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故事》
现实的片刻良辰美景,抵得上十年往事的回忆。
——哈代《还乡》
1
入冬以来,水苍玉村里就没有过什么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了。几个年轻人毅然决然选择在这寒冷的北风呼啸的时节踏上了去城市谋生的路,他们的父母亲人按照惯例送他们到村口,待他们乘上了去县城的面包车后,在汽车扬起的灰尘里恋恋不舍地站立了几分钟,然后大家各自返回自己的家。
村里留下的主要是老人和孩子。按说要去大城市打工,对于每一个饱受贫困之苦的家庭来说,应该算得上是一件喜事。年轻人一般都是夫妻俩一道出门,老人们倒也放心,毕竟彼此有个照应。尤其是家里娶过孙媳妇儿的爷爷奶奶,倒不再担心孙子在外饿着冻着。至于留下的孩子们,则从尚在襁褓到猪狗都嫌的不同年龄段都有。老人们对付孩子已经失去了自己养育儿女时的耐性和严苛,只是一味地惯着他们,越大的孩子便越发由着自己的小性子来。老人们只有在中午和晚上吃饭前在村头村尾大声喊着各家的“狗娃”“二蛋”“金贵”“石头”。
对于上学,只是给了调皮捣蛋的大孩子更好的聚集的理由和时空而已,而对于那些老实巴交的孩子来说,就是为他们的被欺负提供一个小小的罪的温床。孩子们的父母不在家,老人们管不了那么多,也不管那么多。给他们一口饭,让他们还能顺应着自然规律地生长就是他们内心认定的职责所在。至于学习,只有等小兔崽子们一提起就哆嗦的那个高高在上远在天边的父母回来再收拾了。
水苍玉村村名取得好,但却与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形成了近乎反讽式的反差。据说此村早在宋朝年间出过一位状元,这位状元衣锦还乡后所住的府邸就在如今孩子们放学后常去游荡的那面山坡后面。村名就是他给起的,寓意此村代代有做官之人。
经过朝代更迭和时间的洗涤,状元的府邸早已不复存在,但这个充满祝福的村名却沿用至今。
水苍玉村并不产玉,往后也再未出现过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状元郎。学校里的老师为了激励孩子们上进好学,每每要讲到此村历史及先人赋予的寄托,台下的学生表示耳朵早已起茧子,并不想再听了。他们此刻关心的另有他事。
对村里人来说最为重要的时节——春节快要到了。学校即将结束一学期的吵闹与规律生活,孩子们等着考完最后的期末考试就可以放假回家了。至于几家欢乐几家愁那则是后话了。平日里最调皮的调皮蛋这时候也老实了不少,毕竟父母一年到头在外辛劳,为了不就是孩子在家上学替自己争气能考个体面的分数给家族长脸么?考得好的话,这个寒假就可以过得很滋润,好吃好喝的不说,新衣服新玩具想要什么父母都乐意给。如果考砸了,父母少不了给个黑脸看,说不定屁股还要遭殃。所以村里的孩子们都很看重寒假期末考试,想在最后的关头抱紧佛脚,尽最大限度使自己的分数好看一点。
大部分孩子在外的人家,老人们这个时候都格外忙碌,脚跟都快打到后脑勺了。他们改不了幼年就习惯的过年制式,对这个特殊节日的盼望也更加强烈。那几户孩子入冬就离家的,则有着相反的气氛。以往被赋予的团圆含义,在这个年节可能无法实现了。离家时小俩口已经说了“春节就不回来了”,因此在这几个家庭中,就没有什么值得忙碌的了。小孩子看到别人家里成天地往家里搬回些吃的喝的用的新东西,用红色袋子沉甸甸拎着,再看看自己家里,冷冷清清地,心里不是滋味了。
“爷爷,爷爷,我爸妈过年为什么不回家啊?”
“他们不是才出去不久么?这么短时间回来作甚?”
“可是过年了,我好不容易考了80分的卷子给谁看呢……”
“还好你爹妈不回来,否则又要打你屁股!80分还好意思显摆!”
小家伙无言以对,不吭声,默默地盯着自己的鞋看。过了一会又嘟囔起来:“我妈还说今年要给我买一双运动鞋的!她忘了吗?”
“等你妈你爸夏天回来时再买吧。”老人劈完了烧饭用的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们说了夏天回来吗?”孩子的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地里的苞米他们得回来收嘛……”
“太好了!太好了!早知道我就把这80分留到暑假的时候考了……”
“暑假你最好再多考几分,你妈才高兴呢!”
