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4日,上下九步行街,下午两点半。
人潮汹涌,百米开外的空地上已经布置好了精美的展台,许多工作人员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为半小时后的杀青仪式做着准备。各种各样的电视台记者背着长枪短炮蓄势待发。
恶魔先生站在骑楼的阴影下,靠在墙边,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拿着电话:
“提问:如果你知道了明天就会有对你意图不轨的人来绑架你,那么,最理想的做法应该是什么呢?”
电话那头传来柳烟视的声音:
“唔……报警……应该是不行的吧?”
恶魔先生笑道:
“报警是最没用的做法。因为你缺乏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确实处于威胁之中,警察不可能凭白动用警力来保护你的人身安全。”
柳烟视想了想,道:“那就干脆一整天都躲在家里,锁上房门……又或者是去外地、找个地方躲一阵子。”
恶魔先生摇摇头: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你已经欠了款,除非你永远都不回家,不然往后的生活还是会不断地遭受各种各样的威胁。”
“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你执意不肯把这件事告诉小安了……”柳烟视嘟囔道:“虽然跑了也没有用,但是待会儿小安下班路过这里的时候,我们应该怎么保护她啊,说起来,展台附近也有不少保安来着,那帮催债的真的敢出手吗?”
恶魔先生笑了笑,慢悠悠说道:
“你有听说过类似的案例吗?”
“一个小姑娘,在放学回家的地方,路过了一条人流量比较大的街道。这时候,忽然有个男人搭上了她的肩膀,对她说:‘小丽,你怎么好端端的就离家出走了呢,让爸爸一顿好找。家里人都在等着你呢,快跟我回家。’”
“女孩慌了。因为她并不叫小丽,她也完全不认识那个男人。但是男人的手抓得很紧,甚至有将她强行拖走的架势,她也发现了,不远处就停着一辆面包车,车门敞开着。她越来越害怕,挣扎着,大叫起来,哭着喊着想要逃开男人的束缚,拼命地跟周围的路人求救,大喊着‘他不是我爸爸’、‘我不叫小丽’……周围的路人有不少停下来围观,但都没有出手。因为,在人们普遍的社会观念里,这就是一单普普通通的,少女离家出走,发脾气,不愿认亲的家庭纠纷……”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柳烟视终于呐呐道:
“确实是这样呢……”
顿了顿,她又问道:
“那如果……那帮催债的,今天也会用同样的手法,我们岂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谁说的。”恶魔先生幽幽地笑了起来:
“既然坏人们打算利用人性的弱点来做坏事,我们也大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利用人性的弱点,制造更大的骚乱。”
“那到底是个什么做法?”
恶魔先生微微眯缝起眼睛,眼底泛起冷冽的笑意:
“步骤很简单。首先,我会在小安出现后,扮演成路人,强行绑架她。一直在围观的催债人肯定也在附近,你需要做的,就是把他们识别出来,然后,在关键的时候,指着我,大喊一声‘他是绑架犯,那边的那些都是同伙’……”
“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呢……”柳烟视吐了吐舌头,又笑嘻嘻道:“不过,确实很像恶魔先生你的风格。”
“群众是很容易被舆论所煽动的,当你喊出那句话的时候,局势就已经彻底定下来了,就算我们不出手,热心的围观群众也会自告奋勇地把我和那帮催债人一起押送到警察局,到时候,只需要你和小安出面,向警察解释清楚来龙去脉,我就可以脱身了。”
恶魔先生伸了个懒腰:
“所以,我才会叫你提前一个小时来踩点……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一些形迹可疑的人物?”
电话那头传来柳烟视苦恼的声音:
“唔……怎么说呢,自从知道人堆里藏着绑架犯以后,看谁都感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就只能请你再接再厉了。”恶魔先生的笑容如春风般温暖,柳烟视不满地说道:
“别只让我一个人找呀,你那头怎么样?是不是又消极怠工了?”
“怎么可能。”恶魔先生理直气壮地应了一声,眼睛却瞟向了路边的一家雪糕店,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
“我可是个负责任的男人。”
刚说完,他就把电话远离了嘴边,笑眯眯地对漂亮的打工小妹道:
“美女,一个双球冰淇淋,谢谢。”
店员收下了钱,去给恶魔先生挖冰淇淋球。等待的时间颇为无聊,时左才吹着口哨四处张望,流氓气质简直浑然天成。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街道上的路人,男人和女人要选女人看,女人和女人要选脸蛋好看的看,脸蛋好看的和脸蛋好看的要选穿得少的看。看了一阵,他的脸忽然僵住了。
“先生,您的冰淇淋——”
店员的手刚刚递向时左才,后者就整个人如箭射般冲了出去,扎进了人堆之中,引起一片喧闹声。
“你有病吧!”
“跑什么跑!”
“没长眼睛啊!”
街上的游客纷纷骂开了。但时左才丝毫没有理会,他的神情极为凝重,就连心脏跳动的速度都翻了几番,疯狂地推开人群,往前方的巷子里冲去。
刚刚……在巷子里一闪而逝的那道身影,分明就是他跟踪了几日的那个哑巴乞丐……
也就是安鹤市的父亲!
时左才尽力地催动着大腿上的每一根肌腱拼命奔跑着,同时,大脑也在疯狂运转。
为什么?
为什么安逸文会出现在这里?
按理说,将家人的资料出卖给了高利贷集团,他就没有再跟踪安鹤市的必要了才对……那他现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管是什么,对于目前的局势而言,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恶魔先生布下的计划,容不得一点变数的出现,而身为小安父亲的安逸文,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
拦下他……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拦下他!
