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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东方鹤“抽屉废稿”之十一(下)

7

这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孩子们因为白天喝了咖啡,兴奋地睡不着觉,可是白天的奇妙历程又没有办法跟父母家人分享一字一句,实在觉得憋得慌。大人们在厨房和客厅准备着第二天年夜饭的食材和物品,孩子们在床上翻来覆去,只好重新穿好衣服,下床去跟大人们待在一起,帮不上忙,至少也比自己在床上干瞪眼强。

大人们这一天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提到“黑婆娘”,孩子们失望地离开,悻悻地回到床上,不一会也睡着了。

哈老太的二儿子是大年三十这天中午时分来的。这一年她应该在二儿子家过年。哈老太太高高兴兴地坐上儿子的车,冲着陆小离母女挥着手,去了西村。可是大年初二一早,哈老太太就被二儿子的小轿车送了回来。“他太忙。刚离了婚,新娶了媳妇,又生了个小娃娃。”哈老太太坐在陆小离家的沙发上感叹道。那个沙发好像生来就是为哈老太太准备的一样,她第一次进陆小离家,第一眼就发现了那个位置,好像失联多年的故人,一见就能认出彼此。陆小离没引导她坐在哪,她自己就走过去,往那个背窗的沙发上一坐,就好像物归原地了一样,再合适没有了。

“那就在我们家吃饭吧。反正添一双碗筷的事。”陆小离在厨房喊着。陆琴与哈老太太坐在客厅喝着茶。

“今年的天气真好!往年啊,都得下雨下雪,可冷了!”哈老太从感叹自己转移到感叹自然上。她已经活得忘记了年头,到如今只剩下对每一天的具体感知了。

陆小离白天在家似乎总是穿着围裙,乡间的时日比较久,一天中她做两顿饭,早餐是用点心和茶代替的,母女俩的午饭和晚饭也很简单。两顿饭的间隙,她就在二楼的书房里,晒太阳,看书。到水仓玉村这几天里,她还没有打开过自己的电脑。以前在北京,她一天不打开电脑写上几句,心里就会发慌。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一个靠写字为生的人,每天码字是使手艺不至生疏的必要条件。虽然她知道自己码的那些断章残句根本就无人问津。

在城市生活,也是有一些显而易见的好处的。陆小离双脚搭在另一张凳子上,坐在二楼的窗玻璃前思忖着。每天在地铁的两个小时,是她的读书时间。现在在她身后房间内摆放的那些书籍,当年就是在北京的地铁里一页页被她亲手翻过的。她想过,如果她住在单位附近(姑且不说昂贵租金的问题),她很可能没有机会读完那些书了。其次,她每天会抽时间(有时候是午休时间)码上几百上千的字。她没有文体概念,杂文、散文、小说,她是糅杂着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她只是个思想的忠实记录员。至于如何处理这些文字,那是以后的事。她总是到处写,有时候写在办公室的台式电脑里,攒到一起拷贝到优盘带回家,再转到自己那台老旧的笔记本内,她也懒得再去看,去遴选,去分类,那些文件便散乱在各个文件夹内。有时候由于急切,她随手写在手机备忘录里,其中一些转到了笔记本文件夹内,有一些则被忘诸脑后了。

而现在,她并没有一丁点的码字的愿望。她也不免有些担心是否自己江郎才尽。没有倾诉的愿望对于一个靠写作为生的人是多么残酷她不是不清楚。不过,现在,她并不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她舒了一口气。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一个年近而立的女人,又要养活母亲,她靠什么维持生计呢?陆小离还没想好答案。也许最后还是避免不了靠写字卫生吧,但至少目前,她只想安安静静待上一阵子,过一过如愿以偿的逃避的生活。

