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夜,稀稀拉拉的星星散落在天穹上,慢慢游移。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能够看到一汪清朗的月,大抵是住在亢龙里唯一的好处了。
考德时间刚结束不久,学生们都赶着回寝室,拿了换洗衣物下楼去洗澡。
围墙外的山林荡荡悠悠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樊磊仰头看了看,将毛巾披在肩头,朝校道一头漫漫行去。
他的伤势尚未痊愈,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毕竟挨的是龙鞭,不是每个人都有方常那样的体质。
澡堂开放不久,时间尚早,校道上的同学多是走得和他同一个方向,通往最近的澡堂。
走了一段路,迎面有人自远处走来。樊磊多看了两眼,认清那人却是才进了破零班没多久的新生蓝思琳。
尽管是新生,他已是校内的名人。亢龙建校以来一次吃过最多龙鞭的人,其性格甚至让书院里的教官都望而生畏。
虽然他在书院里混得算是风生水起,但平日里蓝思琳多是沉默寡言,鲜有与人交流的时候。樊磊也是从来不曾与他说过话。
所以,即便是同班,他也没有打招呼的打算。他低下头,想要当做没看见,继续朝前走。
两人并没有擦肩而过。
蓝思琳径直走到他的面前,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有空吗?”
樊磊怔了怔。眼前的蓝思琳仍旧是往日那副面瘫的模样,脸上看不见一丝情绪。
“有什么事吗?”
“有。”
蓝思琳似乎没意识到这只是句客套话,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反而教樊磊摸不着头脑。
“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操场。”
“去操场干嘛?”
“有事。”
“什么事?”
“路上说。”
“……”
樊磊无奈地说:“如果不是什么急事的话,我觉得你可以改天说,我这洗澡晚了排不上队……”
蓝思琳微微抬头,直勾勾地看向樊磊,说:
“急事。”
樊磊哭笑不得。他可从来不觉得两人的关系有多熟络,这能有什么急事非要找上自己呢?
走在前往操场的路上,与成群结队的同学们逆向而行,许多熟人看见自己,脸上都流露出讶异的表情。樊磊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抓了抓头发。
走过了宿舍楼,人终于是少了。樊磊这才不耐烦地开口:
“蓝思琳同学,你带我走这么长一段路,害得我连澡都没能洗上,到底是有什么急事?”
他把“急事”两字咬得很重,心底已经对蓝思琳的行为很是不满。
蓝思琳似有些乏了,伸手揉了揉脸,再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樊磊。
“急什么,男人洗澡不就是搓搓上面再搓搓下面而已嘛?只需要两分钟就能搞定了。”
“这根本不是重点吧?”
“那什么才是重点呢?”蓝思琳笑着反问:
“没洗澡,被老师发现,让人打一顿戒尺?”
樊磊闻言,抿着嘴唇,有几分不悦,闷闷道:
“你心里也有数,我们都是挨过龙鞭的人,至少这段时间里,都会是老师和教官的重点观察对象,稍微被抓到什么把柄,被罚是理所当然的……”
蓝思琳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
“那你就更应该陪我走这一趟了。”
樊磊愣了愣。
“这是什么意思?”
蓝思琳转过头来,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笑容洋溢。语出惊人。
“我可以送你出去。”
樊磊顿住脚步。
“你刚刚说什么?”
蓝思琳忽然叹了口气,把双手插进口袋,说: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字面上的意思,你觉得不可能但确实就是那个意思的意思——只要你点头,然后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可以送你回到你那温馨甜蜜的,美好快乐的家。”
樊磊沉默了很久,又加快脚步,急匆匆跟上他,面色僵硬。
“我凭什么相信你?”
蓝思琳摊手:
“相不相信我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你不想见到你那年轻可爱的亲妹妹,你大可以现在就掉头,忘掉我们今晚说过的话。”
樊磊猛然瞪大眼睛,一时间浑身发麻,内心深处宛如一道惊雷炸开。
蓝思琳顿住脚步,慢慢转过头来,笑意盎然地观察着樊磊的反应。
樊磊紧紧地抿着嘴唇,身体仿佛也在颤抖。
“我从来没有跟学校里的任何人说过我家庭的事。”
蓝思琳笑眯眯地说:
“但要知道也不难,不是吗?你的档案就放在孙善利的校长室里……”
“不可能!”樊磊吼道:
“我亲眼看过我的档案,就在入学之前……里面根本没有提到我妹妹的事情!”
