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荒谬无比。
我感到可笑至极。
我感到……浑身战栗。
时左才这一番话,宛如一记蛮不讲理的重锤,毫不留情地轰碎了整个案件扑朔迷离的谜面,在无数碎裂飞溅的现实中,我仿佛直面了残酷的深渊。
我脑海中一直重复着“郝淑卿”已经死了的假设。我似乎能看见那原本一点一滴勾勒出来的、这个女人的音容笑貌在无声中燃烧、湮灭。
却偏偏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最不可能的结果,让整块拼图都得以凑齐,使得所有零碎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失恋复苏期再长,也不可能花费五百个日夜都走不出消极的人生——除非是所爱之人的死。
热恋到让人两眼发红,彼此之间完美互补,无人不为之艳羡的情侣不会在一夜之间分道扬镳——除非是另一半的突然离世。
何遇之所以要续写日记,是因为他想让郝淑卿在另一个形式上“活着”——所以他要效仿郝淑卿的口吻,写下关于自己的经历。
1型糖尿病患者饮食控制不当,就极有可能引发低血糖的现象——而低血糖是随时都有可能带来生命危险的。
郝淑卿没有社交,似乎也没有朋友,在这个世界里最大的依靠只剩下了何遇——终日闭门不出的生活习性也为她的急病埋下了伏笔。
就连那个阿唧小姐的微博账号,也正好在她和何先生“分开”的那天,再也没有发过一条消息。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无法想象在7月6号当天的何遇经历了什么、郝淑卿又经历了什么。
而当我想到这已经是将近两年前就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就不由得想到,何遇看似行尸走肉的躯体下,那颗伤痕累累的、满是疮疤的、枯竭的心脏已经这样孤独地跳动了整整五百多个日夜。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每天照常骑着那台破旧的凤凰飞达自行车上下班。维持着他老实木讷的形象,被领导和同事们呼来唤去,在工作之余接下了管理医务室和广播室的活,甚至还要负责看管学生们晚自修。
如今想来,他似是一直在用恐怖的工作量填充着自己的生活。
活得像个机器时,就不会有人类的感情了吗?
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独自回到那曾是两人爱巢的小公寓的时候,他会在想些什么呢?
我思绪万千,却又不忍再想。双手无意识地抓紧、再松开,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闷闷地说:
“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但时左才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又将我所有的情绪再次浇熄。
“如果这就是结局,或许才是最好不过的。”
我麻木地张了张嘴,看向他。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时左才忽然长叹了口气:
“如果郝淑卿真的是意外病发而死的,或许才是最好不过的。”
我的嘴巴慢慢张开。
我对时左才算是非常了解,他除了偶尔会神经刀那么一下,做出非常让人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是每当事情来到重要节点的时候,他从不会让人失望,或者说,他那种严苛而谨慎的态度往往会成为处理一桩难题时,最重要的定心丸。
但是此刻,我却有些听不明白时左才的话了。
他显然也是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我的意思,有几分躁郁地摸了摸头发,喝了口水,说:
“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不负责任的推测,无法证实——你尽可以不放在心上。”
我沉默地听着。
他竖起一根手指。
“首先要让你明白的一点是,1型糖尿病的突发死亡率,微乎其微。”
我的瞳孔略略收缩。
“这类糖尿病常常发生在青少年身上,属于遗传病。最大的特征就是患者无法自主产生胰岛素,需要定时注射胰岛素维持身体健康。这意味着如果他们没有注射胰岛素,就会死;这也意味着……如果他们定时定量、按照嘱咐注射了胰岛素的话……就绝对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次,你还记得郝淑卿的日记里提到过的内容吗?”