陆琴出生农家,父母是下放知青。她对农村生活和农作规律一清二楚。开春过后,她就计划着去集市上买些菜种子。哈老太和自家中间那块荒地,她早就看中了,开垦出来,足有四块菜地,家里一年到头的蔬菜不成问题。只是,她的腿脚不太灵便,早年跟丈夫在外打工时,摔断过一次,一直没好利索。走路倒是没有问题,也不太碍眼,只是逢到刮风下雨的天气,就会准时犯疼,比天气预报还要准。

油菜、辣椒、萝卜、包菜、莴苣等种子已经买回来了,只是翻地的活还没有落实。陆小离从小在县城里长大,没有干过任何农活,只是见过田野。但家里没有男人,她主动请缨,让母亲在一旁指挥。

翻地的那天,村里的孩子们走家串户的拜年程序基本走完,又跑到状元坡来了。哈老太太和陆琴坐在门前空地的椅子上,陆小离穿着一双夸张的黑色雨靴,系着她那条红色的围裙。陆琴看着她连铁锹都不会使,差点跟她吵起来。她亲自做了示范,一铁锹下去,黑色的土块就被掀翻在地。陆小离尝试几次,终于能翻动土块了,但她也差不多筋疲力尽了。她丢下铁锹,回屋狂灌了一杯水,再出来的时候,发现侯文正拿着她的铁锹哼哧哼哧地在干活呢。

“陆阿姨好!我帮你翻吧。”侯文干起活来有模有样,其他的小孩子在一旁看着发笑。“我干一会,叶川接着翻。”

“快别!你们的爸妈知道了,要心疼了!还是我来吧!”陆小离跟他争抢着铁锹。侯文虽说年纪小,力气却比陆小离大。陆小离抢不过,只好作罢。几个小女孩跟着她回到屋里。陆小离看着她们蠕动的小嘴,就知道肯定是上次在这尝到甜头了,又想来讨点心吃的。于是蹲下来,一个个问了一遍姓名,再端出点心来了。

一上午的时间里,侯文和叶川差不多翻了三分之二的地,剩下的三分之一侯文说他下午再来翻,恐怕家长要到处寻他们回去吃午饭了。陆小离让他们下午别再来了。

孩子们一窝蜂离去,陆小离搬回两位女士坐的椅子,回屋做中饭去了。

三个女人正在客厅喝咖啡聊天的时候,侯文带着一个中年男人从大路朝陆小离家走来了。“这是我表哥,昨天刚回家。”“你好!过来坐,喝点水。”陆小离招呼道。

“不了,是侯文拉着我来,说你们需要帮助。”男人说完,跟哈老太太打了个招呼,一扭头就出门去了。陆小离跟出来,他已经拿起铁锹干起活来了。陆小离没好说什么,转身回屋,想跟侯文问个明白。

“怎么回事啊,侯文?”

“我表哥,叫陈亚伯。昨天从深圳回来的。他也不想在大城市干了,回乡准备创业来着。昨晚我跟他睡的,才听他说的。”

“那你也不能让你表哥来帮我翻地呀!”陆小离从来就觉得受人恩惠是最麻烦的事情,她和陆琴一向是自己能够解决的事绝不去麻烦别人,自己不能解决的事也要尽力想办法自己解决掉。

“没事。陆阿姨。我表哥人很好。前两年去深圳打工,每年回家都要帮村里的五保户干点啥的。”陆小离给侯文倒了一杯牛奶。

“我也想喝一点纯咖啡,好吗?”

“你先把杯子里的牛奶喝掉。”陆小离琢磨着该如何向这对表兄弟表示感谢。晚上她和陆琴商量,不然趁着还是春节,买点什么礼品去侯文家拜访一下吧。陆小离不是很情愿地答应了。

8

当一个人毅然决然地逃离一个熟悉的环境,来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的时候,她的内心早就对千万种人际关系做过一番衡量,她的待人接物与处事方式也早就在你来我往中形成了一层保护层。她也许不再对“友好”“亲密”等词汇抱过多幻想,对人的看法也像落雪的地面,看不到白雪覆盖下的真实面目。唯有雪后初霁,阳光重新洒满人间,万物才会恢复自己本来的面貌。

