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宛如从回收站里恢复的文档,从四面八方涌向自己的脑子,爬满那些叶脉状的沟沟坎坎。
莫征猛地坐了起来。
他恍惚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什么情况?
自己不是死了?
对,自己是死了啊?
那,这里是地狱?
还是,天堂?
带着重重疑问,他缓缓移动目光。
他看到,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屋顶的条形灯白的耀眼,照得地上每一粒灰尘都无所遁形。房间左边,靠墙竖着一排罐状的培养皿,红棕色的液体中浸泡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有布满密密麻麻眼睛的人头,那些眼珠沾满额头,又占了鼻子和嘴的位置;有像蟒蛇一样大小的蜈蚣,它的上百条长腿张牙舞爪,每一节甲壳上都浮着人脸一样的纹路......
房间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堆仪器,这些精密的东西都叫不上名字,上面闪烁着五颜六色的指示灯,仪器中间是几台电脑,此时正开着机,屏幕上显示着看不懂的图像。
房间右侧的墙上挂着各种工具,那大多是一些金属制品,有各式各样的刀具,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他看了一会,从中辨认出铁处女、钉床、碎头机、铁梨花这几样,墙角的位置,竟然还有一尊铜牛,剩下的,他也认不出了。
这么多刑具,那么,这里一定是地狱了。
他缓缓低头,看到左胸下方有个拳头大小的疤,他能记起那是怎么来的,只是没想到伤口在地狱里恢复的这么快,那块疤痕已经不像是洞穿胸膛的伤势,而是像浅浅地揭了一层皮。
他缓缓抬头,看到面前那张脸,桃仁形状的眼睛,挺直又显得有些小巧的鼻子,殷红的嘴唇,粗看很柔和、细看绵里藏刀的面部线条,自来卷的中长发......总的来说,是一种阴柔冷酷的气质,怎么看都不像好东西,或者换个好听点的说法,可以叫男女通吃,因为确实称得上漂亮。
问题是,那分明是自己的脸。
啪嗒。
“嘶——呼——”
面前的人开始抽烟,他拿烟的姿势完全跟自己一模一样,抽的烟也是自己偏好的牌子,还有那只打火机,精巧的都彭火机,也跟自己同款。
看着他吞云吐雾,莫征烟瘾也有些犯了,对面的人仿佛意会到了这一点,“嘶——呼——”他又吸了一口,然后调转烟嘴,把它插在莫征的双唇之间。
莫征自然而然地抽了起来,没有任何嫌弃,谁会嫌弃从自己嘴里取下的烟呢?
嗞。
烟叶发出燃烧的声音,赤红的烟火从头一直燃到尾,留下一截很长的烟灰,微微向下弯曲着。莫征想伸手拿掉这支烟,然后一抬胳膊,发现手腕被一条粗实的皮带绑在床上,不只手腕,大腿上,脚踝上,都有这种皮带捆着。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被束缚在一张类似手术台的床上,屁股下面是不锈钢的床板,床板两侧是圆柱形的金属床栏,皮带就是连在那上头。
这张床与其说是手术台,不如说更像解剖台,固定在床边的清洁水管也证明了这一点。
“自我介绍一下。”面前的人开始说话:“我叫莫征,非常公司的独立探员,这个名字以及这个身份,你可能很熟,因为它们曾经属于你,但现在属于我了。重申一遍,我叫莫征,希望你能记住。”
莫征嘴角微微颤抖,那截烟灰经不住抖动,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肚子上。
“呸。”
他把烟头吐在了对方的脸上。
“你说,你是我。”他眯着眼睛问:“那我是谁?”
对面那张脸并没有被烟头弄脏,但他仍然伸手擦了擦,然后表情玩味道:“你是妖怪啊,难道你忘了吗?你伪装成我的样子违法乱纪,然后被我逮到了,押回了这里,哦,忘了跟你说明,这儿是非常公司的实验室。”
实验室?
不是地狱?
