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爬过了地平线上层峦叠嶂的山脊,跃上了晴朗的天空。部落的人们纷纷走出了各自的帐房,呼吸着春天带有独特青草香味的气息。
大王子蒙克的帐房依旧没有半点动静,但其实自从深夜狩猎归来的他,一秒钟也没有合过眼。
蒙克斜倚在自己的炕上,高度亢奋的神经促使他整夜不能入睡。对面的墙壁上,海力布的发髻被他用贴身匕首牢牢地钉在最显眼的位置。
大王子心花怒放,一遍又一遍欣赏着自己夺得的战利品,这是他一生中难得的高光时刻。
也许有人会对他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下作行为不齿,但蒙克并不在意这些他认为不必拘泥的细节。
而此刻,眯着双眼轻捻胡须的蒙克,心中来回盘算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才能让小小的发髻发挥出它的最大价值。
房外一阵节奏强烈的战吼声打断了蒙克的思路,那是部落的摔跤场里,几名博克好手正在进行日常的训练。
艳阳高照,博克手们挥汗如雨,用整齐划一的呼号一遍遍地练习步法,强健身形。扬起的尘土在四周弥漫,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荷尔蒙气息。
蒙克呶嘴皱眉,嫌他们打扰了自己的兴致,轻声咒骂起这些在他心里只配称作莽夫的粗人。
正想差人去叫他们安静一会儿,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禁佩服起自己的聪明才智来。
拿定主意的蒙克跳下炕头,飞速穿好衣服,猛地从墙上拔出匕首,打开了房门。
日晕直射在还未适应室外光线的蒙克身上,他却毫不在意。甚至把它当作长生天赐给自己的福祉般倍感惬意。
心中美滋滋的蒙克愈发变得趾高气昂,背着双手,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摔跤场的旁边。
全神专注于训练的选手们并没有发现大王子的到来,这让蒙克很是不满,开口便酸溜溜的挖苦起他们来。
“尔等莽夫,何必白费苦工。有些人天生就是赢家,任你们再拼命努力也超越不了。”
蒙克的口气咄咄逼人,这灵机一动的开场白给了他极大的心理优势,让他甚为满意。
可惜博克手们历来在部落中受人尊重,地位崇高。除了臣服于大汗以外,见到王子也可不必卑躬屈膝。
“蒙克王子,海力布的确天生神力,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领头的博克手反驳得一针见血,惹得身旁的兄弟们听了哈哈大笑。
“海力布算什么!我说的是我!”
蒙克见大家曲解了他的意思,急的连忙解释起来。
“你?!笑话!”
听见蒙克的话,众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领头者又道。
“我们虽然败在了海力布的手下,但起码还有挑战他的勇气。”
别的博克手也忍不住跟着反唇相讥。
“你身为兄长却只会嘴上逞能,连和他过招的胆量都没有,凭什么在那儿说三道四?”
蒙克有些急眼,不自觉的又摆出了大王子骄纵的秉性,为自己辩白。
“哼哼,无知!我那是不想抢他风头,虽然海力布不是我的亲弟弟,但既然是他的成人庆典,总要给他留些面子不是?”
博克手们只凭赛场上见真章的实力说话,对蒙克苍白的强词夺理,毫不客气的进行了回击。
“大言不惭,那你倒是找个机会和他比试比试啊?”
“就是,嘴上功夫蒙克王子称第一,我们倒是都没有异议,对吧!”
众人又是哄笑一堂。
“放肆!”
讨不到什么便宜的蒙克涨红了脸。不过他也料到,仅凭口舌之力肯定无法让这些高手们心服口服,遂决定亮出王牌。
只见他从袖袋中掏出海力布的发髻,哗地举在一众壮汉的面前。
“有眼不识泰山的无名之辈,还不快快见过乌珠穆沁草原新诞生的博克冠军!”
太阳从一片云朵之后恰到好处地跳出,正好将刺眼的强光照射在蒙克紧攥的发髻上,一时间让人无法睁眼。
大家揉揉眼睛后,再定睛察看。虽然无法肯定蒙克手中的头发如他宣称来自海力布,但那编织发髻绸缎的颜色和款式,却真真和二王子佩戴的别无二致。
所有人惊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各自的所见,整片摔跤场鸦雀无声,半晌没人开口说话。
蒙克看见自己的计谋得逞,内心的狂妄更是瞬间膨胀得无以复加,声音中的得意与嚣张显露无疑。
“怎么?这回哑口无言啦?!”
