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和他的随从们已经彻底消失无影,失去发髻的海力布却仍像被掏空了灵魂一般,愣在原地未曾挪动一步。
身后发出的声响终于把海力布拉回了现实,他这才记起刚刚被自己救下的小白鹿,回过身去查看。
经历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小白鹿受伤的前腿再也支撑不住心神俱疲的身体,
跪倒在地上,无助的哀鸣着。
海力布这才发现,白鹿的前腿似乎不仅仅是扭伤,擦破皮的关节处已是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断裂的骨头。
他急忙想前去帮忙检查它的伤情,才迈了一步,就看见白鹿挣扎着想起身而不能,乌黑的眼珠里满是惊恐,充斥着疑虑和对于面前人类的不信任。
海力布停下了脚步,不能理解白鹿为什么还对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如此惧怕。
忽然想起手中还牢牢攥着方才割断发髻的匕首,心中暗骂自己驽钝。赶紧抛开匕首,摘下背上的木弓和箭袋,摊开双手,掌心向前,示意自己没有携带利器。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伤的很严重,让我帮你看看。”
海力布边说边用极为轻缓的速度慢慢靠近白鹿,虽然他并不能确定眼前的小动物是否能理解自己说的话,只希望柔和的语气加上善意的举动可以让小白鹿不再感到害怕。
也许海力布的真诚跨越了物种的隔阂起了效果,小白鹿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眼神不再闪烁,渐渐放下了戒心,急促的呼吸也开始变得平缓。
海力布来到了它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伤腿,仔细查看了一番。
“可怜的小家伙,你的腿断了,得赶紧敷草药包扎接骨。”
海力布平日里都习惯随身带些草药,是自己外出狩猎以备不时之需的急用。他下意识的摸索着袍子的内袋,才想起把皮囊落在了马鞍旁的挂袋里。
岱钦呢?
海力布这才猛地惊觉自己忠诚的坐骑不见踪影多时,就连刚才和哥哥蒙克千钧一发、剑拔弩张对峙的紧要关头,也并没有似往常一般现身护主,这可不像性情刚烈的岱钦一贯的作风。
难道岱钦变成了见风使舵的胆小鬼,因胆怯逃跑了?海力布不相信陪伴自己多年的好伙计会是这幅德行,用力吹响了只有岱钦才熟悉的口哨,召唤它前来。
岱钦并没有立刻现身,海力布有些慌神,担心好伙计遇到不测。莫不是哥哥蒙克射鹿不成,出尔反尔朝自己的白马下毒手泄愤?
他越想越害怕,扯开嗓子大声喊了起来。
“岱钦~~~岱钦~~~,岱...”
没喊到三声,白马终于悠悠地踱着步姗姗来迟。海力布又气又喜,搂住岱钦的脖子骂道。
“你跑哪儿去了,想吓死我呀!”
再三确认爱马没有受伤后,安下心的海力布伸手去掏挂袋里的皮囊,取了些草药出来,又对白鹿开口道。
“幸亏我随身备着些草药,不然这荒山野岭的,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救治你。”
他一边解释一边分拣需要的种类,忽然发现少了一味药材。
“可惜缺了一味治疗摔伤有奇效的接骨草,但也聊胜于无,总比放任不管强。”
海力布说罢把药草捏成一团塞入嘴中,为了让草叶中的药性混合生效,开始大口咀嚼起来。一旁的白马岱钦不时用鼻子碰他的后颈,温热的鼻息弄得海力布瘙痒难耐。
“岱钦,别闹,治病救命要紧。”
海力布没停下嘴巴,囫囵着声音埋怨好伙计,可岱钦好像充耳不闻,还是不停地骚扰海力布。
“岱钦,别闹啦!”
海力布有些愠怒,扭过头冲着好伙计发脾气。但岱钦似乎就是想让海力布注意自己,低下脖子将口中的一团花草放在了主人的面前。
接骨草!这不正是自己奇缺的那味药材吗?!
“好样的,不愧是我的好伙计!”
海力布一直以来都打心底里觉得,虽然岱钦是一匹不会说话的动物,但它身上展现的聪颖早已和自己心有灵犀。而今天这雪中送炭的神奇举动,更让他认定岱钦就是可以托付性命的好安达。
而更惊人的还在后面,岱钦注视了受伤在地的白鹿一会儿,竟屈起了两只前蹄,跪拜似的伏在地上,频频颔首,好像虔诚地行礼一般。
海力布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坐骑有如此的行为,甚至发现岱钦的眼角有晶莹的泪水,不禁感叹。
“连动物都会泪目心软,为什么人却学不会对弱者心慈手软呢?”