陆小离在北京寄居的几年内,也交过两个朋友。她知道自己一生至交不会超过3人。弥足珍贵的人总是越少越好的。她对珍惜的人无一例外都有一种盲目的信任,然而这种信任无法维持一生之久。

刚到北京的时候,陆小离就遇见了第一个女友。她们曾经一起去簋街游荡,互诉失恋之苦。后来在她的鼓励下,女友成功追到了自己心仪之人,再后来人家顺利结婚,买了房子车子,过起了自己的小日,也就与陆小离渐渐疏远了。

第二个女友是单位里新来的同事。与陆小离没由来地臭味相投。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去洗手间,一起去逛优衣库,一起笑,一起为一些无关痛痒的事物感伤。可是好景不长,没多久她就因为得罪了上司而离开公司。陆小离曾为此一蹶不振了半年之久。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系,陆小离也曾翘班溜去她家,两个人天南海北忧国忧民地聊,边聊边往嘴里塞满了零食。这是她们的休闲时光。也是陆小离在北京最美好的记忆。

如果不是她离开公司,陆小离抑郁半年,也许她就不会选择离开北京。自从陆小离感受到形影相吊形单影只的悲戚滋味,陆小离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在拥挤如流的城市中无限渺小的自我中被无限放大的孤独。她跟女友约定如果彼此都能活到80岁,到时候她会重返北京,来跟她度过晚年。两个人喝着红酒,把这约定半当玩笑半当真的吞进心里。

年数虽久,阅人虽多,却没有更多值得记住的人。陆小离看过了云淡风轻,就不再计较旁人对自己的看法了。所有人对于其他的人来说,可能都只是云烟过客。陆小离选择水仓玉村也就是看中了这里“与世无争”的性质。如果她真的能掌握农作的技巧,这辈子剩下的时间就这样无欲无求地安静度过,也未尝不可。

村里的人并不这样看。所有的人都是往外走,而回村的人一定是有无法理喻的原因的。城市生活的那种关门闭户互不相识的遗风在水仓玉村蔓延开来,村里拔地盖了几栋高楼。搬进去的人就染上了这种风气。除了还住在以前老式房子中的人互相之间还保留了一些祖上留下的优良风气,水仓玉这个地方在本村人看来其实是一无所是的。

紧随着陆小离母女回村的陈亚伯自然也就成了村里人目前闲谈的主要对象。过完春节大伙都是急着赶回城里开工,只有陈亚伯逆流而行,反倒在家里越待越久,迟迟不见回深圳的打算。

开春以来,田地都要翻一遍,该下的种子要下了。对于农村人来说,春天就意味着一年的劳碌开始了。侯文的父母是年前离家的,陈亚伯这阵子一直在他家帮忙,里里外外的活他都包了,的确是一把好手。

陆小离母女拎着一大袋礼品沿着大道走出状元坡的场景在水仓玉村人口中传讲了好多天。她们来到侯文家的时候,身后远远地已经跟来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

陈亚伯正在厨房洗碗。陆小离母女不安地站在客厅中央。侯文的爷爷掐灭烟筒,去厨房打了一瓶开水,上茶的却是陈亚伯。

“你怎么在这?”陆小离惊讶地问。

“我哥一直在我家帮忙呢!翻地、做饭……”侯文骄傲地说道。

陆小离接过他递来的茶杯。“茶叶放太多了。浓茶喝了睡不着。”陆小离小声说。陈亚伯立马接过那杯浓茶,换了一杯清茶再递上来。“这样可以吧?”他憨憨地笑了。

陆琴道明来意,放下礼品,茶才喝了几口,就准备走。侯文爷爷挽留,想让她们二位女士留下来吃午饭。陆琴说离得这么近,就算是邻居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大家客客气气寒暄完毕,陆小离挽着陆琴的手,在众人的注目下离开了侯文家,又走大道回了状元坡。