孩子小小的心被牵引到将来未来的夏天,冻得通红的小脸蛋也不觉得冷了。
村里早先还遗存的一些过节传统如今因为大部分青壮年都不在家,也就渐渐失落了。现在大家也就不去搞那一套老传统了,过年几天也就凑一起吃吃饭,喝喝茶,聊聊天而已。在城市待过的中年人染上了城里关门闭户的毛病,回到老家后也整日躲在自家院子里,不太愿意露面和串门了。老人打着赶着总算才把晚辈赶到了“理当登门拜访”的其他长辈家中。孩子们倒是高兴地一路蹦蹦跳跳,乐意尾随。
从外面回来的人们也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这一年在外,他们攒下了点钱,但还没有谁取得了什么惊人的成绩和可以夸口炫耀的财富。因此亲戚之间的聚谈一开始显得生分而客套,过了许久才终被拉回以往的氛围,这时他们才能够真正开怀大笑。
他们带来了城市里的新鲜消息,有时候也是最恐怖的消息。“娃娃们都不安全”“吃的也不安全”“车子太多”“人跟蚂蚁一样一抓一把”“空气是最糟的”是蹦进在院外玩耍的孩子们耳朵的几个短句,模糊的含义代表了外面世界的全部精彩。
在外没有回来过年的人中,有一些是因为混得很差,没挣下钱,觉得与其这样回来丢人现眼,不如索性不现身更好。只要家里的电话还能打通,就说明老人们还好,眼下,他们也顾不上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了。那些吓人的道德人伦的高帽子谁爱戴谁戴去,他们只装作全不知道。
刚出门的小青年因为第一次在外过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歉疚的。因此除夕前后几天都不厌其烦地给家里一通通电话地打过来,问东问西问长问短的,老人们反倒安慰起他们来,让他们在外做点好吃的,别记挂家里,家里一切都好。报告孩子的分数时也故意拔高了十几二十分,好让他们在外过年也高高兴兴的。
水苍玉村除夕夜的爆竹屑还没来得及扫掉的时候,有一对母女坐着一辆搬家公司的货车进了村。车子直至孩子们最爱去的那个山坡南面山脚才停下。那儿总共只有两户人家。其中一家早年就因为女儿嫁到远方老人也跟着去了,房子就一直空置着。从房子的外型和规模来看,这户人家也算是体面人家。尽管有几年没人打理,房子外面看上去在整个水苍玉村也还称得上是气派的。隔着大约十步的一个小园子(如今已荒草丛生),是一户旧到不能再旧,看起来岌岌可危随时会坍塌的一座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年过八十的老妪。
水苍玉村的人很快就打听清楚了原来老王家贱卖掉了自家的房子,还连同后山的两个山头一起。而买主嘛,就是新来的这对母女。
村里炸开了锅,老妪老叟们聚集在村头的大树墩那,孩子们则从未见过如此阵势,以为百年不遇的好事让自己给碰上了。于是整天地就在村头村尾乱窜,深怕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消息。可是孩子们穿梭得越是勤快,关于那对母女的情况却还是没有一点进展。
而此时那对母女正在搬家公司工人的帮助下把所有打包过的物品悉数卸下。房子没有来得及打扫和整理,所以本来打算让工人帮忙做一些体力的活这下也来不及做了。于是,卸完货后,做女儿的付过钱便打发工人们走了。
做母亲的急了:“你这么草率地来,又草率地把劳力打发走,这些东西怎么办?”
做女儿的并不急:“房子的情况与我想象的差不多,只是需要打扫一番。我会请到人帮忙的,实在不行就我自己来呗。”
远远望去,与其说这是一对母女,倒不如说这是一对姐妹更为贴切。因为做女儿的身着一件藏蓝色的齐膝大衣,下面是一条黑色的喇叭裤,黑色的帆布鞋。而做母亲在那件褪红色的棉袄下面是一件淡紫色的毛衣,她脚上的鞋子也是拼接的彩色登山鞋。这让在远处眺望的人们很难分辨谁长谁幼。按村里人的眼光,打扮得靓丽的肯定更年轻,而那个暮色般衣着的一定属于暮年之人。
这对母女拆开几个箱子,取出了打扫卫生的工具,开始干了起来。
女儿干活的时候,母亲就坐在门前女儿搬出的一把太师椅上。这几天天气非常好,村里的人每家每户,只要有人在家的,全都在洗被子、晒被子、洗棉衣、晒棉衣。两栋房子中间的空地上就支搭起了两根竹竿,被子、被单、被套和棉衣、袜子全都晾在上面。
2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并且很好奇,是什么形成了现在的我们,是什么促使我们选择了塑造我们的材料和元素?是否全凭茫然无边的偶然?
如果仅仅只是偶然,那么那个三岁的幼童在面对一整架图书时所表现出的兴趣则很可能决定她一生的走向。多么有力的偶然!她选择了翻阅那些天书般的书页,间或有一些钢笔画或水粉画的插图,她的眼睛一亮,露出天真的笑容。多么无力的偶然!一分钟后,她丢弃了这一摞密密麻麻充满文字的书,转而去抓那一摞硬铜版纸印刷的美术作品集,这一本给她稚嫩视觉带来的欣喜似乎更甚。
如果此时隔壁房间响起琴声,如果弹琴的人压低嗓音唱起来,她就会循声爬过去。她对于音乐的兴趣显然超过了这个安静的书房。
弹琴的人是谁?她漆黑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据说,音乐的始祖是一个杀人犯。亚当的第七代孙犹八出生在不敬畏上帝的支脉,他的音乐当然不是颂赞神的。音乐艺术从诞生之日起,就是撒旦巧妙的一种伪装,它侵蚀人的灵魂堪比水蚀作用下形成的太湖石——千疮百孔,狰狞可怖。
灵魂是如何被音乐吸引以至于上帝的荣耀地位在人的心里渐渐模糊的?如果正确的逻辑是:被创造的我们被丢弃在这个封闭的宇宙,像被抛掷的花粉,如果这是真理,我们所发射的宇宙波全都会被弹射回我们自身,这个场阈内各种波纠缠交织,人类的未来一片黑暗。而我们发明的所有愉悦身心的办法都只通向那黑暗。
可她感受到自己的一部分随着音乐升腾,又狠狠地摔落。音乐让人流泪。
生活在这个多元素的世界,你周围的东西包裹着你,塑造着你。圆形还是方形的桌角,巴洛克风格的椅背还是规矩的靠背椅,昨天读到的报纸上的一则消息,什么时候看过的一幅油画表面凸起的颜料块,早餐时胡萝卜鲜亮的色彩,穿上又换下的一件淡紫色的套头衫,一些需要修改的文件内容,你最近几天反复听的一首民歌,大航拍视野内广袤的高原,一个唱歌的人,没有听众……所有的信息建立起此刻的你。新的信息加入,一切又高速重组,以一种隐秘高深的规律,你看不出个中差别。太细微了,或许是一个眼神,或许是一个撇嘴,一次眼帘低垂。多亏那些顽固的信息坚守着你的轮廓。
关键就在附着于我们自身的固有信息又是如何与新元素互相吸引的?