刚冲到巷角,那畏畏缩缩躲在墙后的乞丐就认出了时左才,他们之前已经有过交手,显然安逸文也对时左才留有印象,以至于在看见他忽然出现的瞬间,眼里竟迸发出无尽的惊恐。整个人踉踉跄跄地一个转身,调头便要往巷子里跑。
时左才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善罢甘休,他发了疯似的迈开双腿、撞开人群,死死地盯着安逸文,压根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奈何这个乞丐终日混迹第十甫路,对这附近小巷的地形了若指掌,纵是身体残疾,也好几次都差点甩脱了时左才。
终于,在又拐过一个巷角之后,时左才死咬着牙关,又爆发出一截惊人的速度,整个人飞扑向前按倒了安逸文,再下一刻,他挥出拳头,蛮不讲理地便往安逸文脸上打去。
安逸文发出痛苦的叫声,但他的舌头已被割断,只能喊出意味不明的字句,对时左才的殴打没有选择还击,而是尽力地用双臂护住头脸,此时的恶魔先生已经被深藏在内心的戾气彻底侵占了理性,此时新仇旧恨一起算,只想着先把他暴揍一顿,令他动弹不得,免得耽误了自己的计划。
几拳过后,安逸文又悲又怒地惨嚎起来,时左才拳头正要再落下,那一瞬却看见安逸文的脸上竟流出眼泪来,他不由地怔了一怔。也就是那愣神的短短一瞬,安逸文猛地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把推开了时左才,发了疯似的往原路跑去。
时左才在地上滚了两圈,狼狈地站起身来,狠狠地来了一句国骂,再次狂奔起来追逐安逸文。
必须抓住他……必须抓住他……必须抓住他……
左转、左转、右转……
这条路刚才走过,是回到主干道的,那边不远处就是杀青仪式……现在是几点……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满脸血污的安逸文冲进了第十甫路,撞倒了一名路人。
“臭乞丐,你没长眼睛啊!老子C你妈的!真是晦气!”
安逸文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像是过街老鼠一样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朝杀青仪式的现场跑去。
“让开!我老婆要生了!都滚开!”
恶魔先生暴躁地推开又一名路人,眼看着就要离安逸文越来越近,心想着绝不能让他接近杀青现场,正打算大喊一声“有贼”来引发骚乱,趁机拦下他,深吸了口气,即将说话的瞬间,声音却梗在了喉咙里。
前方的人群远远传来骚乱的声音,穿着便利店工作服的安鹤市拘谨地、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心中实在是害怕得紧,就连身旁即将开幕的杀青仪式都不敢驻足观看,低着头沿着路边走,但吵闹声是迎面接近的。
所以,她抬起头时,便忽然看见了一名慌慌张张摔倒在自己面前的乞丐。
……
愣神了一阵,安鹤市才缓过神来,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想要把他扶起来。
乞丐却忽然惊恐地叫了一声,向后爬了几步,远远地避开了安鹤市。
安鹤市讶异地看着眼前面生的乞丐。
他的脸上满是疤痕,像是被硫酸彻底毁容,根本认不出原先的长相。
左手也废了,没了手掌,只剩下手腕上光溜溜的一截。
头发很长,没有打理过,满是油腻,衣衫褴褛,裸露出来的皮肤混杂着血污。
最奇怪的是、最奇怪的是……光是与她对视的那么一瞬,乞丐的脸,就好像在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安鹤市不知该作何反应,也说不出话来,愣在了当场。
乞丐慢慢站起身来。和安鹤市隔了一只手臂的距离。
丑陋不堪的脸上,浑浊的眼珠子里看不见一丝光彩,也无法猜测他心里的想法。
安鹤市越来越害怕,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从脑海深处翻卷上来。
乞丐慢慢地伸出手,似乎是要温柔地摸摸女孩的头。
手在一点一点向前伸,安鹤市心底怕得不行,但却不知为什么,心头溢上的怪异感觉,遏止了她向后退的意愿。
只是摸一摸头而已,向往常的十几年一样,在女儿不开心的时候,告诉她,
什么坎都会跨过去的。
仅此而已。
手越来越近了。
在人群里的时左才微微眯缝起眼睛,握紧了拳头,提防着一切意外的发生。他的余光瞥见了人群中几个不安分的身影。
但那只手终究还是没有触碰到安鹤市的头发。
手悬在空中——在即将触碰到安鹤市的瞬间,乞丐的眼神里流转过无数的情绪,他忽然像发疯一样,用那早已没有舌头的、哑巴一样的声音悲哀地大吼起来,神情痛苦得像是正在呕出灵魂。
再下一刻,乞丐猛地朝前扑去,把安鹤市狠狠地扑倒在地。
围观的人群如沸腾的油里倒进了水,瞬间炸开了锅,许多人冲上前去拉住乞丐,到处都是一片骚乱。人们喊着“抓住那个疯子”,喊着“打死他”,有民警从人群里挤出来,从腰带上解下手铐。时左才怔在原地,沉默不语。
乞丐在人群里疯狂地挣扎着,有好心人拖出了被吓哭了的安鹤市、将她和乞丐隔开,乞丐蜷缩着身子,承受着四面八方的拳打脚踢,身上的血渍和污垢越来越多,他悲哀地大吼着,他没有舌头,没有人能听得明白他的哭嚎。直到某一刻,有人喊着警察来了,有人喊着让开,乞丐疯了一般从地上爬起来,撞开人群,踉踉跄跄地狂奔着,撞倒一个又一个路人,他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像是扑向滔天烈火的飞蛾,他转过街角,冲到了第十甫路外车水马龙的车道上。
鸣笛声,急刹声,碰撞声响起。
乞丐倒飞出去,在空中掠过长长的影子。
倒在了血泊里。
——用更大的骚乱,来阻止即将发生的骚乱。
时左才明白,为了拯救自己的女儿,那个男人作出了和他一样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