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露回到家中,到灶房里点火,做好了饭,先给哥哥乘了一碗,晾在灶台上。出了灶房,他拿起扫把,把院子里清扫一遍。家里没有了大人,李承露现在就是大人,是一家之主。他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也不能轻看了自己。
门外的路上,传来蔺铜驼的叫骂声——“日你娘”“龟孙”“不要脸的东西”“狗男女”“猪”“狗”......
他骂得恨恨的,从声调里能听得出来。其实,不用种天津给他透风,李承露心里也明白,蔺铜驼一个修自行车的驼子,一年有半年时间光着脊梁,身子晒成了黄铜色,人们就给他送了一个外号叫——“铜驼”,因为他姓蔺,时间长了,人们把他的本名忘了,就叫他“蔺铜驼”。这个蔺铜驼,要钱没钱,要能力没能力,要人没人样儿,却偏偏娶了一个白白嫩嫩的严绣裙,这不等于武大郎娶了潘金莲吗?怎么守得住?他以为他是洛城的铜驼大街吗?
严绣裙心里也不是滋味,自己娘家是外县的,那里山连山,一片山,山里人日子苦,绣裙在家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为了糊口,爹娘左右权衡,托人介绍,把严绣裙嫁到了北邙山下,虽然嫁给了一个驼子,但这是什么地方,皇城根下,巍峨起伏的北邙,一马平川的土地,悠悠荡荡的洛水,可不是神仙住的地方?严绣裙嫁过来时,在老家用苇子编了一个凉席,用一根红绳捆了,自己背上就过来了。没有婚礼,没有酒席,民政局领了一张纸,算是把自己的一生托付了出去。她也知道,父亲从蔺家拿走了八百元钱,那是要给大弟结婚准备的彩礼。刚开始两年还好说,时间久了,严绣裙就觉得自己亏,亏大了。凭她的面貌、身材、灵性,怎么就找了一个驼子。慢慢地,她就和村里小学的教师贾士才对上了眼。
李承露脑子里想着别人的事情,耳朵中蔺铜驼的叫骂声渐渐远去。突然灶房里传来哥哥李明堂的哭喊声。他三步两步就冲了进去,看到刚刚乘的一碗热粥,不偏不斜都浇在了哥哥的身上,衣服上冒着热腾腾的水蒸气,哥哥的两只手在身上胡乱地抓着,像是个掉进了深水中,等待救援的人,正在寻找一根救命的稻草。
抓起哥哥的上衣,李承露三下两下就脱了下来,肩膀处已经红彤彤地肿了一大块。他伸出一只手过来拉哥哥,但哥哥的力气不小,一下子没有拉住。李承露拿起一个碗,从水缸里取水往哥哥的烫伤处泼水,泼了一碗水,哥哥烫伤的红肿处暗了一下,随即又变得红红的,他就又浇一碗水。可能是每一碗水浇上去,会减轻一些痛苦,哥哥开始配合他,挺起胸脯让他浇水。不到一个小时,一缸水用完了,哥哥的伤处慢慢地起了一层透明的水泡。李承露以前也被热水烫过,知道起了水泡,就不会伤到里面去,这才放了心。哄着哥哥吃了一碗粥,送他到床上,李承露累得坐在了地上。
恍恍惚惚间,看到爸爸妈妈一起进了家门。李承露用手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他们!爸爸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承露的脑袋,哥哥还在床上睡着,妈妈伸手擦去了他嘴角流出的口水。承露看了又看,心里热乎乎的,却听见爸爸突然说道:“承露,要涨大水了,你来帮爸爸妈妈挪个窝......”天空突然一声霹雳惊醒了李承露,他睁开眼睛,一道闪电正从窗户上闪过,照亮了嘴角流着口水的李明堂。
“挪个窝,挪个窝?挪个窝!”李承露的大脑中“嗡嗡嗡”地响着。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做梦了。可做梦怎么就梦到爸爸妈妈一起来了呢?还说要“挪个窝”?李承露的脑子里快速地转动着,窗外“哗哗哗”地下着雨,犹如无数个人端着脸盆从天上往下倒水。拉下门栓,推开房门,排水口的水“咕嘟咕嘟”往外流,像是一个吃不饱肚子的饿汉,院子里的水已经可以淹没脚踝。李承露伸出一只脚,放进水中,水温温的、柔柔的,像妈妈的手。
李承露突然觉得不对,房屋都在高处,村子的墓地大多在低矮处。院子里已经积了这么多水,坟墓要被淹了呀!难怪梦见爸爸说要“挪个窝”。李承露撒腿就跑,跑出了院子,又回来看了看睡的正香的哥哥,从门后面拿出铁锹,找来一个空了的面袋子披在身上,把门在外面锁了,扛上铁锹朝父母的坟墓奔去。
个子不高的李承露,很小就开始干农活,练了一身的肌肉。挥起铁锹,在村外的旷野上使劲儿地挖起来。多亏了是一座新坟,地势还算高些,可周围已经聚了不少水。一直忙到后半夜,雨还没有停,李承露挖开了父母的坟墓。可要撬开棺材,他还是费了不少劲儿。电闪之下,李承露看清了爸爸苍白的脸,有几分恐怖,旁边摆放着妈妈的骸骨。他用力把爸爸的尸体从棺材中拖出来,又用面袋子把妈妈的骸骨装了起来,把棺材盖放回去,铲了一些土,重新掩埋了。