无人能否定形成你的背后有一双巧妙的双手,让你在人生每一个选择上选定了一条路,而不是另一条。你以为你会选彼,但事到临头,你最终选择了此。你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原因,反正事已至此,无论如何只好走下去了。
在这一条你选择的路上,你开始重新规划一切。如果走得顺当,你会释然并且将成功归功于自己的运筹帷幄。而如果事态发展万一超出了你的预期,你会常常回想往日,重返当初需做出抉择的时刻和节点,想象如果当初走了另一条路,你现今又会如何。这样的幻象总在夜晚降临,伴随着你后半夜的梦魇。
纵观全人类历史,成功与失败,荣耀与耻辱总是并驾齐驱,好像两条直线,在某一点上不经意地相会,然后二者的位置整个调了个个儿,跟史学家说的“历史的钟摆效应”有点类似。总而言之,上至人类最伟大的君王,下至最普通的黎明百姓,在面对如何过完这一生这样宏观的命题时也难免会出点岔子。
有的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但那种繁华与旋涡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知晓;而有的小径看起来不怎么具有引人入胜之处,但走在其间的人似乎也有无穷乐趣。所以在人类面对重大议题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刻,其实并没有多少技术性和伟大性可言。难能可贵的不是抉择的时刻,因为良心在我们内心起作用,我们该选什么或者弃绝什么,良心在静夜代替我们说话。这是绝大多数的情形。难能可贵的是选择了此路,就彻底忘记还有另一条路的存在,从而专心走好眼前这条,这也是不给自己留余地的一种方法。可惜,大部分人都纠结于抉择的过程。抉择是一瞬间的事。一般人都会按照抉择前自己的评估来做出判断,只有少数铤而走险之徒,甘愿冒着一去不返的危险,从而选择另一条自己明知危机重重的路走上去。
陆小离带着母亲陆琴从北京一路逃到了水苍玉这个地方。来这之前,陆小离对水苍玉村的了解并不多过村里刚出生的婴孩。她只不过在漫不经心的浏览网页的时候看到这户人家在出售房子,于是就通过中介买下了它。在水苍玉村,这样的房子售价相当便宜,几乎没有人愿意继续在毫无出路的乡间生活,更别说置业了。房主本来根本没抱任何希望,他们举家迁至县城了,乡下的房子留着也就是个摆设,况且房子这种东西不像古董,年代越久越有价值。如果房子没有人住、打理和收拾,很快就会变得面目全非,不堪入目了。像这样空置几年,只能等待自然的力量加诸于上,用不可见的方式缓慢损毁及至最终坍塌。
如果说得大方一点,这就是一栋乡间别墅。虽然离尤台莎漫步其间的那个荒原或者苔丝爱上安琪的那个挤奶牧场差远了,但是陆小离如今所盼望的只是这样一个简单、安静、没有过多的人来人往,也没有过多喧嚣与是非,更没有车水马龙、灯火阑珊的清静去处。她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3
跟所有人一样,对容貌的兴趣和与之俱来的赏鉴能力大概是人类乐不可支的一项共同爱好。当天晚上天黑之前,借着四下寻找自家孩子的堂皇借口,水苍玉村各条大路和田间阡陌上几乎呈现出人头攒动的趋势。每逢遇到一个熟人,这个新鲜话题就被再度传开了一点。到了太阳完全沉下去,水苍玉村每家每户晚饭的餐桌上都开始在讨论新来的那对母女了。对她们的容貌和搬来的家当数量是女人们最为关心的话题。而孩子和男人们则权当听众,并不发表具体意见。
如果说天底下还有世外桃源残存的概念,那大概就只有水苍玉村了。这里的男男女女对祖上留下的人伦道德规矩恪守不渝,尤其在男女之间的关系和处事方式上,甚至每家的孩子及至弱冠或及笄之年长辈们就开始循序渐进地对他们进行这方面的详尽教导。这些教导是关起门来在家中进行的。因此水苍玉村的男人们对新来的一对母女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
女人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她们的容貌,成为往来传舌歪曲事实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夸张或变形是这场叙事的主要文学手段。到了第二天,尚未从状元坡经过的男人们早已确信新来的母女奇丑无比,不堪入目。她们衣着褴褛,蓬头垢面,堪比几近不能见人的鬼怪。而且她们来到此处的原因是那个做女儿的被男人抛弃,为了避开尴尬处境,母女俩才躲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小地方来的。
去田间地头或者砖厂干活的男人们一大早去上工,也就不会特意绕道而行了,而是走了村里唯一的一条主干道从家门口直奔干活地点。
经过整整一下午加半个晚上的打扫、擦洗和重新布局,陆小离和母亲已经将那栋二层楼的房子收拾得焕然一新了。
房子坐落在当地人称之为状元坡的山坡阳面,房子前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场。杂草丛生,就算是冬季也有腿肚高了。还有一些没人过问的树兀立其间。一口水塘在丛生的草场中间隐隐绰绰,从远处过来的人反而能借助太阳光的反射看到这汪水静静地躺在草中间,而当那人走近了反倒却看不见了。