可没等他高兴过三秒,一众博克手们突然跟商量好似的,爆发出更加响亮的笑声。
“哈哈哈哈!蒙克,摔跤冠军我没见到,你编辫子的功力倒是渐长啊!”
“别说,模仿得还真像!”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完全没有要停止吐槽的意思。
“没错,我看你就跟着乌云老阿妈好好学学纺纱织布,说不定也能成大器!”
“哈哈哈哈哈哈~~!”
蒙克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被质疑发髻来历的真伪,也怎么都料不到自己认为手拿把钻的炫耀资本,会演变成别人口中的边角笑料。
渐渐控制不住态势的他变得气急败坏,手舞足蹈地申辩。
“你们看看清楚,这确确实实就是海力布的发髻!是我赢了他,亲手从他头发上割下来的!”
激动的情绪更容易让人觉得是因为心虚而想掩盖事实,博克手们已经不想再跟大王子这般毫无意义的纠缠下去。
“蒙克,你自己说的,有些人天生就是赢家,再怎么努力,也超越不了的。”
“大王子,有功夫弄这些旁门左道,不如和我们一起刻苦练习吧。”
也有人想要劝解蒙克迷途知返,但现今这些善意的话语在他看来也和羞辱无异,他开始暴跳如雷。
“我才不稀罕呢,你们这些无脑莽夫,凭我的才智一个顶你们十个!”
众人见蒙克还是执迷不悟,知道多说无益。领头的博克手叹了叹气,转身离去,其他人也摇摇头跟着慢慢散开。
人群中出现轻声的交头接耳,虽然已经刻意压低了嗓音,但依然顺着吹过的风向飘进了蒙克的耳朵里。
“伟大的伊勒德汗怎么会有这样的长子?要是他继承了大汗王位,乌珠穆沁草原可要不太平了。”
“大汗岂能这般糊涂,你们没听传言说,日后必定是二王子海力布继承汗位?”
乌珠穆沁草原王位继承的话题,从伊勒德迎娶第二任妻子哈沁,并诞下次子海力布之后,就变得十分敏感。
原本长尊弟幼也无可争议,但随着海力布日渐成熟,表现出的卓越才能也慢慢盖过了张扬跋扈的兄长蒙克的风头。
流言四起也并非空穴来风,只是明面上大汗伊勒德身体还算硬朗,也从未在公开场合下盖棺定论,因此大家对于这个话题始终讳莫如深。
而早前成人庆典上海力布的技惊四座,不禁又让传闻甚嚣尘上。
“少说两句吧,要不是蒙克出生的时候,母亲早早难产去世...他也怪可怜的。”
幸而终于有人开口示意,及时制止了话题的继续发酵。
但此时已经一字不落地将对话听入耳中的蒙克,对这些闲言碎语感到无比的厌恶。他孤零零地愣在原地,身为王子却被旁人在茶余饭后嚼烂舌根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一想到身为长子,却处处不受重视,甚至可能失掉原本就天经地义属于自己的王位继承权,心中对于这个异母胞弟的憎恶之意陡然暴涨。
仇恨的情绪在蒙克的内心中,如春风拂过的乱草一样野蛮生长。顷刻间又如熊熊烈火把望不到边的绿意焚烧成无垠荒原。
他死命地紧咬牙关,攥牢的拳头似是想把海力布的发髻捏碎。
“该死的海力布!!!”
伴随发自肺腑的怒吼,蒙克使劲把发髻摔到地上,抬脚上前狠狠地碾了几次,编织发髻的白色绸缎立刻在泥泞中失去了亮丽的光彩,变得污浊不堪。
可即便这样,也不能让歇斯底里的蒙克解恨,他又用尽浑身气力提腿把发髻远远踢飞才作罢。
发泄了一通的蒙克这才喘着粗气,忿忿不平地甩手离开了摔跤场。
四下无人的场地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没有人注意到大王子方才,那样貌可怖的歇斯底里,就如同没有人注意到被踹到摔跤场边,木围栏柱下的发髻一样。
旋风卷起飞扬的尘土,也快要吹散被胡乱折磨一番后的白色绸缎。
一阵节奏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由远及近,那是杖节敲击地面发出的声音。一位老者慢慢迈步到围栏边,逆光下看不清他的面庞。
他弯下腰,从宽大的衣袍袖子里伸出一只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缓缓捡起凌乱的发髻。
在轻轻拍掉上面沾染的泥土后,将其小心翼翼的包裹进皮囊,收入袍子的内袋里。
杖节撞击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慌不忙,由近及远,老者消失在拐角的帐房后。
摔跤场再次安静了下来,除了少了发髻,一切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