春天一天天唤醒了绿色,状元坡一天比一天显眼起来。孩子们也快要开学了。奇怪的是,从那天后,水仓玉村的孩子们再也没有从女人们嘴里听到过“不准去状元坡瞎跑”一类的训诫了。孩子们上学去后,陈亚伯还在侯文和自家地里忙活。

陆小离家的菜地眼见着冒出了嫩芽,天气也一天天暖起来。水塘周围枯黄的水草也一夜之间恢复了生机,在微微的春风中挺直了腰杆。

如今的陆小离已然成为了一位村姑。她把头发全部扎在脑后,看起来就跟她的内心一样清心寡欲。女人们在远处的田里干活的时候,有时候可以望见陆小离系着那条红色的围裙在家门口的菜地里浇水。叶川和侯文还是隔三差五领着其他小喽啰往状元坡跑。男人们有时下了工,也会扛着锄头、绳子抄近道从状元坡走回家,遇到哈老太和陆琴的时候,也会点点头,权当打过招呼了。

农人在田间埋头,夏天很快就来了。村里人见陈亚伯除了在田间辛勤以外,也常看见侯文跟着他往状元坡跑。陆小离来水仓玉没有买下田地,原来房主家的田一直空置着,本来是给他们留在本村的远房亲戚的,但他们也无暇顾及了,几亩地就那样空着,没人管没人问的。陆小离问过房主,房主答应地可以给陆小离使用,但是所有权扔归他本人。陆小离千恩万谢之后却犯了愁。先前翻地的尴尬场面又浮现在眼前。陈亚伯来她们家主动提出帮忙,陆小离坚持付给他一定的工钱,这场买卖才算成交。

“你为什么不回深圳了?”在田埂帮忙兼学习的陆小离戴着太阳帽,两个人聊起天来。

“就是突然不想回去了。城市生活太虚幻了,我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一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两年就好像是两天,嗖地一下就过去的。”

“时间过快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陆小离倒了杯茶递给对方。

“不好!太不好了!我可没法接受我的生命就是这样被浓缩着过完的。上天明明给了我几十年的寿数,我却过成了几十天,太不划算了!”

“那你回乡想好做什么了吗?”

“还没有。急什么!回来之前,我想在村里开个小书店,帮孩子们办个兴趣班什么的,在大城市里,不是都有这样那样的兴趣班吗?小孩子一放学都去了那里。”

“水仓玉市场太小了吧?”

“嗯。确实。指定赔本生意。我家里还是希望我回深圳,毕竟在外面才有活干。农村现在除了田地,没别的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陆小离站起来看着远方,“一定要做些什么吧?我们是现代人。如果只是单纯种地,有吃有喝,是不是脱节了?”

“脱节了也挺好啊!你看我现在每天吃得香睡得香,每天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时间好像回到小时候了,慢慢地、慢慢地一分一秒地过……”

9

那天谈天之后,陆小离就一直琢磨着怎么利用自己的书房。侯文和叶川每次来的时候,都不再满足与待在一楼喝咖啡吃点心了,他们更愿意待在二楼这间书房。大部分的书他们俩是看不懂的,但是他们在书房里却展现出了难得的安静。后来小一点的孩子们也爬上了楼梯,学着大哥哥们的样子,拿着书。

虽然陆小离没有什么市场和营销概念,但她对在水仓玉开书店这件事的基本判断却还是正确的。水仓玉村就一所小学,中学在镇上。全校的小学生加起来恐怕也超不过200人。水仓玉村人对小学的概念相当于升级版幼儿园。孩子太淘,有个地方管教管教也好。至于学到什么文化知识,水仓玉村人会认为这是非分之想。文化知识是到了中学才有的事。