这栋房子门前的路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走,因为村里早年修了一条更宽敞笔直的水泥路,货车在上面跑来跑去都没有问题,只不过这路还是单行道。村里最好的路也就如此了。对于水苍玉村里的人来说,水泥路的存在是一个让人伤心的桎梏。青壮年们离家去城市打工总是从这条路上走的,而老人孩子们每到端午中秋春节这样的大时节前后总是在这条路上张望。有时候是等待,有时候是迎接,更多时候是失落。
孩子们却偏爱这处被大人们遗忘的天然乐园。丰茂的草丛是他们追逐打闹追迷藏的最佳地盘,而且状元坡地势极佳,四方开阔,可以远远看见各方风吹草动,可以从他们的步态看出他们是来者抑或过客。女孩子们喜欢追着男生们跑到这里,然后就聚在一起玩瞭望的游戏。其实是男孩子们利用了她们,让她们当哨兵,而他们好疯玩。一旦哪家的大人来了,女孩们就要大叫一声,如果来者手里没拿棍棒或笤帚,那么只用叫一声。如果来者抄家伙了,那就要连续不断地尖叫。男孩们为了屁股的完整,会提前做好准备,如果他们觉得玩的游戏可能惹起大人们的怒气,他们就会把那些绳子、棍子、瓦片、铁片以及大人打破碗后他们又偷偷捡起来的半边碗之类的宝贝全藏在提前挖好的一个洞里。
在水苍玉村老一辈人心里,尚未成年的孩子是不准接触“武器倾向型”的物品的。可惜孩子们天生就对这些物品有一种痴迷的喜爱。也许大人们手拿打屁股的棍子来寻索他们的时候,孩子们内心就对棍棒的权威有了认识。那是能用力量说话的东西,而力量是只要你的胜过别人的,就无需再动用别的方式的简易答题法。男孩子崇尚简单,也渴望用拳头解决一切难题。
放了寒假的孩子们又开始在山间疯跑了。大人们被生活磨平几乎完全丢失的好奇心在孩子们身上又复活了。头天晚上在家里听到的瘆人信息,在他们从未接受过恐惧影响的纯洁内心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一碰头孩子们就商量着如何接近那栋在他们心里被妖魔化的神秘莫测的房子,又积极安排分工。分工的结果是这样的:最小最弱的男孩芮得被派去敲门,等到有人来开门后他就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他们的大本营,也就是状元坡那片草地后面。而别的孩子们早就蹲伏在此处,将屋里的情况和开门的女人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了。小芮得听到自己的艰巨任务时吓得都哭了,一个劲地说不行,说自己做不来。大孩子们本来打算强制执行,但无奈芮得哭得太厉害了,他们也担心派这种战士上战场,百害而无一利,于是推翻研究了半小时的作战方法。重新研究后得出的新方法是由一个单胆子最大的调皮蛋侯文站在离房子一丈远的地方朝大门扔石块,扔十次以后就躲到房子背后去。而此时其他的孩子都在上一个方案中同样的地点埋伏并看清了她的容貌。被惹怒的女人开门找不着人,骂几句也就算了,肯定会关门回屋。这时候侯文就可以从屋背后出来与大家汇合了。
侯文立马答应了,他为自己即将扮演的伟大角色而兴奋不已,立马去捡大小合适的石块了。每捡到一块石头,他都要掂量掂量,唯恐太大会砸坏门,而太小又不能引起房主的注意。
做好充足准备的孩子们兴冲冲来到状元坡,他们检查了埋伏点,由最大的孩子叶川确认过万无一失,保准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侯文揣着一兜的石头,一开始还大步流星的,越接近那栋关着门的房子脚步就越慢了下来。他停下来看了看四周和身后,没有一个人。只是隔壁的哈老太家门已经打开,不见人影。
对着紧闭的大门,侯文站在阳光里掂量了好几下,又张望着对面的草丛,心里一百个退堂鼓都敲响了。看他半天没反应,叶川忍不住从草地里冒出来冲他直打手势,命令他快点行动。
侯文只好硬着头皮,几乎是闭着眼睛扔出了第一块石子。因为力道和方位都没有掌握好,所以那块石子根本没打中目标。他又从裤兜里掏出第二块石子,这回没有闭眼,朝着门把手那儿甩了出去。石块刚触碰到门把手的边沿就直直地落地了,就像手指与含羞草轻微的接触后就关闭了自身拒绝了外界。他有点恼怒地掏出第三块石子,扔出去之后又有点害怕。果然这次砸中了。石块把木门敲出了的声音躲在远处草地里的孩子们都听见了。
既然有了这次成功的经验,那往后的就很顺利了。侯文快速扔掉了裤兜里剩下的所有石块后,就立即往屋后奔去。远处的孩子们紧张地等待着大门开启的那一刹那。可是等了好几分钟,孩子们的腿都麻了,也没见门打开。叶川个子大,蹲不住了,索性站了起来。孩子们都快要相信屋里要么压根没人要么就是有人但是一早就出去了。
去哪儿了呢?他们不约而同四下观望,然后百无聊赖地一个个都窜出了草丛,来到山坡上唯一的两座房子中间那块草地,围着哈老太晾衣服的竹竿子追逐起来。
冬季哈老太太的竹竿基本没晾过衣服,因为她年纪太大了,根本洗不动衣服。所以她的晾衣杆很自然地就被孩子们虚拟成城墙与碉堡,玩战争游戏最适合不过了。
孩子们正闹得起劲,突然“吱嘎”一声,孩子们几乎快忘记此行目的的那扇门,被打开了!