治伤要紧的海力布不敢再细想,拾起地上的接骨草扯碎含入口中,合着刚才的药草咀嚼成泥,吐于掌心。
“我现在要帮你敷药接骨,也许会有些疼,你要忍着点哦。”
海力布说罢轻轻抬起白鹿前腿,白鹿闭上了双眼,身体微微发抖,像是十分害怕。
“别怕,敷上药泥定会让你好受些。”
他将药泥温柔地涂抹于伤口及四周,白鹿身体一颤,似乎感觉到了药剂的温热传递到了患处,睁开眼睛看向眼前的人类,慢慢不再发抖。
之后海力布又从骑射服衣角边扯下几匹白布,仔仔细细地帮白鹿包扎完毕,看着白鹿腿上缠裹的厚厚绑带,终于对自己的手艺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接受完治疗,似是舒缓些的白鹿此时又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身子,但严重的伤势让它的行动十分困难。
“哎哎,别动,我给你涂的又不是神药,哪有这么快就能痊愈。”
海力布知道以目前的状况,白鹿根本无法自己行走,久留在这深山老林中说不定还会遇到危险,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热心肠的继续提议道。
“这样吧,不如我带你回草原,等你在部落里把伤给彻底养好了以后,再送你回来?”
说完海力布伸手想扶小白鹿,也不知道它是否理解了海力布表达的意思,用头顶开了海力布的手臂,坚持着不愿继续留在原地,硬是勉强着支起了身体,一瘸一拐地朝森林深处的方向走去。
“哎,你不能走,危险!”
海力布有些着急了,刚想跨步上去拦住小白鹿,却忽然像被定了神一般愣在了原地。
只见踉跄着迈腿的白鹿,步伐慢慢不再跌跌撞撞,颤巍巍的身体也开始不像之前摇晃。那伤势严重的前腿似乎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
这样的场面彻底超出了海力布的认知范围,惊讶得哑口无言的他反倒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留下眼前的白鹿。
“我不记得接骨草有如此神奇的疗效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海力布看向身边的白马,岱钦此时也站起了身子,喷着响鼻望着白鹿离开的方向,未曾挪开视线一下,像是在和它道别。
海力布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没有和白鹿说再见,待到回转视线找寻白鹿的时候,发现它一跃从盘根错节的大树旁跳上了低矮的山坡,身姿轻盈,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伤害一样。
“小白鹿,你真的要走啊?!”
白鹿听到海力布的呼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着救助过自己的人类,眼神中似乎带有一丝感激,亦或只是海力布一厢情愿的错觉。
“我不强留你,不过森林里危险重重,你要小心啊!”
海力布挥手朝白鹿道别,小白鹿这次像是听懂了一般弯了下脖子,似乎在向他致谢告别。而后,便随着周身散发的淡淡白光,隐去在森林的深处。
望着白鹿远去的海力布有些怅然若失,心里既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一般轻松了许多,却又像丢掉了珍视的东西一样空落落的。
对,自己还失去了最看重的发髻,一晚上手忙脚乱的折腾让他差点就淡忘了这件事情。凉风刮过,像是故意般,吹散了海力布的发带。
一头长发随风翻卷,提醒他在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这个慢慢长夜的跌宕曲折。
当海力布骑着岱钦走出森林,快要回到部落的时候,晨曦已经悄然间洒向了茫茫大地,但周围的一切仍然沉浸在安睡的宁静中,没人知道遥远的密林深处发生了什么。
“顽劣的小子,怎么不长记性。”
当海力布牵马来到马厩边的时候,哈沁夫人不知何时早已立在了围栏边,心不在焉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出现。
“让你父汗知道你屡教不改,不得狠狠惩罚你。”
哈沁夫人看着灰头土脸的儿子,用严肃的口气批评道。手里却接过岱钦的缰绳,引马入栏,并朝马槽内添加了几把草料和黑豆,岱钦喘着粗气,大口吃了起来。
“快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灶上有煮好的奶茶。”
海力布并未听清母亲的絮叨,只是不经意地应了一声,转身朝自己的帐房走去。
“等等。”
哈沁夫人叫住了自己的儿子。
“别忘了,编织得再好看的发髻,也只不过是一缕头发。”
原来母亲早就注意到披头散发的海力布额前缺失的东西,她并不在意儿子失掉发髻的原因,只是波澜不惊地微笑着留下了一句话。
回家路上到现在都不曾开口的海力布,听到母亲的劝导,内心再次受到了触动,转过身看着母亲哈沁。
“额吉,真的...有长生天吗?”
“傻孩子,天地万物皆由长生天创造,我们,都是他的子民呐。”
“那长生天也创造了这世间的善恶吗?”
海力布一脸认真地向母亲请教起了心中的困惑。
“世间本无善恶,一切存在都有它的道理,你只要记住,是非因果,长生天,都会看得到。”
母亲的回答并没有解开海力布的疑问,但哈沁所说的道理,竟和父汗伊勒德教导自己的话惊人的相似。
这是巧合吗?海力布没有答案。
“快闻闻你身上的味道,赶紧去把自己弄干净吧。”
哈沁夫人半开着玩笑,不由分说地把蓬头垢面的儿子朝帐房的方向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