蓝思琳又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不紧不慢地说:
“樊磊,9X年生人,祖籍江西,4岁迁居上海……你的家庭关系比较复杂,父母离异,法律判决书把你判给你爸,你的妹妹判给你妈。去上海读书,也是因为你妈在上海工作的关系……至于进亢龙的原因,是因为你在一年前犯下了严重的故意伤害罪,你妈害怕你被关进少管所,就让你回到江西随你爸住,但是你爹是个烂赌的闲人,压根没有照顾你的意思,从亲戚那听见了亢龙书院的消息,就觉得是个好地方,把你带了过来……”
说到这里,蓝思琳特意顿了顿,吹了一段轻促的口哨:
“——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哥哥。”
樊磊双拳紧握,沉默良久。末了,才沉沉回应:
“你果然知道那件事……”
蓝思琳不予置否,耸耸肩头:
“你的妹妹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患上了自闭症,在学校里被同学霸凌,一直不敢告诉你和你妈……直到有一天,你无意得知了这件事,一气之下,拿着刀去了她的学校……”
“不要再说了。”樊磊语气声音地打断了蓝思琳的叙述,仿佛认命般低下头,冷冷地说:
“告诉我,我要做些什么。”
蓝思琳笑着望了他一眼,径自转身继续往操场走,来到了沙池边上,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塑封袋装着的小信封。
“这件事说来简单,但也算不上很简单。”
蓝思琳在沙池旁蹲下,手指插进沙里,慢慢地搅拌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有很大的概率,你什么都不用做。但如果有人找到了你,你就需要做很多事情。你要带他来到这里,指引他找到这个信封……”
“……然后,我要你毁掉他的人生。让他受苦,让他被折磨,让他付出代价……”
樊磊的瞳孔略略收缩。
“那个人是谁?”
“如果他来找你的话,你自然会知道。”
“我怎么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他?”
“只有他才会知道我留下信封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蓝思琳头也不回,抬起手来,月光下,有细碎的沙子在他指缝上缓缓倾泻,他微微眯缝起眼睛,眼底是妖冶的笑意。
“你知道蝴蝶吗?蝴蝶是毛毛虫变的。但是,蝴蝶和毛毛虫,在生物学上,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生命。毛毛虫会结茧,在茧里蜕变。而这个蜕变的过程,其实就是将身体的细胞彻底溶解,又重新构筑的过程……也就是说,当一只毛毛虫破茧而出成为蝴蝶的时候,它必须要将自己彻底杀死,不留一点痕迹。”
他站起身来,轻飘飘地补上了一句:
“破而后立……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
樊磊沉默了许久。
“所以,你要我做的,基本上只是传达一个消息,对吧?如果是这样的话,班里面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找上了我?”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藏下的信封只有这么一个。”
樊磊睁大眼睛,惊诧之余,又恍然觉得理所当然。随后,又开始为蓝思琳滴水不漏的布局感到深深的后怕。
毫无疑问,他在布下一盘巨大的棋。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他被关进亢龙书院,其实是有备而来。而自己,只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颗暗棋。
樊磊尽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了几分,故作冷漠地问:
“如果我答应了你,你就会把我带出去,是吗?”
蓝思琳摇摇头,笑着说:
“要带你出去的不是我,是你的妈妈。一个月后,我就会离开亢龙书院,到时,我会通知你的家人,把你在亢龙书院的情况告诉他们,以你母亲的性格,肯定会过来把你接走的。”
“如果我答应了你,但是其实没有做任何事情呢?”
“你不会的。”蓝思琳转过头来,温柔地笑了笑:
“你不会想要冒这个险。我迟早会再次见到那个人,也会知道你有没有照我说的去做。如果你没有的话,我会记仇的……”
他看向樊磊,笑着说:
“蓝思琳这个名字,要比亢龙书院要危险得多。”
樊磊不说话了。那一瞬间,他感到整个身子都宛如坠入冰河深处,被无尽的寒冷和黑暗所包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绝对的寒冷中迅速坏死,恐怖的压力从每一根毛细血管传递到心脏。他的瞳孔收缩成一点,视线被蓝思琳的双目摄去,透过那深邃的瞳仁深处,仿佛能够看到一整张地狱修罗的绘卷。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