莫征疑惑起来,再次打量了一圈这个房间,不得不说,确实有点实验室的样子。
他加入公司以来,从来没有进过实验室,不过倒是听说过,当初若不是他选择为这个组织效力,北北就将面临被送进实验室的命运。
他听说,非常公司一直在暗中进行各种实验,而这些实验,哪怕最大胆嗜血的同事进去参观之后,出来都会吐上一会儿,并表示绝对不想看第二次。
据他所知,妖怪在遭受极端的痛苦时,会分泌一些抑制神经传导的物质,这种物质会提醒身体调动所有能量对抗疼痛,这会导致身体变得僵直乏力。
非常公司最重要的一项实验就是不断对妖怪施加痛苦,然后提取他们体内的分泌物,这就是抑制剂的主要原料。
那么,如果这里是实验室,就说明......
自己没死?
这不可能啊?
有谁被人挖出心脏还能活着?
“你啊。”面前的人说:“你心脏被挖掉了,但你还活着,说明你是妖。”
“你看。”他富有耐心地科普道:“妖怪是没有心的,哪怕他们外表化成人形,里子跟人也不一样,他们没有心,不靠心活着,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有核。”
说到这,他的脸上扬起一抹自豪:“这就是妖比人高级的地方,他们的核可以自由移动,可以隐藏起来,避免受到致命的攻击,而人类的心脏永远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比如我想杀人,我知道伤及哪里能够立马毙命,但假如我想杀妖,则需要费上一番周折,当然,使用抑制剂这种作弊的手段不算。”
“你的心没了。”他笑了起来,“但你还有核,谁能说你不是妖呢?”
“不可能!!!”莫征愤怒地嘶吼道,把连着床栏的皮带扯得噼啪响。
“我不是妖,我不是!!!”
“这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是妖?”
“你搞错了,你一定是搞错了,有人陷害我!!!”
“对了,呼哧呼哧。”他喘着粗气,“是那个穿戏服的女人,是她,她陷害我,她才是妖,她才是!!!”
“她叫什么,她叫,你等等,我能想起来......你要搞清楚,一切都是她设的局,从姚家别墅开始,一点点引我上钩,这都是她的阴谋,我被算计了!!!咱们都是同事,你应该相信我,我是无辜的,我不是妖怪,我不......”
莫征的眼睛渐渐直了。
伸冤已无法进行下去。
咱们都是同事?
不不不。
面前的不是同事。
是自己。
胸腔里那份极度的空虚感使他清醒起来,临死前的画面重新上演。
夜色下,小巷中,她捧着自己的心,她的樱桃小嘴能张成血盆大口,那样的宽度,不要说一颗心脏,哪怕塞进去一颗人头都不成问题。就在那样大张的嘴里,她把自己的心囫囵个儿吞了下去,然后,她的外表起了变化......
她变成了谁?
她变成了我。
莫征的表情冷静下来。
“你是青娆?”他问道。
“咯咯咯。”面前的人捂着嘴笑了起来,充满男人味儿的脸上竟然现出小女儿姿态。
他的嗓音变成了清脆甜美的女声:“奴家说过,希望您记住,奴家叫青娆,本以为您记不起来了。”
他的嗓音转瞬又换成了浑厚的男声:“但我现在叫莫征,非常公司的独立探员,这一点,同样希望你能记住。”
哗啦啦。
青娆掏出了一串钥匙,伸到莫征眼前晃了晃,然后一根一根数着那些钥匙,说道:
“这是你的车,现在是我的。”
“这是你的音响店,现在是我的。”
“这是你的办公桌,现在是我的。”
“这是你的家,现在也是我的。”
“哦,我会时常回去看望你妈,不,看望我妈。”
哗啦啦。
他收起那串钥匙,拍了拍莫征的肩膀,感叹道:“现在我是你了,所以你什么都不是了,你的东西都归我了,所以你一无所有了,你看,人生太无常,事事难预料,这种经历,我相信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得到的,所以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先生,你此时此刻,就没有什么感想要发表一下?”
莫征看着他,眉头紧锁着,双眼直勾勾的,像是要从对方脸上看出花来。
半晌,他问道:“北北呢?”
