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三两步走到乞者身前,纳头便拜:“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乞者托起城南,笑道:“我可受不起你这一拜,你如今修剑匣里的神通,修成时,一身本事,与我无二,我顶多算是你的引路人罢了。”
城南见乞者不受,心中惋惜,却也不多客套,径自取了两壶酒来,分与乞者一壶,笑道:“即是你我没得师徒缘分,那便结个忘年交好了,老爷子意下如何?”
乞者豪情一笑,没有拒绝,与城南共饮。
“老爷子,你说,什么是江湖?”城南跟乞者并肩坐在门前,痴痴望着天上月儿,有些失神,问那乞者。
“江湖啊,处处皆是江湖,处处又不是江湖。”乞者也望着天上月儿,喃喃答道,一双醉眼里,浑浑浊浊,竟有些忧伤。
城南侧首看他,见了乞者眼底那一抹神伤,“哦?”了一声,等他继续说。
乞者自知有些情不自抑了,摆手笑笑,反问城南:“你对江湖向往得很,来说说你眼里的江湖?”
城南放下手中酒壶,随手捞起一捧落花,修长的手指轻轻搓着,有些失神,道:“我之前以为,仗剑天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是江湖,可是这些日子接二连三的被人揍了,才知道,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挨揍,才是江湖。”
乞者听他的话,一口酒险些呛着——你小子倒是实诚!。
城南将手里桃花撒了,嗟叹一声:“见了你的本事,见了剑匣里的世界,我才知道,我之前以为的江湖,都是个屁!”
乞者点点头,又宽慰城南:“这也怪不得你,你没出过不第城这一亩三分地儿,所认知的江湖,尽是世俗人眼中的江湖,自然不晓得真正修行人眼中的江湖,修行人所在的江湖,统称为内门,你所听及的江湖,也就是俗世江湖,称为外门,内门中的人,极少来外门走动,也极少干涉外门的事物,你不知晓,也是正常。”
城南低垂着眉眼,自嘲笑笑,“是啊,当真是坐井观天,管中窥豹了,许是该出去走走,见见这天地辽阔了吧。”
乞者默默饮了口酒,叹道:“在你家赖了三年有余,终还是出手了,这都是命啊!是时候我老人家,也该走了~”
“老爷子也要走?”城南听闻乞者要走,错愕的看着乞者,心里,竟有些不舍。
乞者拍了拍城南的背,笑着看他,这笑容,莫名有些苦涩:“该走啦~小掌柜的走了,老汉我哪还有脸赖酒吃?”
城南惘然,细细回想三年来的点滴,眼里竟有些氤氲。
乞者似也有些感伤,问城南道:“小掌柜的可想好了去处?”
城南摇摇头,轻叹一声,“第一次出门来的,哪里知道该去何处?”
乞者沉吟一会儿,建议道:“小掌柜的可知边城清风学院?即是前路迷茫,清风学院倒是个好去处,那清风学院,被修行中人称为龙门,乃是俗世与修行一界的分水岭,倒是个修行的好去处。”
“哦?”城南有些不解,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望向乞者。
乞者解释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方才我不是说,内门极少干涉外门的事物么?可是你不知,雾月大陆,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外邦蛮夷、各路邪魔无不觊觎,其中也不乏境界颇高的修行者参与其中,单单凭着俗世的军将,是受不住的,所以特立了四处学院——耀阳、寒星、雾雨、清风,培养一些有资质的军将,以御外敌,外门中人,也有好苗子不是?总不能一刀切了,断了外门的修途。”
城南还是有些不解:“这我之前,怎么都不曾听说?”
乞者冷笑一声,道:“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这等好门路,自然是被世俗官僚世家独享了,哪容得平民知晓?!若是人人皆可修,如何愚民?如何能长久统治,鱼肉百姓?!久而久之,这四处学院,便成了世俗上层人镀金的地方,反倒丢了当初的立意!”
城南问乞者:“难道除了他们,就没有人去这四处学院了吗?”
乞者痛饮一口酒,有些愤慨,“自然是有的,可这四处学院对资质要求很高,那些世俗官僚世家的子女,打小就用好的药材灵物培养,常人自然是不及,偶有资质好的,能被选拔上的,时间久了,也都禁不住诱惑,做了他们的附庸,自然就同流合污了!即便是有些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也多数被他们打压了!更甚者,竟然默契的在边城前,设了警戒线,封锁消息,专防平凡人误入学院,时间久了,这四处学院,反倒成了他们的私家学堂!”
城南眼中闪过神采,问乞者道:“老爷子,我如何能去得?”
乞者饮了口酒,道:“从不第城,一直往北走,过了边城前的警戒线,入了边城,自然就知晓了。”
城南苦笑一声:“这警戒线,怕是没那么好过吧?”
乞者狡黠笑笑:“你这小子,看着文文气气的,可是从盗匪窝子里长起来的!鬼点子多的很,过个警戒线还成问题?”
城南摸摸鼻尖,笑道:“就算是过了警戒线,到了边城,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就入了学院吧?”
乞者大笑:“哈哈哈!你小子放心即可,这四处学院虽说对世俗设立警戒线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有个规矩还是不敢破的,但凡到了边城求学的人,皆不可杀!你过了学院考核,自然可以入学了!”
城南笑着反问:“若是杀了呢?”
乞者冷哼一声,着手在城南眉心一点,渡了个淡淡的印记,印记转眼又消了,霸气道:“若是杀了你,我叫他整个学院陪葬!”
城南心中感动,“咣”的与乞者碰了下酒壶——“当浮一大白!”
乞者一饮而尽,看了看渐渐低垂的月儿,摆手道别:“小子,天色渐白,老头子我……走了!”