陈亚伯只念过初中,当年也属于孩子王,顽皮成性,念不进去书,初中毕业就跟着父母去外地打工,全国各地也算跑了几个城市,近两年才到了深圳。现在他总说起过往,语气中带着后悔和自责。当年若是坚持念完了高中和大学,现在的他回乡来一定会有更好的作为。

“念完了大学,可不一定会回乡啊。”陆小离反驳道。

“你不也回乡了吗?”陈亚伯当仁不让。

“我……追求不同吧。”

“我追求的跟你一样。”陆小离却脸红了。她转过脸,过了一会说道:“我打算把我的书房当作一个读书室,给村里的孩子们用。他们要是想看书,可以来我这里看。书一律不外借。周末他们也可以来我这里写作业,不过没有辅导。”

“你这个想法好极了!不过,为什么不辅导?你完全可以的嘛,不像我……”陈亚伯激动地跳到她面前。

“我只打算做读书室,又不是补习班。”陆小离转身下了楼。陈亚伯追上来。

“我看,我们合伙吧。我脑子里刚刚冒出了一大堆的想法,我得一个个跟你说道说道。你拿拿意见。”

按照陈亚伯的提议,陆小离的读书室兼带兴趣班功能,村里有几个能吹善拉的老人由陈亚伯去逐一邀请来读书室担任兴趣班老师。老人们的手艺几乎失传,自家的孩子对二胡、笛子一概不感兴趣,这回却要在读书室被发扬光大,他们都乐得合不拢嘴。读书室在二楼,房间不算大。一周一次兴趣班。有几个孩子踊跃报了名。兴趣班在一楼授课,有时候也在哈老太太家。看起来是蛮热闹的。一开始读书室和兴趣班都是免费的,陆小离知道一旦收费,孩子们肯定被家长揪着耳朵拎回家去。陈亚伯也欣然同意她的做法。“这不是策略。收费不合适。再说收一点点,还不如不收。这些孩子没几年就去镇上上学了。”

陆小离和陈亚伯挨家挨户送去传单,自然有“不占便宜白不占”的家长欣然把孩子送来的,也有不愿“上当”的家长,也有“放养”管理的将决定权交给了孩子自己。总之,暑假过后,免费的“陆小离读书室”就正式使用了。

现在陈亚伯每周三次往陆小离家二楼的读书室跑,周末几个固定的孩子基本上都在这里。陈亚伯将咖啡换成橙汁端上来,孩子们都笑他。

“陈叔叔,你是不是喜欢陆阿姨?”

“别说!”陈亚伯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孩子们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转过头笑着继续看书。

村里的闲谈当然也随之而来。整个村里还没结婚的年轻人基本上就只有这两位了。其他年轻人年头就出门了,年尾的时候回来的时候身边也会带来一个外地人来认亲。中年人留在村里的已经不多了,大多是女人。剩下的就是老人和小孩。像陆小离和陈亚伯这样的单身大龄青年这样明目张胆地往一块凑,女人们隔山观火,倒是乐于有了新的谈资。陈亚伯在众人面前倒是从不推诿自己的感情,只是当着陆小离的面,他就怂了,什么也不敢说。

敏感的被爱者当然知道事态的发展全凭她一念之间,但她已经下定决定,此生不再为另一个灵魂死去活来,也不再经营什么婚姻、恋爱之类折磨人消耗人的东西。陆小离并不把话挑明,她只是每天把自己的头发梳成六十岁女人的样式,她也不怎么展露笑容。但在陈亚伯眼里,那正是成熟女人的标记。

陆小离有过爱情。那也许称不上是什么刻骨铭心的经历,但却让她明白了男欢女爱以及世事无常。男人们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爱一个女人,至少他在另一个女人身边也照样生活、吃饭、睡觉、欢笑……所谓一往情深大抵只是文人自恋自怜的把戏。生活现实得可怕,足以让人不寒而栗。那样的经历有过几次之后,陆小离默然不语,接受了命运加给她的功课。

