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从医院的门诊室里走出来，人显得有些颓唐。李承露叫她，她勉强笑了笑。两个人一路走回去，她再没有说病情的事儿。李承露问她，她只是掩饰地笑着说道：“女人的病，你不能多问！”李承露便不再多问，但他还是疑惑地看了看她，没有再问下去。
转眼到了放寒假的时候，学校周围有了一段热闹的时光。大学生们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胡吃海喝，吆五喝六，每个人都激动得满脸通红。走起路来基本都是歪歪扭扭，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不知道有多高兴，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没过几天，校园里的人开始很快地少了起来。城中村的人流量也大幅地减少了。李承露所在的窗口为他结了工资，老板拍着他的肩膀，乐呵呵地说道：“承露，过了年你可一定要来呀！”他脸上的笑容是真诚的。这年头，年轻人个个谈理想、论人生，可真正能扑下身子，吃苦受累干活的人，毕竟没有多少。每一个老板都需要像李承露这样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干事的人。
为了防止李承露明年不来，老板给他多发了一个月的奖金，但又多扣了他一个月的工资作为押金。“过了年按时来报到，一个月的工资我先替你保管着。”老板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让李承露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他。
甘棠和种天津也都考试完了。近一段时间，李承露没怎么见种天津。他说最近期末考试，要多补习功课。最终等到年终考试成绩出来，种天津和甘棠两个人的每个学科都是优秀。
三个人仿佛都忘掉了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不愉快的事情。李承露两只手都竖起了大拇指，咧着嘴笑道：“你俩都是最棒的！”
种天津看着两个大拇指，并行地排列着，心里有几分不快。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认为甘棠和自己才是一对。阴影只是一扫而过，好成绩和回家的激动随即涌上心头，“承露，你也不赖嘛！安安稳稳地在洛城大学扎下了根！”种天津笑得有点儿夸张。
甘棠说道：“不扯那些，咱们回家过年才是重点。”
汽车在镇上经过时，隔着窗户玻璃，李承露看到镇上的豆腐店大门紧紧地闭着，门上落满了尘灰，应该很久没有开过张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沉重。好好一个店铺，因为一个小小的纠纷，最后弄得自己说不清道不明，还白白浪费了这么大的几间店面。
李承露回到南岭村遇见的第一个人是梁含嘉。他弓着背，背上背了一袋粮食。看见李承露和李明堂走过来，兴奋地说道：“这不是承露和明堂吗？”
“叔，是我们！您这是？”李承露笑着给他打招呼道。
梁含嘉往前凑了凑，低声说道：“要过年呀，我去酿些酒。”说完话，背着袋子快速地离开了。梁含嘉是村子里的种粮大户，不管村里谁家的地是自己不想种，还是外出打工顾不上种，他都一一承接过来，每年给户主一定量的粮食，自己把地种起来。目前，全村应该就数他家粮食最多了。他有酿酒的手艺，每年都要酿一些酒。他因为喝酒而多次闹出笑话。其中有一次他喝多了酒，闯到儿媳妇屋里去了。儿子打工在外，老婆便出来主持正义，砸了他酿酒的大缸。现在他背了粮食，估计已经换了酿酒的地方。
李承露到家，先把屋里简单收拾一下，就领了哥哥到锁山愚家串门，通知他自己到家了。锁山愚笑得直咳嗽，不住地点头，嘟囔着道：“长高了，承露长高了。”
回来的路上，李承露遇到了胡洛口。他最近在霍月痕的超市门前连输了三天，发誓再也不打牌了。他本来耷拉着脑袋，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看到李承露后，胡洛口立马来了精神。他觉得在整个南岭村，把境遇比自己差得人数一数，没有几个，李承露算是其中之一。所以见了李承露，他无形之中有一种优越感。
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他问李承露道：“大侄子，回来了？”
“洛叔，我怎么看你好像没睡醒的样子？”李承露和他比较熟，所以说起话来就比较亲近。
“你绣裙婶子不让我睡，所以怎么也睡不醒呀！”胡洛口咬着牙支吾道。
李承露听他是拿自己的婶子开玩笑，作为晚辈，他不便说什么，只能在一旁“呵呵”陪着笑。
“走走，去你那里聊一会儿。”胡洛口拉着李承露往家走。
进了家门，李承露看到了两个忙碌的身影，一个是甘棠，一个是严绣裙。她们两人正帮着李承露家里打扫卫生，几双被子已经被拆解开来，被里被面都泡在水中，被子里的棉花白乎乎地堆在一旁晒太阳。
“承露，婶子和我闲着没事儿，想着帮你整理一下。”甘棠先说到。
