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库那头,夏良和江专家还在说话。
“尸检结果出来以后,有没有关于死者身份信息的线索?”
“不好说。但可以确定的是死者年纪在四十上下,有比较严重的肌肉退化现象,盆骨宽大,脊椎轻度劳损,而且……还有鼠标手。”
江专家伸出右手,左手点了点手心到脉搏之间那一块部位:“这块皮肤长期摩擦鼠标垫留下的痕迹,应该是个做文书工作的文员,常年坐在电脑前,缺乏运动。”
“那人秃顶吗?”祝安生不知在里面胡乱鼓捣些什么,忽然插嘴。夏良苦笑道:
“姐夫,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秃顶可能是文员,秃顶的可能是程序员,或者作家。”
“……姐夫,死者为大,你可以不要开这种低级玩笑吗?”
“哦。”
江专家脱下手套,捏着下巴略作沉吟,认真地说:
“很难判断是不是秃顶,因为死者的颅骨连着上半片脸被砸得稀烂,已经看不见头皮了……”
“你说什么?”
祝安生从架子后面探出头来,手里还抓着一条冰冻的鱼,满脸惊诧:
“那下半边脸呢?”
“完好无损。”
“牙齿情况如何?”
“基本没有受到损坏,法医鉴定后,发现三个月内有治疗过龋齿的迹象,现在已经正在比对广州所有医院的牙科记录,相信很快就能得到结果……”
“这下麻烦了……”祝安生神情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麻烦什么?”夏良不解。
江专家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你觉得那是凶手故意留下的?”
“或许吧。”
“师兄,你这种想法也太老派了。凶手如果想让我们知道死者的身份,就根本没有烧掉指纹的必要,特意留下牙科记录的话,他的意图就缺乏一致性,这是不成立的。犯罪者故意留下破绽挑战警察,那是侦探小说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我也觉得。”夏良补充道:
“当时冷库里一片漆黑,也许凶手是看不清楚,以为已经将整片脸都砸烂了,才留下的破绽。”
祝安生继续伸手扒拉塑料箱子里的冻鱼,平淡道:
“你别忘了他有火。”
夏良愣了愣,恍然意识到凶手确实应该带着火机之类的东西,否则是无法烧毁指纹的。他略作思衬,又道:
“也许凶手根本不知道现代科技可以通过牙科记录来调查身份呢?”
“永远不要把能创造出双重密室谋杀的犯人当做傻子。”祝安生顿了顿,继续说:
“还有一件事……现实里的谋杀,只会比侦探小说里来得更加离奇。”
他的手搭在架子上,边缘是那只被他莫名其妙掏空了冻鱼的塑料箱子,看着像是在耍帅。结果不小心一推,那塑料箱子从架子上掉了下来,在冷库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这冷库里有回音,声音大得死人都能给吓醒。
夏良和江专家都被吓了一跳。祝安生脸上闪过一丝恍然的神色,又狼狈地将箱子拾起来:
“失误,失误。”
这时冷库门外传来一阵骚动,隐约伴随着骂声。三人转过头去,祝安生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已经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搞什么呢搞什么呢搞什么呢?”
一名年近五十的警官不顾门口老林的劝阻直冲冲地闯了进来,这人身材敦实,模样看起来颇有几分憨厚,从五官上看,年轻时或许算得上英俊,就连看见祝安生的时候生气的脸庞也缺乏几分煞气。
“谁让他进来的?谁让他进来的?还想不想干了?我说了不能放他进来你们一个两个听不明白是吗?”
“哎,邢队,你消消气,消消气……”老林拉着他的手,满头大汗。
这人名叫邢广坤,是刑警部队的老队长,和祝安生已有十几年的交情,一天到晚“相爱相杀”的,警队里的人倒也看习惯了。
夏良朝邢队敬礼,邢队当没看到,火急火燎地往深处走,一把拽起蹲在地上装作无事发生的祝安生: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你这什么东西啊?谁让你进来的?犯罪现场!专家能进!警犬能进!无关人等和姓祝的不能进!我说多少次了,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是不是非得我拷你回局子里喝茶你才识相啊?嗯?”