陈亚伯也并不是一张白纸。早早出来做营生的他,风随雨转,也曾受过爱情的伤。女人们总是喜欢既成熟又有钱的男人,陈亚伯除了年纪以外,身无长物。接近他的女人大多带着浅显的目的而来,陈亚伯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可就算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女人们寻到更好的栖息地,很快也就自己走开了。他潇洒地甩甩头,一笑置之。

让陈亚伯暗自惊奇的是自从与陆小离接触以来,以前与他有过关系的女人,他一概记不起来了,连带着她们的名姓和容貌,全部成为一片远而又远的云雾。

至于陆小离这方面,她心门紧闭,就像她那古旧的发型一样,丝毫没有被震动。村里人发现陆小离的行为作风跟一个寡居的妇女差不多,衣服的款式也毫无可圈可点、可借鉴之处,她倒是更像本村上世纪的一个普通农妇。村里的妇人衣服总是随着网络和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潮流而改变,陆小离却一如既往,穿着黑色、深褐色、藏蓝色的衣服,从头到脚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纵使是夏季,陆小离也总是穿着过肘上衣以及长裤或及踝长裙。秋天一到她就换上了高领的打底衫,一年到头全身上下几乎只露出一张表情不多的脸庞。陆琴的穿戴反倒比女儿明亮些。她怕热,夏天的时候脖子、手臂都得露出来。

10

陈亚伯小时候跟着爷爷学了几年笛子,正好在兴趣班派上了用场。村里吹笛子的老人只有一个,快80了,家里总担心他,不让他出来。老人却坚持着没缺过课。孩子们回家吵着嚷着让家长给买跟竹笛的时候,曾经是村里对陆小离母女意见最大的时候。他们一度在田头口诛她,扬言要将她们母女赶出村子。直到老人拿出家里的三根笛子的时候,女人们的怒气才止住。逢着下雨,或者老人身体不太舒服,没法来授课的时候,陈亚伯理所当然就成了“代课老师”。他年轻,脑子又活,只是缺乏勤勉,现在却每天开始在家练起笛子来。

二胡班情况要稍好一些,因为有两个老师,想学二胡的孩子基本上自家都有一把老人用过的古董,擦拭一番,新手用着倒也合宜。

兴趣班和读书室一直都是免费的,直到第二年秋天。秋收的时候,陆小离那几亩地也有了收成,陈亚伯一个人要管自己家、侯文家地里的所有庄稼,已经没有机会喘气了。暑假的时候孩子们几乎每天都在陆小离家读书、写作业,兴趣班也照常。每天还要提供果汁、西瓜和风扇。水仓玉村里的人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以往,留守在老家的男劳力就会在村里找一些出门在外的人家,帮着收田地里的庄稼,挣上几百块钱的。这年,陆小离也打算请村东头的老李家男人来帮自家收割庄稼。老李的第三个女儿每天在她家写作业。

那天下午,陆小离一手牵着老李的小女儿,一手挽着陆琴,把小姑娘亲自送到她父母手中后,开门见山地开了个价,老李女人动心了。老李闷着头抽完了一袋烟,答应第三天去帮她收庄稼。陆小离道过谢,挽着陆琴回去了。在水仓玉村,她总是跟陆琴一块出门。

第三天一大早,老李就在陆小离家的田里忙开了。收割的农活至少需要三天时间。老李每天从清晨干到傍晚。快要完工的时候,陆小离和陆琴又来了老李家,她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老李的工价。老李女人接过去,打开来数了一遍,似乎觉得太多了。她看了看自己男人,从那沓工钱中抽出了一半。“我们花妞在你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给的工钱太多了,超过了我们这的市价。我们只能收一半。”

那天是陆小离来到水仓玉村整整18个月。也是她第一次在村里人面前露出笑容。陆琴婉拒了几次,老李女人坚持着只收一半工钱,陆小离最后离开的时候,花妞看见她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泪花。

陈亚伯来帮着做了些零碎活。这一年的收成挺可观的,陆小离开始像一个村妇一样,把粮食收进仓里,又晾晒了剩余的,准备拉到集市上去售卖。粮食售价极其便宜,农人辛苦一年其实挣不了几个钱,所以大家才扔下田地纷纷出门打工去了。去集市那天,陈亚伯一路跟不太了解行情的陆小离介绍着这些在他无比熟悉的信息。

“你喜欢看谁的书啊?”交谈间隙,陈亚伯冷不丁地问。

“哈代。”

“为啥?”