侯文后来屡次跟旁人说起当时的一幕,他的版本被听众倒手几遍后又在原本的画布上增加了新的涂层。故事的色调更加丰富了。后来水苍玉村的孩子们听到的版本是这样的:
一道前所未见的黑色光线随着大门的缓缓开启而射出,那时刻简直堪比盘古开混沌分天地般让人震撼。在听了一整晚女人们的闲话之后,孩子们的内心对这道门产生了奇妙的观念。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人站在那黑光的中央。侯文扭过头的那一刻,目光正好与陆小离的视线对上。
侯文说也许就是那目光,改变了他的一生。
其实陆小离母女那天收拾到很晚,又加上没有好好吃饭,体力不够,母女俩30年来头一次一起睡到快10点才醒过来。过去在北京的8年里,陆小离基本上每天都是6点起床的。她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6点起床,烧茶,准备母亲和自己的早饭及午饭;洗脸;乘地铁1小时穿过大半个北京城于9点前抵达公司,刷水杯擦桌子;然后坐在自己的电脑和一摞一摞的书、稿子堆起来的空间,开始了一天的工作;12点左右吃午餐,刷牙,洗便当盒;下午继续上午的工作;一般6点准时下班;1个小时地铁后回到家中;煮两人份的简单晚餐,吃完,刷锅碗;洗澡,洗衣服;有时候擦地板、打扫一下屋子,有时则是重新整理一下衣柜,叠一叠衣服,把不需要的衣物淘汰掉,第二天放到旧物回收站;11点左右上床睡觉,睡觉前再看会手机,有时候看到感兴趣的就睡得晚。
到北京第三年,陆小离发现自己的睡眠质量大大下降。她和母亲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因为是合租房,她没有自己的空间,也没有自己的床。因此每当半夜母亲起夜时最轻微的动静也会惊醒她。有时候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她心里特别着急,就强词夺理地把所有原因归于母亲身上。
陆小离最怕争吵,可是她们两个女人的生活中却充满了争吵。母亲正处于更年期上,陆小离一想到自己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就不由得紧张。她的惶恐来自于浩渺的悲伤。
4
在北京生活了8年的陆小离真的是用“逃离”这个词来形容她此次搬迁之举的。一切工序都进行地很顺利,也很迅速。以前在北京每次遇到必须搬家的情形,陆小离就满腹悲伤。“又要像一只过街老鼠一般胡乱窜”是她对那段时间的贴切形容。
她做的这个决定大胆又冒险。
陆琴来到女儿身边的第4年头上,也是陆小离在北京的最后一年。她陷入了“年龄之槛”或曰“年龄瓶颈”的尴尬中。这一年她似乎一直在研究每一个她感兴趣的作家的生平。他们20岁的时候在干什么?30岁上已经结婚了还是也在昏暗不清的路上摸索?35岁时他们取得了哪些成绩?这些成绩足以奠定他们一生的地位了吗?60岁时他是否还在坚持写作并出版了全新的具有突破性意义的诗集或长篇作品?65岁时他还没有离婚吧?70岁时所有令人羡慕的头衔或名誉是否都名至实归了?75岁,如果他还健康,也娶了第二任妻子,他的写作是否跟生活一样具有激情和活力?80岁,几乎没有人还有新的作品出版了吧?有的话也是对以前不满意的作品挑挑拣拣,整理成尚可看的东西糊弄一下粉丝或者对付一下没完没了的媒体、编辑吧?再不然就是翻翻以前还算满意的作品,出一个精选,就算是对得起这一生了。
对于有写作欲望的人来说,这或许就是最为成功的人生了吧?及至这个人从人间消失,后世记得他的是否只是他的作品?陆小离盯着摆在桌上的哈代作品集,盯着她喜欢的那些诗人的诗集,凄凉之感油然而生。
30岁是一个奇妙的人生节点。古时犹太人将30岁以前的男子称作童子,以撒娶妻的时候很可能都34岁了。耶稣在其故乡做木匠也做到30岁才开始去加利利开始了一生最辉煌的事工。好像30岁是一个开始做正经事的年龄。陆小离曾经给自己也定下了30岁出版自己第一部诗集的伟大计划,在这之前,不论机遇多么诱人,情势多么逼人,她都会断然拒绝的。女人而立之年以后的计划,她没有多想或许是因为还无法设想。
人的一生要在每一天中,一天一天、一分一秒地度过。七八十年间的每一天到底应该用来做些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作为一个女人,她生来就被赋予了家务的能力或责任。无数次陆小离一边擦地一边捡拾陆琴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食物碎渣或者用过的餐巾纸,一边想她要是不是女人,就不用把这一生里的绝大部分时间耗费在地板、餐具和垃圾上面了。从陆琴与她重新生活在一起时,她早就意识到自己不是以爱,而是以不可推诿的责任来服侍母亲的。所以她们才常常吵架。陆小离想过如果她和母亲是一对夫妻,他们可能早就离婚了。但她的人生不接受离婚,要问为什么,恐怕只是因为她逆来顺受惯了,再艰难,她也会坚持到最后。
