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萧山县衙的行政机构,早年虽然经过精简,裁撤了不少杂职,但其存留下来的人员规模仍然极为可观。
巡检驿丞、教谕训导等外派机构,以及一些芝麻绿豆大小,入流和不入流的属官就不提了,单是衙内三班六房,司吏典吏等职事就近乎三十个。
当然,对比萧山县那十万户的辖区百姓来说,这么点儿干部,还真不够用的。只不过,这三十人也仅是有资格参与排衙的在编人员而已。
大老爷前日才发了飙,这会儿正在风头上,自然没人敢无故缺席早堂,因而整个县衙二堂站了个满满当当,无一人缺勤。
此时知县还未上堂,堂下一众官吏大都撑着双朦胧睡眼,哈欠连天,队形也站得松松垮垮,互相之间,都在懒声懒气地小声交谈,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对于近来的严打整风一事,众人自是心有不满的,加之今日正逢事主张彦上岗,话题便不自觉地都汇集到了他这个‘惹事精’身上。
毕竟,此人才是引发大老爷整风的源头!
有那消息灵通的老吏,率先开腔道:“听说了吗?那个得罪过大老爷的小子,今儿一入职,就被李师爷叫去了承发房……”
“有这事儿?”周围一众小吏齐声惊疑。至于站在前头的那些官员,自然不会去搭他们的话茬儿,但注意力也都被吸引了过来。
只听这人又道:“嘿,你们说,那张姓小子,能不能捱过今天?”
“我看挺悬乎!”有人接口道:“李先生可不是善与之辈,前日也不知怎的,竟在这小子身上栽了跟头……此次传唤他过去,看来是要找回场子了。”
周围众人听了这话,纷纷表示赞同,有人更是幸灾乐祸道:“嘿,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得罪了李师爷,他还想好过?”
也有人持不同看法,刑房司吏关山摇了摇头,开口道:“我看未必!听说三老爷当日曾放了他一马,想是不打算计较了,没必要再出尔反尔,死揪不放。”
“那又何必急着找他过去?总不会是请吃早饭吧?”
被人不阴不阳地呛了一句,关刑书心中略略不悦。一看说话之人,正是自己的老对头段掌案,当即还击道:“三老爷的心思,岂是我等所能妄加揣测的?我说老段,做人呢,还是要实在些。靠着溜须拍马起家,就别老想着干那冲锋陷阵的事,保不准儿,哪天就阴沟里翻了船!”
关山是在位多年的老刑房,一直都听命于廖主簿,对其马首是瞻。这一点,从他对李师爷那一口一个“三老爷”的称谓,就能听得出来。
知县是大老爷,主簿居于次位,自然便是二老爷,李师爷便被排在了第三。为此,不少人在私下里,都称李师爷为三老爷……当然,这也仅是名义上的排位而已。
关山对李师爷并不感冒,而这段掌案,则是因为早早投靠了李师爷,才得以由典吏递补为司吏。
县衙六房的正规编制,除各设司吏一人外,通常还有典吏二人。总书、掌案等别称,一般特指司吏;其下的典吏,则会被雅称为“令史”。
二人分属不同阵营,自然壁垒分明,加上早些时候有过怨隙,于是成了死对头。类似于这样的拌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只不过一时谁也奈何不得谁罢了。
“姓关的!真当我怕了你成?”
晋升虽快,奈何资历太浅……这一直都是段掌案的心病,为此他常受到老前辈们的鄙视,其中尤以刑房司吏关山最甚。
好歹大家都是平级,资格老又怎么了,不就多熬了些年头么!
“你姓关的不就仗着有……”一时激愤下,段司吏刚要发作,幸得旁边同僚及时拦下,才堪堪止住了后边攀扯廖主簿的话头。
虽说大老爷才是正印堂官,可那廖主簿也不是好相与的,而且人还就在现场,没必要去出言得罪,马前卒也不是这么个当法。
冷静下来之后,段掌案轻哼一声,又将矛头转回张彦身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怕是过不得今日这一关了!就算是能侥幸留下,我倒要看看,等他犯下错事后,你姓关的敢不敢徇私包庇!”