“他跟我一样,还乡了。也跟我一样,写了诗歌和小说。哦,不,我没法跟他比,他是大师,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我连给他提鞋都不配。”好像这是陆小离离开北京后,第一次谈起她以前所从事、所熟悉的那个行当。

“你是一名作家?”

“算不上。”

“你刚说自己写诗歌和小说。有否出版?我在哪里可以买到或者读到?”

“有一本小诗集,小说嘛,发表在几家杂志上,恐怕看不到了。”

那天集市上,陈亚伯心里默念着陆小离那本诗集的名字,唯恐忘记了。回家后他立即去网上订购了一本,同时还购买了哈代的所有能买到的小说和诗集。

“你写的太棒了!”陈亚伯如饥似渴地读完她的诗集后跑来跟陆小离宣布。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读过旁人的诗集,才会这么说。”陆小离冷淡地回应道。

“谁?还有谁写的比你的好?”说话方受到了打击,情绪明显不如刚才激昂。

“莎士比亚、博尔赫斯、奥登、RS托马斯、斯蒂文斯、洛尔迦、叶芝、弗罗斯特……还有一大串,你还要听吗?”

“你等会,我拿一支笔,记下来。”

“你研究这个干什么?”

陈亚伯真的拿来了纸笔,陆小离只好逐个给他再念一遍。陈亚伯回家后果然照单全买了回来。现在他隔三差五除了往状元坡跑,剩下的时间就是躲在家里读这些陆小离所看中的诗集。

图书室的藏书,其实陈亚伯并没有想过自己也去读一遍。等他读完那些诗集,重新踏上二楼图书室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珍珠一直在自己眼前,而他却被无知蒙上了双眼。陆小离家的书不外借,农忙开始前他每天都会来。

“以前没有发现读书的乐趣,只知道玩乐。这些年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寻找生命的意义和真谛。没想到……”哈老太太这几天不太舒服,一直卧床,陆小离端了一份饭菜送去,陈亚伯跟在她身后做着这番表白。

“生命的意义啊……”陆小离扶起哈老太太,把饭和水端到她面前。“我叫医生来看看吧,哈奶?”

“不了,不了,老毛病了。每年都得躺几天。不要紧。”哈老太太气息微弱的声音,只有贴近她耳边的人才能听得见。艰难地喂了疾病缠身的哈老太太吃下几口饭之后,陆小离又带上了她家的门。

“哈奶说啥?”陈亚伯问。

“她说没事。不过我还是打算去村西她儿子家一趟。看这样子,恐怕……”

“我陪你去!”

“我叫上我妈。”

“你刚才说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刚才说到那里了?”

“生命的意义。”

陆小离笑了一声。“活下去总会见识到你意想不到的风景。比如你,跌跌撞撞,活到今天,偶然发现读书的乐趣。比如哈奶,活了一辈子,也不愿麻烦儿女一丁点,老了病了,还在自己撑着。比如我,莫名其妙没有预料到会来到水仓玉并且成为村妇。比如侯文,他昨天跟我说他想要考清华大学,还有叶川,他说他将来要成为医生。”

“叶川明年就上初中了。”

“是啊!他二胡拉得不错。”

“你今天说的话好像是最多的……”

