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风掠过部落,年迈的伊勒德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往领口里缩了缩脖子。他捋起花白的胡须,脑子里回想的那些陈年往事,终于被打断了思绪,他这才发现自己竟身处室外。
如何吃完的晚餐他已印象全无,只记得好像跟夫人哈沁吩咐过,自己想独自出来散散步。
也不知道凭着下意识,漫无目的的踱步了多久。反正伊勒德内心最不愿意被触碰的尘封记忆几乎都被一一揭开、翻涌得清晰无比,就像那些人和事只是昨天刚经历的一样,叫人唏嘘。
也许是长生天的刻意安排,又或许是大汗的刻意为之,停下脚步的伊勒德正巧来到了长子蒙克的帐房门前。
透过纸糊的窗户,帐房里透出幽幽的烛光,伊勒德知道儿子还没有睡下,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进去与他打声招呼,这对父子已经太久没有用父亲与孩子的身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
伊勒德明白,蒙克变成今日这般乖张跋扈,身为父亲的他要负最主要的责任,若不是他在蒙克幼年无底线的宠溺,若不是年轻的自己醉心于征战杀伐忽略了儿子需要关爱的感受,若不是自己权衡再三咬牙作出的那个决定...
在大汗的心里,其实早就无数次地向自己命途多舛的长子认过错。但不善言辞表达的伊勒德,却始终无法在面对面的时候,亲口对着蒙克说上一句抱歉。望子成龙的大汗只有用更严厉的管教,来表达作为一个父亲的爱。
但今天,伊勒德似乎鼓起了勇气,愿意放下身段。他想解开蒙克和自己如一团乱麻,纠葛缠绕了多年的心结,想在风烛残年,努力做回一个合格的父亲。
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伊勒德探步上前,用指节轻轻叩响了蒙克帐房的木门。
等待了片刻,屋内并没有任何回应。
伊勒德再次用稍大些的力气叩门,虽然依旧无人答应,但未上锁的房门这次却吱呀一声被推开,站在门口的伊勒德环视了一下屋内,儿子并不在其中。
这么晚了蒙克会去哪里,让伊勒德不禁有些好奇。大汗迈腿进入室内,轻轻掩上了木门。
蒙克的帐房并不算小,室内摆放的用具也算符合他大王子的身份地位。只是炕头边裹成一堆的被褥衣物,餐桌上横七竖八的杯盏酒器,无不让这个宽敞的空间看上去显得有些凌乱。
但伊勒德的视线一眼就锁定在了帐房东南角的一个木质神龛上。不仅因为那神龛上的烛火是屋子里的唯一光源,更因为上面供奉的人,就是蒙克的生母,自己的亡妻,诺敏。
母亲的牌位被恭恭敬敬地供在神龛最高的位置,红木灵牌上烫金的蒙文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两只长明的白烛各立一侧,素雅庄重。中间的香炉上,三柱清香整齐的插于堆积如小山包的香灰之上。从燃烧的位置来看,显然是不久前刚被人祭拜后添上的。
这井然有序的神龛与周边杂乱的格局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许久没有深入了解蒙克私下生活的伊勒德不禁有些讶异,但更让他吃惊的是,摆放在神龛台边的一幅羊皮画像。
虽然还未彻底完成,但伊勒德不难看出,这小小的羊皮卷上镌刻的画中人,分明就是诺敏!
蒙克不曾见过自己的生母相貌,也只是从父亲和旁人的描述中听说过诺敏生前有多么沉鱼落雁、美丽动人。而眼前用匕首刻出的,这画中女子的惊鸿一瞥是那样栩栩如生,像极了诺敏一颦一笑间的神韵。
伊勒德捧着画像端详了半天,默默流下一行浊泪。不知是因为动情于蒙克不为人知的念旧,还是悔恨于自己风烛残年的善忘。
他想起了一个很久没有拜访过的地方,在那里,也一定能找到儿子蒙克。伊勒德轻抚了一下画像中诺敏的脸庞,把羊皮纸端正的放回桌上,转身步出了蒙克的帐房。
诺敏的墓就葬在离部落不远的一座山坡上。每天都能望见坡下蜿蜒流淌的河水经过奇源部落时泛起的粼粼波光,那是她生前最爱的景色之一。
伊勒德艰难地迈步爬上坡顶,不出所料,蒙克果然静坐在母亲的墓前,望着夜色下的河水出神,两手环抱着膝盖,一语不发。
伊勒德有多久没来看过诺敏,连他自己都快不记得了。时间好像能无限放大人心的善变易忘,哪怕重如生死离别的场面,也能在星河流转中淡了颜色。他不晓得,面对此情此景,应该怎样开口与蒙克交流。
倒是蒙克发现了突然出现的父汗,率先打破了沉寂。
“这里阴冷湿寒,父汗年迈,有事差人唤我便是,何必劳神专程前来。”
看似关心的语句,从蒙克的口中蹦出,却透着冰冷和不以为意。
“你额吉的生辰,就快到了吧。”
伊勒德没有在意蒙克的语气,希望诺敏的在天之灵能帮助他融化和儿子之间的坚冰。
“你看要置备哪些用品,父汗与你一同操办可好?”