“一个是,平日在家里,负责给郝淑卿注射胰岛素的人,是何遇。”
“……另一个是,何遇曾经想考医科生,对医学知识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否则也不会被请去学校医务室当临时校医。我想他之所以没有学医,就是因为全色盲的关系。”
【不过呢!每天在家里给我打针的是何先生,他以前想要考医科生来着,所以对这方面还挺擅长的,打针的时候也很温柔,都不会觉得痛……】
我仍然不说话,但听到这里时,心底莫名感觉一片冰凉。
“也就是说,对于患有1型糖尿病的郝淑卿而言,她的命,某种程度上一直都握在何遇的手里。而定时定量注射胰岛素并非什么困难的事,不需要很专业的医学知识,普通人经过学习也能在家里自己完成——以何遇对医学知识的了解,更加不可能在这方面有什么纰漏。”
“……除非他是故意的。”
他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再者,就算是亲人死掉……悲伤的时间也不可能超过五百天。也许你会在记起他们时难受一阵,但你终究能够让生活回到正轨,而不是像何遇现在表现的这样,如同行尸走肉。”
我尝试着插话:
“你这个第三点未免太过武断了,你又没办法代入别人的情绪去思考……”
时左才淡漠地说:
“亲人离世这种事,我还是能有共情的。”
我记起他的身世,立马缄口不言了。
“考虑到这一点的话,关于何遇续写博客的理由,或许就有了新的解释:他并非自愿,而是不得不写。也许是出于某种原因,他需要让自己以外的人认为‘郝淑卿’还活着……”
“等一下,”我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续写博客,而不是微博?她的微博不是有更多人在看吗?况且你也说了,这个博客她应该是写给自己看的,别人压根不知道这个博客的存在……”
时左才摇摇头,说:
“且不说在微博制造假象的可行性,实际上,何遇也根本没有在微博制造郝淑卿还活着的假象的必要。”
我愣了愣,他解释说:
“因为网络上的人的记忆是很短暂的。再怎么轰动的消息,只要沉寂半个月,所有人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将其遗忘。”
时左才的这句话勾起了我许多回忆,我也曾经在微博里关注过许许多多的热点,保研路,磁爆步兵,的士案件,保姆纵火案……最后都是不了了之。网络的世界对我而言终究是虚幻的,我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管不了别人那么多的悲欢离合。
所以,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已在心里默认了这一事实。
“所以,他真正要在意的,是知道这个博客的其他人。”
“其他人?”我问:“你怎么知道还有其他人知道郝淑卿有一个私人博客?”
“因为每篇博客的浏览量都在十几个不等。除去像我们这样偶然插足的网络过客,剩下的关注这个博客的,很有可能就是与郝淑卿的关系相对亲密的人。也只有这种人会真正地关心郝淑卿的安危。”
话说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再发表任何感想。
如果这是真的,前后的结果反转太过于彻底,已经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我在潜意识里无法接受这一可能。但我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地方。
我闷闷地问:
“那动机呢?他有什么不得不杀掉郝淑卿的理由吗?”
时左才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光凭这个博客和她的微博,验证不了那么多事情。你要知道的是,网络上所记叙的关于郝淑卿的事,只不过是她全部生活中的冰山一隅,也许在这三千多条喜欢何先生的理由之外,还有三万多条不喜欢何先生的理由,但这一切我们都不得而知。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说了,这只是个不负责任的推论。你只听听就算了。”
我明白时左才的意思,也赞同他的说法——他这一切只不过是基于现有线索的、一个相对合理的假设。正如我之前提到的穷举法中,偶尔会出现的那种介于可以验证和不可以验证之间的可能性。
哪怕他说得再怎么合理,也不排除郝淑卿真的就是意外病发的可能性。
但关于何遇其实是杀人者的这一念头,已经在我的心中生了根,发了芽,萦绕盘旋着挥之不去。
我的心底焦躁得要命,就仿佛是面对着一只薛定谔的猫:在打开那只箱子之前,那只猫永远会同时以“活着”和“死亡”两种状态存在着,而当我把箱子打开的时候,必然会出现一个结局,不是“死了”,就是“活着”。
我绝不能去亲口质问何遇关于这一切的经过。就好比我不愿意打开薛定谔的箱子。如果那只猫是活着的,最好不过。但如果那只猫是死的,我会无法接受这一结局。
所以,还是让它一直“既死又活”吧。
也许时左才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之后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就这个话题再次讨论。他也没有再去研究郝淑卿小姐留下的博客。
我们两个坐在各自的电脑前,做着各自的事情,网吧里仍是一片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
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后来这件事还是出现了非常重大的转机。而且它来得很快,也很突然。
仅仅在我们相继在网吧键盘上醒来之后的第二天清晨,我们便发现,郝淑卿的博客又更新了一篇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