被陈亚伯这么一说,陆小离不作声了。刚刚回屋请陆琴一起去村西头哈老太二儿子家时,陆琴腿疼犯了,起不了身。陆小离服侍她上床之后,本来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再去的,但刚刚看到哈老太的情况,陆小离觉得事不宜迟。“有亚伯陪你,我放心。”陆小离关门前陆琴喊了一句。

此刻,二人第一次单独同行走在状元坡那条大路上。天色已晚,月亮从天上洒下清辉,照在说话的二人身上。乡间的夜晚,安静得能听见二人走路时的脚步声和衣服上轻微的摩擦声。陈亚伯听出同伴呼了一口缓慢而悠长的气。

“其实,我顶佩服你的。一个女孩子,带着母亲,独自生活……没有任何依靠……我也算走南闯北,从没见过这样的……”

“我早已不是什么女孩子,我在我家的定位就是顶梁柱。”陆小离从那句话里听出那个刺耳的单词“女孩子”,因此想要竭力反驳他。

“你就是一个女孩子,可能因为你太……”他本想说“要强”,但停顿了一下选择了另一个词汇,“因为你太不想麻烦任何人了,所以你才把自己当成家里的男人。”

“家里的确需要一个男人。不过我就是了,所以挺好的……”陆小离故意提高了声调,其实倒恰恰显示出了她的没底气。

11

哈老太太走得很安详。

那天晚上,她的二儿子载着陆小离和陈亚伯就来看她来了。那时候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二儿子说要送她上医院,她贴在儿子耳边说了些话,儿子就逐个给兄弟姐妹们打了电话。等到那家的5个子女都带着配偶和孙辈回来后,哈老太太才咽气。

“她说她不是得病走的,她是寿数尽了,也活足了,走的。”哈老太太的儿子对陆琴母女说。“我妈这两年,多亏了你们,她说她最后的日子过得很开心,每天有你们照料着,还有一大群孩子围着,她……”那姊妹5人泣不成声。

水仓玉村送走了哈老太太,村里好像一下子安静了好多。有那么一段时间,从田野上经过的孩子们也不来回追逐打闹了,干活的男女也没了笑声。哈老太太的离世代表着水仓玉村一个时代终结了。村人们以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哀思。

哈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孩子们很少来状元坡这里。等他们送走老人,回到房子里的时候,才发现屋子已经漏得不成样子,厨房的灶台积满了陈年的灰尘,蜘蛛网也结了好几个。但是她的衣服还是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衣柜里的,这些都是陆小离母女帮着做的。

女人们以来“陆小离读书室”接孩子为由,开始走进了这栋房子,并慢慢了解和喜欢上了房子的女主人。哈老太家二儿子找人来把母亲生前一直住的那栋破房子拆了,重新盖了一座二层小楼,在大门口挂上了“陆小离读书室”的牌子。钱自然是陆小离、陈亚伯和他三家合出的。

陈亚伯买进一些儿童读物和文具纸笔一类的小玩意儿,在一层开起了他的文具店。二层仍然是原先的读书室,不过规模比陆小离那一间大了三倍。还辟出了专门的笛子和二胡教室。现在水仓玉村的女人们要是在天黑前找自家孩子回来吃晚饭,一定是结伴往状元坡那边去的。上小学的孩子如果调皮捣蛋就会被送来状元坡,让“陈叔叔”用二胡收拾他。几乎没有人还记得有人曾经用“黑婆娘”私下里称呼过如今他们嘴里尊称的“陆老师”了,除了离开村子在外求学的侯文和叶川。他们俩每年回水仓玉,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往状元坡跑,跑到坡顶,望一望远处掩映在水草丛中的水塘,他们当年为了躲避大人的目光,曾从水塘那边的水土丘绕道来到陆小离家门口。陆小离第一次从水土丘疯跑过去的时候,只有大胆的侯文和叶川跟上去。他们一直跑到水塘边,陆小离躺倒在草地上,对着蓝天发笑。侯文试着躺下,也跟着笑。那一天,叶川第一次知道原来天空应该是躺着看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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