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这头仍是一片混乱,人们议论纷纷,就连杀青仪式也无暇顾及。
柳烟视气喘吁吁地钻出人群,赶到杀青仪式现场,遥遥地看见了时左才,大喊起来:
“时左才!发生什么事了?”
时左才摇摇头,却猛然抬手一指潜伏在人群里打算悄悄溜走的一名墨镜男,作了个“留住他”的口型。
柳烟视愣了小半秒,旋即瞬间作出反应,三步作两步往前一跨、直接抱住了那个男人,用奥斯卡影后级别的演技大哭起来。
“哥!你这个负心汉!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我和妈妈两个人!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嫂子为了你天天在茶楼端茶倒水,晚上还要回家带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
柳烟视哭得梨花带雨,煞是惹人可怜,周围的群众迅速围了上来,那戴着墨镜的男人满脸尴尬,拼命地解释着自己的青白,柳烟视哭哭啼啼地把这位“哥哥”数落得不成人形,甚至连他脚踏十八条船的事迹都编得惟妙惟肖,被哄得团团转的群众们群情激愤,而被拖住的男子又百口莫辩,直接被涌上来的人们暴揍了一顿,押送去了警察局。
时左才没有理会这一切,他从人群中穿过,沿着安逸文跑过的街道慢慢走,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到那条车水马龙的快车道上,这里的交通已经堵塞,一辆匆匆赶到的救护车正钻出抬着担架的救护人员。担架上的尸体裹上了白布,血迹又很快将白布浸润。
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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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事情都已落幕,尽管落幕的形式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完美。
绑架安鹤市的计划被打乱了。安鹤市也在警察的护送下回到了家里。听说了事情经过的妈妈担忧地抱着女儿,母女都哭了。女儿答应妈妈辞掉便利店的打工。
而被柳烟视坑进了警察局的无辜男人,则在警察的盘问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事情原委,整个催债组织都因此大伤元气,怕是根本没有办法再顾及安鹤市母女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的日常。几天后,调整好心态的女儿会回到雏光读高三,爸爸要她考个好点的大学,叮嘱的话她一直铭记在心。每天晚上,安家晚饭餐桌上的主人席依旧空荡荡。
这份日常牺牲的代价实在是太多了。有谁是对的,真正错的是谁,到头来,谁也说不出来。
……
9月25日,番禺荒郊的无名小镇。
邻院的黄狗叫唤得厉害。江父抬起头来,看见铁门外,一名提着箱子的美丽少女被吓得缩了缩肩膀。
“那条狗认生,看见不认识的人就会叫唤。”
江父解释着,勉力拄着拐杖站起身来:
“小姑娘,找人吗?”
少女看着老人微跛的腿,有些失神,摇了摇头,挤出笑容:
“我是江小姐的……秘书,代她来看看您。”
老人愣了愣神,看着少女,眼角挤出慈祥的笑纹。
“这样呀。”
餐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刚从市场买来的鸡,烹调的火候正好。还有炒猪肝、一碟青椒、一碟酸菜,一锅汤。都是很家常的菜式,充满了温馨的味道。
“小姑娘长得这么水灵,得多吃点补补身子,这样才好。”江母殷勤地给少女夹菜,少女有些不好意思:
“我自己来就好,不用劳烦您的。”
江父摘下老花镜,将报纸放到身后的书柜上,笑骂道:
“她就这模样,乡下婆娘不懂什么礼数。”
江母嗔怒地剜了他一眼:“好好吃饭,你非得看什么报纸。”
少女表现得有几分拘谨,看见两位老人呛嘴,又忍不住脸上挂起甜甜的笑意。
“噢……对了。”
她站起身来,将旁边椅子上的手提箱打开:
“江伯伯,这是江经理托我给您二老带来的钱,三十万是之前答应要给镇里铺路的施工款,还有这二十万,是给您两位的生活费……”
“这可怎么行呀!”江母匆匆忙忙地站起来:
“这些钱也太多了,小姑娘,你可得赶紧拿回去,咱家用不着这么多钱……”江母慌张地站起身来,按住少女的手。
少女抿抿嘴唇,脸上流露出苦恼的神情:
“阿姨,这可是江经理托我带过来的,您要不肯收,我还得原路背回去,肯定要挨上一顿训的。”
“要你拿你就拿着,多的二十万回头再想办法还回去就是了。”江父端起饭碗,不满地看了江母一眼。
“这……这可怎么是好呀……”江母看着也有些发愁。少女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把她扶回椅子上,又给她夹了些菜。
