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现阶段的张彦来说,秀才功名的诱惑不可谓不大。
好在他还没有彻底失去理智,思虑再三后,抬头望向吴教谕道:“先生所言,固然有理。但晚辈心中尚有些疑问,不知先生可否解答?”
“且说来听听。”
“胥吏之徒,向来被视为贱业,不为正道所取也!诚如先生方才所言,读书人岂可不惜己身,自甘堕落到去操持贱业?”
吴教谕闻言,轻轻颌首:“所言有理!但操刀笔之业者,可不全是奸猾之人。其中不乏品性淳良之辈,焉能与皂卒贱役一概而论?”
“执刀笔业者,或有良吏……”张彦并不否认这一观点,但他仍有自己的担心,“可世人皆视彼辈为奸猾小人,晚辈若是贸然进了公门,混迹于吏胥之间,来年怎可入试?”
“有何不可?”
“先生难道不知,胥吏之徒禁止入试?”
“胥吏禁止入考,那是说得经制正役!”严肃如吴教谕,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你不过去做个礼房书办罢了,又不用入籍上呈京师吏部,籍贯仍为民籍,为何不可入试?”
“.…..”张彦那个汗啊,敢情说了半天,自己压根就算不上‘胥吏’之列。
“怎么,你还觉得老夫诓你不成?”
张彦默不作声。吴教谕还以为他是心中不愿,一时不免也有些火大了,面色一沉,怫然道:“老夫念你年少失怙,故而心生怜悯,想着为你指条好出路,不想竟遭你如此猜忌!也罢,你若实在不愿,老夫当然不会勉强,便自谋生路去罢!”
张彦这下可真急了,好不容易才抱上的大腿,还指着他走通县衙的门路呢,哪能就这么轻易被甩开?当即又是赔礼又是道歉,说了不少好话,才使得吴教谕暂消火气。
“如此说来,你答应去县里做书办了?”
“这个嘛……”张彦面有难色道:“晚辈仍须考虑考虑。”
“唔?”吴教谕皱眉道:“你心中还有何疑虑?不妨一并道来!”
张彦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迟疑着道:“非经制吏入考虽无问题,可再怎么说,晚辈入过公门都会成为事实。将来一旦有人借此攻击,又该如何应对?如此身份,终究是难以见容于士林的……”
吴教谕听到这里,忽然一拍桌案,作色斥道:“你这完全就是杞人忧天!我来问你,州府官之幕宾,是否算入了公门?”
张彦咽了口唾沫,点点头道:“算……”
“他们能否见容于士林?”
“能……”
“将来若有机会,可否入仕为官?”
“可……”这下,张彦彻底没话说了。吴教谕推荐给他那礼房书办的差事,其实有点类似于师爷幕僚等职事,相当于县里更低一层的文员。
师爷和书办都不在编制内,只不过师爷是知县私人聘请,而书办则属于县衙请来的临时工,在六房书吏手底下帮着书写文件……衙门自有一套班底,主体机构为六房三班,统称胥吏。
负责处理日常公务的主要是六房,但每房仅有三名书吏,人数委实不多。
正式编制太少,各方事务又繁杂无比,人手不敷使用的情况下,才会在编制外又雇了若干非经制吏。其实际数量,远比在编人员还多出不少。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张彦真走不通科举的路子,光是混迹在衙门里,靠着灰色收入也够养家糊口了,搞不好将来置办田宅都不成问题……论起生活质量,可不知比平头老百姓要滋润多少,旁人求都求不来这样一个好差事。
好吧,反正都是打算混日子的,在哪混不是混呀?
过得舒服自在就行!
原本他也只想考个秀才、拥有特权而已,现在又多出这么一条退路,自然再好不过。
胥吏之流,虽为士大夫所鄙夷,相较于普通百姓和商贾来说,地位又要高出不少,体面也有那么几分……别看秀才地位很高,其实大都混得落魄无比。
自家老爹,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
就这还不能令自己满足么?
尽管心中吐槽多多,却也不得不承认,摆在眼前的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
进可应试考秀才,退可苦熬入编制!可攻可守,暂时又不用入编,大不了拿到秀才功名以后,再辞职不干就是了。
思虑良久,张彦终于说服自己,决定先进衙门当个小吏了。
------
出了教谕公房,走在巷道之中,张彦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不怪他有此想法,实在是那吴教谕的行为太过怪异了些。就算自家父亲与他有过师生情分,也还不至于强塞给自己书办的差事吧?