“哦嗨。”青娆一拍脑门,自嘲道:“瞧我这记性,你马上就能见到她,真的是马上哦,来,这边看。”
呼噜噜噜。
说完,他握住莫征的床尾,把床调转了方向,床底的滚轮发出一连串声响,然后床身便首尾颠倒了。
莫征看见,原本在自己后面还有一张床,上面扇着一张白布,白布上凸显着一些轮廓,可以看出,那下面躺着一个人,身材矮小的人。
青娆翘着兰花指,捏住白布的一角,身子微微侧倾,一张大男人的脸,做出戏子的表情,看上去诡异又滑稽,他翘起嘴角,瞪着眼睛,眼珠灵动地左右晃着,宛如旦角登台后的亮相,他一手贴在脸侧,一手捏着白布,尖着嗓子吆喝道:“您请看——登登登等。”
唰。
白布掀开了,青娆捏着它在头顶划了一个圈,姿态仿佛啦啦队在摇旗呐喊,然后手一抖,白布飘落在地上,他单手横在胸前,微微鞠了一躬,犹如魔术师在舞台上为观众展现惊人的成果。
躺在床上的,正是北北。
她跟莫征一样,四肢都被皮带捆着,不同的是,她此时一丝不挂,瘦小的身体上遍体鳞伤,看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肤,连头上的熊耳朵都残缺了一块,像一颗圆润的苹果被无端地啃了一口。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青娆笑了起来,“26个孩子失踪的案子,你是主谋,而她是你的共犯,我向老板申请保留你们的性命,好为公司做些理所应当的贡献,你看,这事不容易呢,毕竟站在我、莫征、一位独立探员的角度,以及北北的搭档的角度,想证明她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妖怪的同伙,你倒想想,这不容易,真不容易,但我把它办成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棒?”
“咯咯咯。”他笑得千娇百媚,用甜美的女声说:“您还不快谢谢奴家,要不是奴家说情,老板老爷他呀,就要把您和您的小可爱就地处决了呢,咯咯咯。”
“哦呦。”他又换成男声,瞪着眼睛,一惊一乍地说:“你是不知道老板看见有人伪装成得力手下去犯案,愤怒成了什么样,一点也不骗你,要不是我拦着,你,还有她,现在都喝上热腾腾的孟婆汤了。”
说完,他转身面对床上的北北。
“嘿——咻——”
他解开她身上的皮带,然后把她抱下来,平放在地上,拍拍手说:“那天,你办老姚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好的悲剧是让看的人哭,而不是表演哭给人看。我想说,一个好演员,可以演什么像什么呢,譬如说,现在我来演你,你给评评分好么?你看看,这出悲剧,可否能让你哭一个?”
说完,他扬起灿烂的笑容,轻轻抬起脚,把油亮的皮鞋放在了北北的脸上。
“那,奴家这厢,就开始了喔。”
青娆嘴里响起清脆的,有节奏的女声。
砰!“怎么样?”
砰!“奴家演的。”
砰!“像不像。”
砰!“这角度。”
砰!“这力度。”
砰!“可还行?”
砰!“哦哦对。”
砰!“表情啊。”
砰!“应该是。”
砰!“这样的。”
砰!“您瞅着。”
砰!“开始了。”
青娆换成了浑厚的、愤怒的、仍然有节奏的男声。
砰!“说话啊?”
砰!“回答我!”
砰!“回答我!”
砰!“整整!”
砰!“二十!”
砰!“六个!”
砰!“孩子!!!!”
砰!“二十!”
砰!“六个!”
砰!“孩子啊!!!!!”
砰!“好吃吗?”
砰!“好吃吗?”
砰!“好吃吗?”
砰!“嫩吗?”
砰!“嫩吗?”
砰!“啊?”
砰!“说话啊!”
砰!“回答我!”
砰!“好吃吗?”
砰!“操!”
砰!“王八!”
砰!“羔子!”
砰!“呸!”
砰!
砰!
......
“求你......”
“我求求你......”
“是我错了......”
“是我不对......”
“求你别踩了......”
“你要踩,就踩我吧......”
“我求求你......”
“求求你......”
“别踩了......”
莫征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他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