对此,关刑书同样冷哼一声,正欲还嘴之际,突听得二梆敲响,便适时停了嘴,站回班位。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的书吏,此时也迅速各归其位,肃然而立,等候堂尊上堂。
而后,知县长随站了出来,高声唱道:“县尊升堂!”
随着声音落下,衣冠齐整的知县大老爷才端着方步,不急不慢地从‘海水朝日’屏风后边转出,登上正中暖阁坐定。
一众官吏齐齐大礼参拜,口中高唱:“拜见堂尊!”
知县姓卢,单名一个安字,字略去,号略去……他高坐大案后方,目光一扫,瞧见一众官吏全部到齐,便微微将头一点,似是对此颇为满意。
随口道了声免礼,又请一众佐贰杂官入坐,这才施施然开口道:“礼房掌案何在?”
被点到名的王司吏应声出班,肃然拱手道:“卑职在!”
“去,联同刑房,排查六房三班,不按时应卯者,不问缘由,一律杖责二十!”
卢知县面无表情地下达了最高指令。由刑、礼二房来负责这样的差事,那可谓是合情合理,让人丝毫挑不出错处,他们想推都推不掉。
却说明律承袭自唐,沿用五刑,笞杖之刑共分十等,以十为单位计算,五十以下称为笞刑,六十至一百才能算作杖刑。
不过在平日的口头运用上,一贯以杖称之,也不知是官吏故作糊涂,还是沿袭旧有传统。反正都是打板子,似也无有不妥……
堂下众人齐齐打个激灵,却听大老爷又补充道:“昨日受刑三人,若有再犯,立即开革!”
“是……”
被指派了差事的两房掌案齐齐领命,心中却是叫苦不迭,无奈对视一眼,退了下去。
坐在边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廖主簿整张白脸都黑了大半,县尊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明着针对张彦大动干戈,借机整顿县衙风气,实则是在变着法子的折腾他手下两员大将。
再这么闹将下去,刑、礼二房威望大减,最终将被孤立,也就意味着他这主簿要失势了。
命令虽由县尊下达,执行之人却是他的心腹,底下那帮差役不敢记恨堂堂县尊,却一定会抱怨两房掌案不念旧情,狠下重手……那些卑贱杂役又哪里晓得,关、王二人若是胆敢徇私,被人抓住了把柄,他们也将自身难保。
令他感到为难的是,手底下那些不在编差役,其实也大多都是他的人。毕竟他把持着进人的关口,近年所录用的非经制吏役,基本都由他面试通过,才进的县衙。
所以说,保车只能弃卒,最终折损的还是他的势力。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廖主簿心想,这绝非卢知县所能玩出的手段,一定又是背后那位李师爷在搞鬼!念及于此,他不禁感到很是遗憾。
当日,张家小子怎就没把那姓李的给直接气死了事呢?
想到这一整个事件的源头,遗憾之余,廖主簿不免又感到懊悔万分。当时自己怎就犯了糊涂,只因心腹引荐,就随意将人给放进了县衙?
心思百转之下,他又开始埋怨起了始作俑者吴教谕……
却说此刻的吴教谕,正眼观鼻、鼻观心的神游天外。
忽而心有所感,茫茫然回过神来,结果对上了廖主簿那不太善意的目光。无声的目光里,似是藏了一句话——都是你的错!
吴教谕心思一转,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当下只好干咳一声,站起身来,拱手对卢知县道:“启禀县尊,现下秋收已毕,正值用人之际,委实不宜大动干戈,开革属员呐!”
对于地方官来说,税粮征收乃是头等大事,直接影响到政绩的考核,不称职可是要被贬官去职的。
卢知县闻听此言,目光便转向了户房司吏,出声问道:“张户书,今年秋粮征收事宜,你筹备得如何了?可否能按时完税?”
户房司吏应声出列,恭声回禀:“定不辱命!”继而又转向吴教谕,不阴不阳地讽刺道:“吴师爷,你身为学官,向来不理俗事,怎的今日竟也狗拿耗子,管起了我户房的闲事?”
“放肆!你这卑贱小吏,安敢当堂辱我?”吴教谕脸色一变,作色大怒,转向堂上问道:“敢问县尊,此僚出言不逊,侮辱斯文,该当何罪?!!”
堂上,高坐大案后方的卢知县淡淡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决断:“按例当责三十,暂且记下。待秋粮收讫,自去刑房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