言罢,影若惊鸿,踏着月色飘然而去。
城南对着虚空与乞者喊话:“老爷子,这三年来,我不曾问过半句你的来历,如今,可能否告知一二!”
“老夫李折仙!你我,内门见!”
乞者声音虚渺传来,城南瞥了眼门前他之前躺的位置,风掠过,再无半点痕迹。
李折仙呐……
来的莫名,走的洒脱,虽是折仙,却真如谪仙般不羁呢~
城南起身关门,看着酒肆内熟悉的一件一物,点滴回忆涌上心头,心中有些发酸,空荡荡的大堂,好似回荡着熟客们的笑语欢声。
“小哥~上酒呐!”
“小哥,还不去考个功名?!”
“小哥,还惦记着江湖呐?”
“小哥……”
眼角竟有泪划过,轻轻揩去,关了门——唉,我也该走咯~
今夜过后,城南桃花林间酒肆,再无城南,再无那个惜花期,映着桃花,听江湖的花下客了。
不第城外,一处隐蔽的不知名的山窝窝,驻着一间寨子,寨子前边,是几处规规整整的良田,刚刚春耕过,新鲜的泥土翻卷着,一处杂草皆无。
田地两侧,修了几间禽舍,干净整洁,没什么异味,天刚蒙蒙亮,禽舍里鸡鸣得正欢。
寨子大堂,一个樵夫模样的壮汉背手皱着眉头,来回踱步,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汉子,正拉着一名少年的手,涕泗横流。
正是城南义父丁开山,城南二爹杜书琼,还有城南。
“哭哭哭!要不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除了哭!还知道个啥?!”丁开山被杜书琼哭得心烦,发了脾气。
“我不管!反正我不许南儿走!”丁开山驻足,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背手冲着杜书琼大吼。
又迈步过来,一把拽过城南,仔细盯着城南看:“你个小王八羔子,净不让人省心!他奶奶的我给你支到城里开个酒肆,你都能惹这么多麻烦?!老子看你是又皮痒了!”
“老子!老子······”丁开山一口一个老子,大骂城南,可看着城南的面庞,这莽汉,眼角有些发红,“老子看看,伤的重不?”
城南义父昨个知道了城南遇袭的事儿,一夜没睡,眼里,满是血丝。
“你还说我!你不也要哭了!”杜书琼被丁开山吼得有些委屈,见他也红了眼眶,朝他嘟囔。
“你给我一边凉儿快去!他娘的南儿要走,你不拦着就算了,还跟这瞎添乱!”
杜书琼又被一顿吼。
“你他娘再吼我,老子跟你拼命!”杜书琼也有些恼了,竟鲜有的蹦出了脏字。
“留这干啥?!继承你的衣钵接着当盗匪?我告诉你!不行!南儿是个读书的好料子!他要去啥玩儿学院读书,谁也不能拦着!就得让他去!”
杜书琼护小鸡仔儿一样把城南护在身后,眼睛也瞪得溜圆,一副拼命的架势。
他不知道清风学院到底是什么学院,甚至连名字都没记住,可是他知道,城南说要去学院读书,要去学个出息回来——他可指着城南给他这个没把书读出来的盗匪窝子二号人物正名呢!
“你……!”城南义父一时气结,跺了跺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搓着手生闷气。
“义父,二爹,你们别吵了,南儿······南儿真得走了。”城南素来烦他义父跟他二爹吵架,可是今儿,不知怎么的,见他俩吵,心里不烦,甚至鼻子都有些发酸。
“我抢的那个匣子,是个宝贝来得,那四名汉子,也是为那宝贝来得,我当真留不得了,若是再让别人知晓了,怕是真的要误了咱们大家的性命。”城南见他义父跟他二爹僵持不下,无奈说了实话。
又过去拉着丁开山的手撒娇:“我知道义父舍不得我~去学院学习而已,又不是没有假,放假了还回来的~再说了,我二爹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读了书,了了我二爹的夙愿,再回来继承你的衣钵,把咱寨子搞出个名堂来嘛~”
丁开山沉默,他昨夜听小瑞子描述,心里明白其中的凶险,他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听城南这般说了,虽心里不舍,但也知道,城南确实要走了。
丁开山伸手抚城南的脸,一双大手,竟有些微微发颤。
“什……什么时候走?”丁开山喉咙有些发梗。
“一会儿。”城南低着头,不敢去看丁开山微微发红的眼睛,小声说道。
“不吃个早饭了?义父给你宰只鸡……”丁开山说着,也如杜书琼一般,涕泗横流,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吃了……”城南听丁开山压抑的哭声,心中难过,声音更低。
他知道,早些走,对他义父、他二爹,或许会好些——谁知道,那四名汉子处理了,后边还会不会有人来?趁着谁都不知道他跟寨子的关系,早些走,还踏实些。
“南儿,吃些吧,吃过了再走也不迟~”杜书琼在一旁发声道。
“少废话!去把咱这些年抢的好东西,拿来给南儿!送南儿上路!”丁开山忽得大吼一声,吓了杜书琼一个激灵。
“你他娘的又跟我吼!不让南儿走是你,让南儿走也是你!”杜书琼被吼得有些懵,嘟囔着,却也去找这些年压箱底的家底了。
“走吧~混个人样回来!”丁开山嘱咐城南。
城南拿了些盘缠,挑了柄卖相不错的剑,下山去了。
城南义父说倦了,没送他,杜书琼送城南到了寨子门口,不舍跟城南道别。
城南遥遥回首,寨子门口,他二爹还在不住的挥手,远处瞭望台上,丁开山的身影,朝着城南的方向,默默伫立,手不住的擦拭着眼角。
好似,在拭眼角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