“为家人和自己做两顿并不复杂的饭菜,为什么就不能成为我幸福的理由?”在一次和陆琴再度因为家务和琐事争吵之后,陆小离皱着眉反思自己的人生。“因为是心里没有爱家人和自己吗?或者是对自己另有所图?比如我以为自己真正的价值应该展现在厨房和家以外的广阔天地?”可是她没有野心,甚至没有基本的职场生存技能,她也没有对物质强烈的占有欲的驱使,所以她很难为了得到一只香奈儿的包包而拼尽全力。她内心如实地回答。“像我这样毫无上进心的人,在浮华和繁华的中心其实毫无意义。”最后她得出结论,决定追随亚伯拉罕的脚踪,离开富足安定之处,去到一个全新的未知之地。
一个女人被赋予了整个家庭支柱的身份,陆小离在痛定思痛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过于沉重。如果一个女人总是在受苦,她又不能给身边的人或者自己带来安慰,那她受的这些苦又有何用?如果这些经历不能被倾诉出来,不能被自己写出来,那造物主让她经历这些转瞬即逝的流水账又有何用意?身处这种无法自救的缠裹,让她筋疲力尽。
每当她因为过于痛苦,因为无法看到出口而无法切断思绪侵占她疲乏的身心时;每当在陆琴实在生气又说了一些伤害她的咒语时,陆小离就会悄声抹着泪,回忆着小时候的时光。那时候日子好像也很艰苦,但是她对世界根本还不关心。她的乐趣来源于她的洋娃娃以及从布店里拿回来的碎布头给洋娃娃缝制衣服中;来源于她看到阿姨们用毛衣针编织毛衣后自己也弄来两根牙签,找来缝衣服的棉线,给她的洋娃娃像模像样地编织了细细小小的围巾;来源于她亲手制作的元旦贺卡,那时候她还有很多想送贺卡的朋友;来源于暑假炎热的午后她独自在院子里学会了骑自行车;来源于她的日记中的雨水、晴天以及关注的男孩子……
可是她不可阻挡地长大了。当她在水苍玉村住下的头一个早晨打开家门时,她看到门前的山坡尚有绿色,茅草虽然泛黄,但是水塘边的草还很茂盛。她看到孩子们在她家附近玩耍,其中一个盯着她,像在看西洋镜一般。
这里的乡间气息让她恢复了封闭已久的愉悦的本性。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陆琴曾说她们是属于大地的女人,因为她们承袭的姓氏。陆小离敷衍地赞同,“陆地的陆”只不过是她的母姓。她的父姓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这是陆琴绝口不提的几件事情当中顶重要的一件。陆小离也不问,至少在表面上她都是对此装作满不在乎的。
她感到孩子们停下了追逐,齐刷刷地看着她。脸上的肌肉长时间在北京绷着,她试了一下,那个笑容应该是很难看的。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不适合笑,立即收回了嘴角的弧度。孩子们觉察到她神态的变化,不敢轻易动弹。
接下来陆小离的举动在几个胆小的孩子身上显示出的是巨大恐吓的力量,而在叶川和侯文看来却并非如此。她再次试了试自己脸上的肌肉,熟练掌握之后放声笑了出来。随后她开始沿着状元坡狂奔,一路奔跑一路大笑。孩子们吓得作鸟兽散。叶川和侯文愣了几分钟之后,互相看了看,一前一后也踩着陆小离的足迹跑过去。
吓得最严重的是小芮得。他几乎是一路哭着回家去的。他家的父母没有出门打工,都在家务农。听到自家孩子凄厉的哭声,芮得爸妈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小芮得哭得正来劲,农村人不管孩子是受了委屈还是惊吓还是调皮捣蛋,都企图以打一顿或打几下来威吓并止住孩子的哭闹。芮得妈打了儿子几下,却没能像往常一样止住他的痛哭,于是只好等他哭完。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好好的,哭什么来着?”芮得妈气势汹汹地问,“把来年的好运都哭没了!”
头天晚上女人们吩咐了不准孩子们往状元坡跑,因为孩子们跑到哪,父亲的脚步就会跟到哪。小芮得权衡了一下说与不说的结局,嘴巴闭得紧紧的。孩子奶奶疼孙子,把受了惊吓后又受到恐吓的小孙子抱过来。“小乖乖,告诉奶,今天哭的啥呀?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悄悄告诉奶,是谁,奶给你出气去。”祖孙俩亲密无间的时候,做儿媳妇的只好回到自己的岗位,往厨房去了。
“奶,是昨天来的女人。”看有奶奶护着为自己撑腰,小孙儿觉得自己这下可安全了,于是也就大胆说出了实情。
“那两个黑女人?谁叫你跑到状元坡去的?!”
“我们都去了。我们都看见了。奶!好怕人呀!她!她好怕人呀!”孩子提起那一幕仍心有余悸。
“怎么个怕人法?”