想了许久仍想不通,只好将这念头暂时抛诸脑后,专心考虑起了眼前的事情。
总的来说,今天进城还是蛮有收获的。至少当上县衙书办后,徭役就摊派不到自己身上了,那么王家便只能算作是两丁……
如此一来,问题自可迎刃而解,吴教谕这条大腿果然没抱错!
在吴教谕面前,张彦绝口不提被逼入赘一事,为的也是不将徐家给牵扯出来,以免节外生枝。毕竟像徐大户这样的土财主,多少都和县里的头面人物有些交情。
此后,他在路边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就带着吴教谕的亲笔书信去了县衙。
过八字墙时,倒是畅通无阻,因为大门一向都不设防,任何人皆可随意出入。门内是个轩敞的前院,正中一条狭长的甬道,直通往二门。
甬道两侧栽有一些树木,连接成排,此外便是整齐分列在东西两侧的各类建筑。其间有县狱,膳馆,土地祠,衙神庙,寅宾馆等等不一而足。
沿着甬道,张彦来到了仪门前,这里有门房把守。
仪门和大门一样,面阔三开间,不过进深仅为一架。中间六道门扇紧闭,进出通常要走两侧便门,东进西出,靠右行走,这是规矩。
县衙的门子,可不能简单看作低贱下等的差役。
这岗位属于肥差,大都由县令的亲信之人来担任,往往还会有些裙带关系。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外人来县衙办事,想要过这道门就必须得奉上银子,美其名曰‘门包’。也唯有如此,门子才会为你跑腿,进去通禀。
张彦毕竟怀揣着吴教谕的亲笔书信,拿出来亮了一亮,只说要见礼房王司吏,就被放行了。
门子可没心情为他张彦去禀报,也懒得在前帮忙引路,因为县学教谕和礼房掌案,都管不着他这县尊亲信之人。
张彦无奈,只能是问明了礼房办公所在的位置,然后自个儿进去再找。
二进院的甬道正中,立有一座戒石亭。
亭中一块石碑,上书‘公生明’三个大字,背后则是耳熟能详的十六字铭文——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望着石碑背面那几行铭文,张彦心中不由暗自思忖:“老早就听说过,这时的州县官理事多选在二堂,轻易不升大堂。许是官老爷们高坐正堂暖阁之上,一抬头就能看见这些字眼,总觉得如坐针毡、格外刺眼罢?”
仪门到正堂之间的范围,属于正院,东西两侧各有数排廊房,这里便是六房书吏办公之所。东厢分别是‘吏、户、礼’三房,西厢则为‘兵、刑、工’三房。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六房并非单指六间房,而是总共占了好几排房子。此外,六房三班也只是个较为笼统的说法,事实上,县衙可不仅仅只有六个房科。
试想,一个县里事务庞杂,单是这六房便能完全覆盖的么?
因而六房之外,尚有承发房、架阁库等诸般对内科房。只不过,其他科房并不设于正院之中。
从那门子口中,张彦只得出了个大体的方位,在东侧廊房里挨个找了半天,好容易才在第三排廊房最尾端的位置上,看见一间门楣上写着‘礼房’的屋舍。
由此观之,礼房在六房中的地位肯定不怎么样。
或许正如朝廷礼部一样,是个清水衙门罢。
进得门里,发现是个套间,外间坐着两个白衣书办,正在闲聊打屁。一个说后衙街上新开了家妓馆,另一个说那里边的某某姑娘不错,昨晚我就去过……
大老爷们凑在一块儿,聊得无非就这么些话题,基本都离不开女人。
眼见这二位仁兄打得火热,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到来,张彦只好轻咳了声,遥遥一拱手道:“两位朋友请了,在下来找王司吏,吴先生有封书信让我送来。”
俩人一听就知道,张彦口中的“吴先生”是指县学吴教谕。
礼房本就负责县考及府试报名等事务,经常要和学宫那边打交道,他们的顶头上司王司吏,更是与吴教谕交情甚笃。
马上就有一人起身,上前接过张彦手上的书信,进了里间通报。
不多时,这人又掀帘出来,对张彦道:“王总书请你进去。”话落又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不解,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羡慕?
张彦注意到他神情,心中不免吐槽了一句,这人深井冰啊!被个小小的六房掌案接见而已,有什么好羡慕的?
他不知道的是,王司吏平时极少对人用上“请”字,这人也是原话传达。
你想啊,一般人哪有这待遇,值得一房掌案如此礼遇?来到县衙拜访的人,大都有求于人,六房掌案这样的实权人物,又哪会对普通人好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