严绣裙背对着他们，撅着一个大屁股，正在和甘棠拉扯一个被单。没有看到进来的几个人。嘴里说道：“承露，过年了，婶子今年帮你收拾收拾，明年取个媳妇回来，我可不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了。”胡洛口盯着她的背影，痴痴地看着。
“洛叔，你也闲了！”甘棠看到胡洛口，忙给他打招呼。
“闲了闲了。”胡洛口随便应付着说道。
严绣裙感觉背后好像有个人在火辣辣地盯着自己，一听声音知道是胡洛口，冷笑着说道：“洛口，今天怎么没去打牌？”
“不打了，不打了，再打裤子都要输进去了。”胡洛口遇到严绣裙，心里有种莫名的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信口胡诌一句。
“兄弟你说的啥话？！大把大把的钞票往口袋里塞的时候，你自己都忘了！”又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小院原有的平衡。李承露回头看到说话的人，先愣了一下，怎么是她？
来人是霍月痕，村里小超市的老板娘。之前为了李承露磨豆腐抢超市生意的事情，和李承露闹了一些小矛盾。李承露实在没有想到，她来干什么。
几个人都知道霍月痕和李承露闹过别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却先开了口：“怎么？要过年了，我来看看大侄子，家里都收拾妥帖没，好出一份力气。就允许你严绣裙当好人？”说着话，她自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李承露忙着给她拿椅子、倒茶。她笑着说道：“等我干完活儿再说，有些事儿，男人干不来。还待我们女人下手。等明年你娶了媳妇，婶子我是不再来凑这热闹了。”说着话，瞄了甘棠一眼。她低了头，没有作声，脸颊却红红的。
不等别人招呼，霍月痕伸出双手插进冷冰冰的水盆中，洗起了被里被面。
胡洛口涎着脸说道：“我家里也没有媳妇儿，两位嫂子忙完，是不是也到我家里帮帮忙。”
“去你妈的！占嫂子便宜哩！”霍月痕笑着骂道，“想帮让你绣裙嫂子帮去，她活儿好！”
严绣裙抖着被单的手突然松了，甘棠一个人拉着被单猛地往上挑去，幸亏没有落在地上。
“要不咋这几天赢得你都要卖裤子了。”霍月痕补充了一句，要不然严绣裙肯定不依。她的脸色一时间难看至极，甘棠看得都怕了。
“说的啥话，当着几个晚辈的面儿，不给自己留点儿脸。”严绣裙生硬地说道。很明显，她的心里刚才起了巨大的波澜。
霍月痕“嘿嘿”笑着道：“你赢了人家那么多钱，还不让别人嘴巴上过过瘾，真有你的！”
“赢的钱不都又送到你超市里去了？你还有脸说！”严绣裙的情绪逐渐回来了，当然饶不了拿她开涮的女人。
帮忙的两个女人打着嘴仗。梁含嘉给李承露背来了一袋子面粉，面带愧色地说道：“只想着我自己酿酒，忘了你过年回来不一定有面。”看他的样子，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实际上在他家里，他已经被老婆骂了一通。
李承露的眼睛潮潮的，完全忘记了几个月前被乡亲们抛弃的事实。乡邻们好像也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他仿佛又回到了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乡亲们都自发地过来帮忙，跟自己家里办事一样。
望了望北面巍然耸立的大山，李承露心里第一次觉得它那么高、那么雄壮。正是它们，涵养了南岭村的精神。北邙山！北邙山！
“北邙山上那女的，你们都去看了吧？”胡洛口冷不丁来了一句。
“兄弟你说啥哩？”梁含嘉接过李承露递来的纸烟，说道。
“你们还不知道？昨天北邙的一个古墓给挖出来了。里面那女的穿着皮夹克，还开了一辆吉普车哩！”胡洛口一本正经地说道。
虽然北邙山古墓众多，可胡洛口一会儿女人，一会儿皮夹克，一会儿吉普车的，说的几个人都歪过脑袋来看他。
“那女的尸体都烂了，上面穿的皮夹克。嘿嘿，下面啥也没穿！”胡洛口阴阴地说道。
“下流！”严绣裙喝道。
“真是下流！”霍月痕骂道。
北邙山下农村的规矩，不管有多大的仇恨，人死为大。人死了，怎么着也该给穿身衣服，让死者带着尊严离开。但在场的几个人有的认为两个女人骂的是埋葬死者的人下流，有的却认为她们是骂胡洛口下流。
胡洛口不在乎这些，继续神神叨叨地说道：“你们不知道，里面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哩！”
“真是有钱人，吉普车和电视机都当了陪葬品！”梁含嘉惋惜地说道。他活了五十几年，还没有坐过吉普车呢。所以听胡洛口说完，他忙问了墓地的所在，打算下午去实地看一看。
“真他妈的，那么有钱，却不买一条裤子穿上！”胡洛口的声音尖利，让人听了有些刺耳。
“嗨！”梁含嘉喷着烟雾，眯缝着眼睛说道，“能葬在北邙的人，非富即贵。那些人哪里像咱们穷人这么正常！”
的确，李承露觉得，有钱的人或者有权的人，他们都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特殊癖好，有时候让人难以理解。他们为了权力和金钱，还有名望，多数情况下往往丢失了普通老百姓才有的一腔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