“那个女人,一边跑一边笑,像这样……”孩子学起陆小离古怪的神情来,因为过于夸张,光看他就认为他是原本老老实实的副本那可就错了。“奶,她是疯子吗?”这是小芮得最关心的问题。
“八成是了。在孩子们面前成何体统?”老人的眼光骤地变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以后再不要去状元坡了。小心疯子把你抓起来做了晚餐!”小芮得被这话吓得一个激灵,直往老人怀里钻。
5
在水苍玉村,一个坏消息的传播大概只需要一顿晚饭的功夫,当然这个千古不变的定律并不适用于好消息。
陆小离母女来到水苍玉村的第二个傍晚,村里的每家每户就都知道了她不仅是个又丑又黑的“破鞋”,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每一个有小孩的家庭都格外谨慎,对孩子是三叮咛五嘱咐的。除了叶川和侯文,“千万不要再去状元坡瞎跑了!”这句话当晚还在他们的梦中回响。这两家的中间一代,正好就是年前出门的那批人中间的一员,这两个孩子理所当然立马就被归类于传舌妇人嘴里“没有大人管教”的那一栏了。叶川跟着耳背的爷爷生活,姑舅叔伯都在本村,但是因为分家了,他们来得也不算勤。不过过年过节的,都会回来。侯文是水苍玉村最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们烦他,女孩子们怕他,大人们嫌他。他也是水苍玉村每个母亲常常挂在嘴边最有警示意义的名字。
叶川和侯文跟着陆小离疯跑后经历了什么,水苍玉村的母亲们是没办法了解到的。她们只知道自己的孩子在三令五申下仍然止不住地往状元坡跑。他们不是明明地选择那条一眼就能被外人看到的近路,而是选择了绕过水土丘,从另一条小路斜插过水塘,进入状元坡。这是一条冒险之路。危险来自于路线的不确定性,以及可能被家长发现回去笤帚伺候的可怕幻想。
既然叶川和侯文第三天早上又跑到状元坡去了,那些头天晚上还信誓旦旦保证不再涉足那片恐怖地域的孩子们也就把头天的誓言忘得精光。一开始他们还有些忌惮,昨日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但在孩子们惯常集合的路口相遇时,叶川和侯文出乎大家意料地对头天的事一笑置之。“你们真是太幼稚了!胆小鬼!”小一些的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对这两个同伴油然而生一种敬佩之情。“她后来干什么了?”“你们跑到哪去了?”“她的牙齿是不是很长很黑?”好奇的孩子们七嘴八舌问起载誉而归的英雄。
“尽是胡诌!”英雄的责备反而勾起了更多的好奇。
“今天跟着我们再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这句简单的邀请,在这一天却具有非比寻常的诱惑力。
把孩子们再次带到状元坡的似乎不是他们自己的双脚,而是别人的。
孩子们绕过水土丘,第一次穿过水塘,从茂盛的水草中间摸索着来到陆小离家门口时,发现这天她家的门早就打开了,似乎知道他们要再次造访,这扇敞开的门似乎是专门为了迎接他们的。
水苍玉村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下雨,天气晴好地让人难以相信。家家户户都把被子抱出来翻晒,路上一股被太阳晒过的棉花的温暖香味,经过的人都能闻到。加上快要过年了,家里整个能洗的都洗了一遍,不能洗的也都拿出来晒了一遍,“这下能过个干净年了!”水苍玉村人对雨是既爱又恨,但对冬雨的感情却是单纯的。这片人口稀疏的原野冬季下起冷雨就不是能停就停的。因此每到年关将至,水苍玉村人除了盼离人归,还有一个盼望就是天朗气清。天气好走亲访友都彼此干净,不会裤腿、屁股甚至帽子后檐上都被甩上了泥水。
昨天孩子们绕着玩的哈老太家的竹竿上,这天都晒满了被单、被罩、棉被和衣裤。孩子们看到门前没人,经过确认那是哈老太的衣物。老太太家的门也敞开着。
哈老太在水苍玉村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在孩子们眼里,她差不多是本村最老的老人了。但其实还有管她叫“哈妹”的比她更年长的老人。村头村尾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哈老太的。哈家是本村最古老的住户之一。哈老太其实姓曹,是被哈家抱养的。哈家那时候刚刚失去了一个两岁的小女儿。哈家女当家的在自己后院看到一个弃婴,于是就把她抱回家,取名哈拿,当作亲生女儿养育直至她结婚生子。哈老太嫁给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生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最终活下来五个,大女儿大概也是两岁时出麻疹死在了门背后。在那个医疗不发达,人命也不受重视的时代,每家都会死去一两个孩子。哈老太的丈夫靠手艺吃饭养家,只是哈老太小时候生养在富裕优渥的哈家,基本没吃过苦,农活也基本没碰过。但是嫁人之后她不得不承担家庭的责任。男人在外挣钱,家里五六个孩子围着她,要吃要喝要穿。在儿女记忆里,一年到头,哈老太都是挑灯连夜给家人们做布鞋、织布缝衣,白天则是池塘洗衣服、家里做饭、菜地稻田分不开身。
如今孩子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分居在县城、外埠各地。还有两个儿子在本村,一个在村东,一个在村西。孩子们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老人忘了。哈老太当年的盛世美颜在水苍玉村是有名的,但如今她的身高至少缩水了五分之一,牙齿只剩了上下各一粒,眼窝周围的褶子就像是梵高画布上的星空,一圈一圈的由内至外,很是均匀。当年水苍玉村著名的美人也同样难逃时间之手的摧残。