祝安生被提着后领,哪里还有一点侦探气度,喘得像只哈士奇。
“邢哥……邢哥邢哥,你听我解释……”
“什么邢什么哥,我不认识什么邢哥,没大没小的。”
“邢队长,邢大警长,坤哥,坤爷!你先放开我……要死了……”
“我不放!我告诉你,我今天就要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一天天的目无法纪,我非收拾你不可……”
夏良和江专家在那头憋着笑意,也没有上去劝阻的想法。一来以邢广坤的脾气,没三五个人是拉不住的,二来邢队其实对祝安生并无恶意,恰恰相反,他在局子里是出了名的护短,对警员们是一等一的好,只是这祝安生离职后一天到晚没个正行,这才将他惹毛了。
“你说你……离职就离职了,不好好抱着你的抚恤金养老,还一天到晚来我这搅事!真是反了你了……这帮兔崽子也是一个两个不识好歹,一点规矩都不守,糟心玩意儿……”
“坤哥……我是线人……我有情报……”
邢广坤撒了手,祝安生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
“限你30秒内把事情交代清楚,然后给我滚。”
“坤哥,你这不符合办事规章啊,线人是有资格在犯罪现场逗留的。”
“现在是你话事还是我话事?信不信我现在就叫夏良把你抓进局子里……”
祝安生深吸了一口气,故弄玄虚道:
“我觉得这个案子有蹊跷。”
邢广坤低头望了一眼手表,冷冷道:“29,28,27……”
祝安生再不敢造次,蹭地站起来,走到地上那排脚印面前。
“老坤,你注意看。”
邢广坤低头,皱眉。
“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脚印很乱,但基本可以分清走路的方向。”他低头挨个用手指去指:
“这个是皮鞋的鞋印,是那个保安的,对吧?”
“嗯。”
“那这双水鞋的应该就是水产店老板张建宏的了。”
“嗯。”
“等等,”夏良出声问:“姐夫,你刚也没问哪个脚印是谁的,你怎么就知道张建宏穿的是水鞋呢?”
“水鞋的鞋底纹路很容易辨认,比较密集,因为本身就是防滑的设计……重点不是这个。”
祝安生缓缓抬起头来:
“你们没有注意到吗?刘保安和张老板的脚印都是朝向门口,没有朝向冷库里面的;而这个,属于死者的脚印,情况恰恰相反,只有朝向冷库里面的,没有朝向门口的。”
这话说完,其他人俱是一惊。江专家很快反应过来,喃喃:
“也就是说,两个嫌疑人是在走向门口时留下的脚印,而死者是在从门口走向冷库时留下的脚印……”
夏良沉吟了好一阵,发出“嘶”的一声:
“这……也太奇怪了。”
祝安生脱下橡胶手套,站起身来,双手插进口袋里:
“脚印的留存有一个时间性,也就是说,只有当冷库温度回升到一定程度,地面潮湿的情况下,才会留下脚印。两个嫌疑人没有留下往冷库走的脚印,说明在他们三人合力将架子挡住门口之后,回到这边休息的时候,地面还没有开始泛潮。”
“那死者留下的脚印又意味着什么?”夏良问。
江专家说:
“从逻辑上来看,比较符合的情况应该是……三人搬完架子之后,两个嫌疑人在地面泛潮之前回到了冷库中间,而死者却不知为何留在了门口处……直到地面泛潮之后,他才回到两人附近,然后遭到杀害。”
夏良怔了怔,神情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这个细节……从两人的口供里都没有听说过。”
“那也许说明,有人在撒谎。”祝安生摊开手,笑了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三人推完架子之后,死者独自留在门口那头发生的事情,应该就是破解这个案件的关键了。”江专家说。
邢队长沉默了几秒,忽然冲着门口喊道:
“老林,进来。把祝安生拖出去。”
祝安生扬了扬眉头:“老坤,什么意思?卸磨杀驴呢?”
“去去去。”邢队踹了他一脚:“让你说两句嘚瑟一下就够了,你是个无关人士,不要来妨碍公务。哪凉快哪待着去。”
“全广州还有比这更凉快的地方?”
邢广坤也不看他:
“老林,手铐给我拿过来。”
祝安生嘴角抽抽,抬脚就走,路过老林还顺带拍拍他肩膀:“回头请你喝茶。”
夏良看着他前脚刚走,便听见邢队喊他:
“小夏,你跟过去,别让他再过来搅和了。”
夏良愣了愣,又冲邢队敬礼,后脚便跟了过去。
刚走出巷子,祝安生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支只抽了一半的红双喜。
“姐夫,你说邢队为什么老不让你看案子啊?”
“他欠了我人情债。”
“啊?”
“没什么。”祝安生点烟。“良,帮我个忙。”
“要我做什么?”
“你开车,去局子里拿一卷封锁胶带。晚上我会打电话喊你。”
“姐夫,那东西要申请才能拿的。”
“就说是老邢要的,你已经是个成熟的警察了,要学会自己想办法。”
“那不是要我去偷嘛……”
“这都是为了正义。”祝安生义正言辞拍了拍他肩膀。
“……”夏良一阵无语,又问:“姐夫,你想做什么,和刚才你提出的线索有关吗?”
祝安生摇摇头。
“刚刚我说的,全部都是胡扯。”
夏良瞪大了眼睛:
“哈?”
“脚印确实蹊跷,但我觉得重点不在于那两个嫌疑人。”
“这是什么意思?”
祝安生沉默了一阵。
“存在着一个可能性……如果那个可能性是真的,这个所谓的‘密室’,应该根本不存在。”
夏良愣住了,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传上脊背。祝安生转过头来,眼神凝重。
“夏良,我要收回之前说过的话。你们碰上的不仅仅是硬茬子……”
“这个案子,恐怕要比你们想象得棘手无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