“您收着就好了,江经理也是一片好心,一家人有什么好推脱的——来,阿姨,您也要多吃一点,我吃不下太多东西的。”
这顿午饭吃得很是温馨。小姑娘长得水灵,说话也有礼数,性格更是乖巧。江母打心里对她喜欢得紧,简直把她当做孙女看待了,夸得少女脸上频频羞红。
吃完饭后,少女主动走进厨房,也不顾江父江母的劝阻,把碗碟洗了一遍,又叮嘱了江父几句要注意腰肌劳损、腿不好少点蹲下,种菜时可以让人来帮忙云云,终于是走到了院子门口。
江父非得要出来送客,少女不依,却也拗不过他。打开铁门前,少女又转过身,认认真真地对江父鞠了一躬:
“江伯伯,有机会我会再来看您。”
“好说,好说。”
少女转身,正待离去,又听见江父的声音。
“姑娘……”
少女转头,看着江父,眨巴眨巴眼睛,等待他的下文。
江父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了几次,轻轻摇摇头:
“代我向阿林问声好。”
少女点点头,答应了。顿了顿,老人又用很轻、很虚弱的声音说道:
“——再告诉她,我们会活到她回来。”
少女怔住了。
说完那句话以后,短短的一霎间,江父的脸像是苍老了十岁。
她讶然无语,眼神越过院门,看向里屋。屋子里的餐桌上,江之林的母亲正伏在桌案上,哭得很是伤心。
……
从小镇另一边走出去,沿着西边蜿蜒的小河,走到上游,坡度渐渐平缓的地方,长着一棵孤零零的香樟树。
闷油瓶便倚靠在树根下,嘴里叼着根草叶,漫不经心地望着天边游离的云朵发呆。
轻巧的脚步声漫过草地。柳烟视坐到他旁边,将挎包覆在脸上,忧郁地叹了口气。
“搞砸了……”
闷油瓶用余光瞥了瞥她,继续看云,没有说话。
柳烟视说:
“江之林的爸妈,好像已经知道她入狱了。”
闷油瓶平静地“嗯”了一声。
柳烟视又说:
“好像是昨天的报纸刊登的,江爸爸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看那一版。”
闷油瓶又“嗯”了一声。
柳烟视斜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时左才又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我要不是早就知道的话,怎么可能会在这等你让你自己一个人去。
“啊啊啊啊!时左才我讨厌你!”
柳烟视气得不轻,又无处发泄,在树根下无端大喊起来,声音在空阔的草地上传出去好远。
闷油瓶皱皱眉头,不着痕迹地坐远了一点。
发泄完,柳烟视又耷拉下脑袋,蜷缩起身子,下巴抵在膝盖上,嘟哝着:
“不过,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一开始的时候,我总觉得时左才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恶魔先生也是,闷油瓶你也是。现在我慢慢地发现,就像是你这种榆木脑袋,也是会有几分良心的。”
自顾自念叨着,她的眼睛便笑成了一道月牙儿:
“三十万工程款,再加上二十万给两个老人的生活费,还有要还给安鹤市家里的一百五十万,这样的话,总支出就是两百万了——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债主啦,欠我的二十万可以慢慢还哦。”
时左才沉默了几秒,冷冷道:
“分六百期,每个月还你三百三十三,五十年还清,可以么?”
这话原本说来只是为了气气柳烟视,谁料到柳烟视却甜甜地笑了起来:
“好呀——”
“那我就可以做你五十年的债主了。”
时左才扯了扯嘴角,知道这次对呛是自己吃了瘪,没再回嘴。两人一起沉默地望着云朵发呆,很长时间没有话讲,也没有尴尬。
过了一阵,柳烟视轻声道:
“时左才……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一件事情。你说,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究竟谁才是做错的那个呢?”
她喃喃着:
“把安逸文害得倾家荡产的人是江之林,按理说,罪魁祸首就是她了。但是,江之林其实也很惨——我没有可怜她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如果她当初没有被亲家人逼得走投无路,逃债出镇,她就不会成为欺诈师了吧?这么说来,果然错的还是这个镇子里的人吗?”
时左才沉默了一阵,说道:
“错在她儿子生了病。”
柳烟视怔了怔,初初只觉这回答甚是荒唐,这家伙怕是在随口胡诌。再细想时,脸上一瞬间好像闪过了很多表情,但最后只是撇撇嘴,好像耍小性子一样,说了句:
“是啊。”
顿了顿,柳烟视又蜷缩得更紧了一点,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你说,如果安鹤市的爸爸没有选择死掉,而是向女儿坦白这一切的话,他们一家人,会不会就能团聚了?”