背起爸爸的尸体,一手提了妈妈的骸骨,还捏着那把铁锹,李承露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刚刚掩埋住的坟墓上已经聚了一汪水。北面是北邙山,地势高,水淹不到,李承露开始往北边走,左摇右晃,前后摆动,像一株风中的小草,顽强而执着地朝着北邙上的方向走去。他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要往高处走,找一块水淹不到的地方,把爸爸妈妈安置起来。
双脚沾满了泥巴,一只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身湿淋淋的,有雨水也有汗水,一只蟾蜍在李承露面前笨拙地跳着,像是在给他带路,李承露也就跟住了它。慢慢地来到了一处大冢前,上面有一个黑洞,蟾蜍跳了进去。李承露犹豫了一下,也钻了进去。人刚进去,就感觉到了里面的干燥,李承露咳嗽了一声。一只浑身花斑的蛇盘旋着爬了进去,紧追着刚才那只蟾蜍。
李承露哆嗦了一下。他并不怕蛇,北邙山下的蛇一般都没有毒,他只是对蛇有一种厌恶。想追上去打死它,可里面黑漆漆的。感觉洞的壁面光滑,是一个比较标准的圆形洞,李承露知道这是一个盗洞。北邙山下像大冢这样有形的大墓有很多,无形的埋在地下面看不到的墓也有很多,这些往往成为挖盗的对象。住在附近的人,只要走近看一看,就能认出那是不是盗洞。苍苍茫茫中,大雨已经歇了,还有些淅淅沥沥的雨点往下滴着。村子里开始传来鸡叫声,天似乎要亮了,李承露索性将父母的尸骸扔进盗洞里面,自己又摸索着进去。在里面发现了盗墓贼留下的火柴,擦了一根,没有点着,再擦一根,墓室里亮堂起来。点燃了一段被遗弃的蜡烛,他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墓室,里面空荡荡的,棺椁凌乱,尸骨散布。
他把散乱的尸骨规整了一下,整整齐齐地摆在一片空地上,又把父母的尸骸摆放进了棺材里。心想着可算给他们找了个好地方,准备合上外边石头盖子时,李承露有些犹豫,如果那几个人在下面欺负爸爸妈妈,可不好办,他就把铁锹也放进了棺材中,才盖上了石头盖子。回头看了看躺在一旁的那些骨头,他用手捧来盗洞里流下来的土,把他们也掩埋了起来,毕竟这些都是以前的王侯将相,父母占了他们的房子,他要给他们再造一个简陋一些的房子,怎么着也不能让这些曾经的大人物没有住的地方吧。
干完这些,李承露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跪下给爸爸妈妈磕了三个头,又给那个“新坟”磕了三个头,然后顺着盗洞,手脚并用,慢慢地爬了出来。他用土掩埋住盗洞口,再撒上一层草,不仔细看看不出特别之处。
雨已经彻底停了,太阳在远处露出了半个脑袋,金黄色的光芒照在北邙山上,隐隐约约有一股龙腾虎跃之气。再看埋葬了父母的大冢,有青烟慢慢地冒出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住得,我李承露的父母也住得!”李承露对着大冢说道。他突然想到了那只花斑蛇和蟾蜍,他们不也住了进去?死了之后,还分什么王侯将相?人和动物也没有啥区别!
不远处甘棠缓缓地走过来,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衣服,配了一双浅绿色的雨鞋,远远看去,就像一颗绿色的植物在慢慢地移动。李承露想避开她,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表情先是有些惊讶,李承露斜着眼睛看地上的水,发觉自己基本上成了一个泥人,一只脚穿了鞋,一只脚光着,上衣的扣子都开着。
“承露,你去哪里了?”甘棠有些疑惑地问道。脚下并没有停住,而是走到他的近旁,伸手帮他扣上衣服的扣子。她和李承露同岁,小了一个月,个头似乎比承露高些。李承露没有推辞,默默地享受着她给与的温暖。
“去坟上了。”
“去那里干什么?”
“昨晚雨大,那里被淹了。”
“啊?”
“那里地势低,还有几个老坟都被淹了。”
她的手拍在了他的肩上,微微低了头,看着他的眼睛,诚挚地说道:“下那么大雨,你以后可要小心呀!明堂哥一个人还在家里呢。”
是呀,还有哥哥呢。李承露立马和她挥挥手,说道:“你快去上学吧,路上也小心一点,今天路滑。”说完,就飞一样朝家的方向跑去。
快到家时,他已经听到哥哥的哭喊声:“爸爸,妈妈,呜呜!承露——我要爸爸妈妈——我要爸爸妈妈!承露——承露!呜呜!”
打开门,晨曦顺着门照进屋内,照在哥哥鼻涕眼泪一大把的脸上。李承露迎上去,抱住哥哥,喊道:“哥哥——哥哥!”
李明堂还在哭,李承露就抱住他,轻轻地拍他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