们急需的各种家电,这个谜团将成为他们心中永远无法破解的黑洞,回忆里最接近中大奖的喜悦,没有方木根方水根的生意经,没有跃进门夜幕下的卡车,一切记忆都停留在半年前,从那个潮湿多雨的黄梅季节,直接跳进了寒风刺骨的一月,银山人历史上最大的谜团,丢失的半年去了哪里?这一切的答案只有方鸣谦知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一切秘密都在那个小小的紫色药水瓶里,方鸣谦嘿嘿傻笑,在这种快活的想象里,他带着对紫色失忆药水的渴望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