这次,时左才沉默了非常久的时间,似乎是拿捏不准这个问题的答案。
最终,他还是说道:
“也许,对安逸文来说,安鹤市的爸爸,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死了。”
柳烟视闻言,眼底一阵触动,眼眶稍稍湿润了些,失神道:
“是的。江之林……也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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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6日,翠苑。
清晨时分,在小区里健身的老人很多。看见坐在秋千上的安鹤市,都会笑着打声招呼。邻里邻外都认识安鹤市,大家看着这个姑娘长大,从羞涩爱哭的小娃娃出落成清秀乖巧的少女,都对她喜欢得紧。
安鹤市也会对相熟的邻居问好。笑容有几分牵强。
恶魔先生脖子上围着毛巾,一路小跑过来,将手上一瓶冰镇的可乐丢到了安鹤市怀里,又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咧出一口干净的大白牙:
“喝吧。肥宅快乐水,赛过活神仙。”
安鹤市将可乐捧在怀里,有些拘谨地道了声“谢谢”,顿了顿,又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我没有带钱出来,待会回家了就会把钱还你的……”
“不用还了。你可以当做是定情信物,舍不得喝就供在家里神台上。”恶魔先生大大咧咧地在她身旁的秋千坐下,嘴上却没个正型,安鹤市禁不起这样的调戏,脸蛋霎时红成一片。
时左才打开手里的那罐可乐,咕咚咕咚灌了大半,长长叹了口气。他倒是一如既往地悠然自得,倒是坐在旁边的安鹤市不停绞着手指,看起来很是尴尬。
过了一阵,她鼓起勇气,低低地又说了声:
“谢谢。”
“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谢谢。”安鹤市声音又大了点,脸更红了。
“不是说叫你供在神台上就好了吗,有什么好谢的。”
“不是指这个……”安鹤市抿了抿嘴唇:
“我是说昨天的事情……爸爸转账过来还要让时同学来代收,真是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恶魔先生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所以你专程打电话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某人可是因为美好的早觉被打扰了气得不行呢。”
恶魔先生这句话是在暗讽今早接到电话瞬时黑了脸的闷油瓶,但安鹤市自然是听不明白的,她红着脸又连声道歉,顿了顿,又小声道:
“其实,约时左才同学出来,是有话想要问你……”
她悄悄抬起头,咬了咬嘴唇,问道:
“爸爸他……现在在新西兰那边……过得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啊。”时左才撇了撇嘴:
“都跟你说了,你爹是在外国深造,专门托人联系到我远房表叔,才把这一百五十万让我转交给你们的,我只不过是个跑腿的而已,哪里知道那么多家长里短的……有什么事你等他回来再问不就好了。”
“说的也是……抱歉……”安鹤市的情绪始终有几分低落,不安地绞着手指,又陷入了沉默。时左才咕咚咕咚喝完整罐可乐,瞄准了远处的垃圾桶一个抛投。
过了一阵,安鹤市轻声道:
“这些话,我也不知道,和时同学说合不合适……因为我觉得妈妈她听了应该会很担心……”
时左才懒懒地瞥了她一眼:“有事就说。听着呢。”
安鹤市点点头,又吸了口气:
“其实,这两天我一直都心神不宁的……虽然昨天知道了爸爸的消息很开心,但是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仔细想想,应该是从前天,那位……乞丐……发生的事情……”
听到这里的时候,时左才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头。
安鹤市继续说:
“那时候,时同学也在场吧?我看见那个乞丐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却一直说不上来……后来,他扑上来的时候,我是真的很害怕……但是,最后他出车祸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好难受……”
时左才心跳悄然漏跳了半拍,心中暗叹这妮子平日里表现得这么迟钝,关键的时候直觉却准得有点吓人,嘴上却是打着哈哈:
“那有什么奇怪的,你走在路上看见小动物被车撞死了,不也会被吓一跳吗?正常的……”
安鹤市抿了抿嘴唇,双手交握在一起,捏得很紧,她慢慢转过头,鼓起勇气、直直地看着时左才:
“时同学……”
“你可以告诉我……我爸爸到底出什么事了吗?他还活着吗?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为什么不联系我和妈妈?明明我们每天都在等他回家,妈妈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可是他却……”
安鹤市越说越激动,语速越来越快,眼眶也不自觉地红润起来,到了后面,已经说不下去,轻轻哽咽了两声,又努力地止住了哭泣,擦擦眼角的泪水,带着浓浓的鼻音:
“抱歉……是我太激动了……”
恶魔先生愣住了。自信如他,从来不觉得世上有什么是自己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就算是江之林那种老练的欺诈师,也被他轻而易举地玩弄在鼓掌之间。
唯独这一次,面对着一个女孩对亲人的思念,他发现自己无计可施。
要怎么做呢?
告诉她真相?
还是继续用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她,再安慰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自己“狂言师”的身份?
无论是哪一种做法,此时此刻,都有点荒唐得可笑。
恶魔先生沉默了数秒。几秒种后,时左才有了自己的决定。
他闭上眼睛。揉了揉脸。再睁开时,神情和之前已是判若两人。
闷油瓶。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竭尽所能地忍耐着人格切换带来的钻心剧痛,抗拒着内心深处对交流的抵触,迫使自己一步步迈向身旁的安鹤市。安鹤市愣愣地看着他。时左才深深吸了口气,在心里面对自己说,这是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他僵硬地伸出手,放在安鹤市的头顶。那动作生硬得可笑,甚至根本称不上是“抚摸”,因为平日里有摸头劣习的从来都不是这个他。
他努力地张开嘴,说:
“你爸爸会一直陪伴着你,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安鹤市怔住了。
时左才捂了捂脸,郁闷地喃喃:“搞砸了。”
……
狂言师守则第一条:主人格,永远不能说谎。
……
番禺的小镇里,两位老人会长久地等候下去、等候犯错的女儿从狱中归来,对他们而言,那是一场与生命的赛跑。谁也不知道,女儿与死亡两者,谁会先到来。
广州的公寓里,一对母子也会长久地等候下去、等候出国出差的丈夫父亲归来,她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的是,那个叫安逸文的男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最后也最好的结果,也许是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