6
水苍玉村现在的情形比当年看起来是繁华多了,土房都换成二层小楼了。有些外出打工回来的还给家里添了小轿车,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开回来了,村里的马路才真正派上了用场。条件的改善,同样改变了维系了千百年的水苍玉村人之间的亲情。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吃饭的时间越来越少。就拿哈老太家为例,这一年过年大女儿在省外儿子家过年,不回老家陪哈老太了;隔年二女儿又在外地的女儿家过年,也不能回来陪哈老太了。自从大儿子家搬去县城,住上了单元楼房,哈老太每年也只能见到早已当爷爷的大儿子几面了。一言以蔽之,哈老太跟自家的老宅命运相似,大有听天由命之势。老宅任凭风吹雨打,多年未曾翻修,已经破旧不堪,屋外下大雨,哈老太的床上就下小雨,她就拿个脸盆过来接住,跟脸盆一起睡。
孩子们每次回来都会皱着眉、吊着嗓,说要给哈老太挪地儿。大家给出了两个选择,一是去县城大儿子家住,二是跟着村东的小儿子住。可是这两房儿媳妇都不欢迎哈老太,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哈老太没法委曲求全,她总说只要自己还能动,就让她在这住着吧,至于房子是否修缮,那就全凭孩子们的良心了。可是好多年过去了,房子跟哈老太一样越来越旧了。没有工匠愿意再为一件损耗过头、根本没有把握修好的器物耗费时间了。
往年哈老太的大女儿或二女儿回来时,门前的竹竿上就会晾满她积攒了整个冬天的厚衣被。孩子们知道这几天应该是孩子们回老家看老太太的时候,所以对眼前的衣物并未过多关注,只当是时间到了离春节越来越近的标志。
孩子们往陆小离家门口缓缓靠近的时候,她正在二楼。二楼本来是三间卧室,陆小离腾出一间作为书房,正在安装可拆卸的书架。看到那帮小孩又来了,陆小离已经可以自如地微笑了。
陆琴正坐在老爷椅上听音乐,老爷椅摇啊摇,她嘴里也哼啊哼的。侯文身先士卒,成为第一个踏入“黑女人”家的孩子。一开始在门外观望的孩子们发现侯文并无异样,就鱼贯而入,都站在了陆小离家的前厅内了。叶川发现哈老太坐在背门的沙发上,正在喝茶。“哈奶!”孩子们对这个奇怪的老人异常敬重。陆小离下了楼梯。这是水苍玉村的孩子们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了母亲们嘴里的那个“疯婆娘”。“一点儿也不黑呀!”一个小个子女生奶声奶气地泄露了大家共同的心声。
陆小离扯动着上嘴唇,缓缓龇开牙齿,僵硬的笑容保持了几秒钟。孩子们屏气凝神,深怕因着小女孩天真的一句话就激发她内心的黑暗,招来灾祸。
“孩子们好!欢迎来我家做客!”陆小离打开玻璃橱柜,取出7个杯子,接着又取出一个水晶玻璃糖果罐,放在托盘里,端了过来。
孩子们突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我们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还是叶川老到一些,他煞有介事地样子端坐在哈老太太旁边,其他的孩子看到他坐下后,也依次挨着坐下了。
陆小离从托盘中依次把杯子放在每个小孩面前,然后从茶几的茶壶里给每个杯子倒上了半杯黑乎乎的饮料。“这是啥?”侯文好奇地问。
“咖啡。”陆小离说着又拿起一只白瓷茶壶,往黑色的液体上面浇上了一层白色的牛奶。“这是牛奶。喝喝看。”
孩子们一齐把手伸向杯子。
“正式介绍一下,我姓陆,你们可以叫我陆阿姨。这位是我的妈妈,你们可以叫陆奶奶,这位是哈奶奶,你们都认识的。”
“陆阿姨,陆奶奶好!”孩子们齐声喊道,然后舔着嘴周围一圈褐色的奶渍。
“你们好!吃点糖果吧。快要过年了。”陆小离给哈老太添了一杯咖啡,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没有加奶的黑色液体。“给我也倒一杯不加奶的咖啡吧!”他竭力想表现出自己已然是一个大人的样子,思忖着也许要先从喝黑咖啡开始。
“好。”陆小离给他倒了小半杯。
“好苦!”他大叫一声,差点吐出入口的液体。
大家都笑了。
“你们的爸妈都回家了吧?有好吃好喝好玩的了吧?新衣也买好了吧……”哈老太太慈怜地看着孩子们问道。
有几个小不点低下头去。他们的爸妈在年前出村的那批人当中,也就意味着这个年,他们第一次跟“好吃好喝好玩和新衣”一刀两断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侯文腾地一下站起来。由于动作太突然,陆琴以为他要冲出门去,她也起身了,准备随时制止他来着。侯文喊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又一屁股坐下来了,低着头继续喝他的牛奶咖啡。
陆小离又端上一些饼干和北京带来的点心,都是孩子们没有见过的,因此大家吃得很开心。从哈老太和两位陆女士的谈话中,孩子们知道哈老太太的两个女儿今年也没有回家,三个儿子也没回来。
“那门口晾的衣服是谁给您洗的?”叶川问。
“是这两位咯!”哈老太太满怀感激地看着她们。
临近中午,孩子们吃饱喝足后,意识到该回家吃午饭了。陆小离送他们到门口,看见他们走的是绕过水塘的那条隐蔽的小路。她拍拍围裙上的饼干屑,看了看头顶和煦的阳光,回屋做午饭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