“不烦父汗费心,蒙克独自祭扫多年,早就习以为常。”
蒙克并不领情,对于自己独处的空间突然被打扰感到有些排斥。
“部落事务繁杂,分身乏术,是父汗疏忽大意了。”
伊勒德继续放低姿态担承道。
“乌珠穆沁的闲事可有管得完的一天?今时侥幸记起,明日便又忘记,父汗疏忽的何止这一次。”
蒙克继续挖苦伊勒德,丝毫不留情面。
“父汗确是老了,若不是哈沁好意提醒,险些一错再错下去。”
伊勒德知道蒙克不喜欢这个后母,特意想让他了解哈沁的良苦用心。
“到了正生辰的日子,她会带着海力布,和父汗一起随你祭拜你额吉。”
“哼!又是她。谁稀罕假仁假义的同情。”蒙克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难看,“父亲身为堂堂乌珠穆沁大汗,现在竟也要听一对母子的耳提面命吗?”
一听到伊勒德在母亲的墓前提起哈沁和海力布,蒙克就气不打一处来,话也越说越难听。
“蒙克!注意你的语气!”
伊勒德被蒙克激得有些动气,不自觉地抬高了声调。
“哈沁毕竟是你母后...也别忘了海力布是你的同胞兄弟。”
发现自己不经意又对着儿子居高临下,伊勒德又稍稍收敛了一下口气。
“是啊!我这同胞弟弟的成人庆典,父汗倒是牢记于胸,尽心尽力,不曾遗忘啊。”
伊勒德搬出大汗的威严不仅没有震慑住儿子,三番两次提到海力布反而让蒙克铁了心要跟父亲抬杠到底。
“想当初,我成年之时,何曾见过草原所有部落皆来朝贺,这般阵仗,如此场面,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蒙克偷梁换柱的揶揄完全不能让伊勒德接受,他为自己申辩道。
“不同时期岂可相提并论,彼时战事刚刚结束,百废待兴,但如此捉襟见肘之下,为父也问心无愧,不曾亏待于你。”
的确,虽然规模不比现在,但当时的伊勒德也确实为蒙克的成人庆典下了一番功夫。
“好一个问心无愧,那昨日下午,海力布仗势欺人,对我和属下颐指气使,可见父汗出面主持公道?”
而蒙克心中怒气的缘由,可不只是父汗不肯为自己多花些银两这么简单。
“那达慕比赛唯一能体现公道的就是实力,技不如人岂能还有理由强词夺理?”
伊勒德被咄咄逼人的儿子惹得也开始真的不悦了。
“只有懦夫才会不敢正视自己的不济之处!”
“所以父汗现在是专程又来羞辱我一遍吗?”
蒙克不明白对于严父的来说,不断地鞭策是爱的表现。
他也永远不会忘掉伊勒德当年的决定,对年幼的他造成的伤害。
“你!”
急火攻心的伊勒德抬起了右手,但停在半空的手臂迟迟没有挥下。现在这针锋相对、怒目相视的局面并不是他来诺敏墓前的本意,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弥补和蒙克间那看似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
“怎么?父亲是要亲自动手修理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吗?”
蒙克站起了身子,面不改色地立于伊勒德的对面。大汗原本伟岸的身躯在岁月的摧残下,早已不如两个儿子挺拔,也不见了一言九鼎的王者气势。
“问心无愧?!在额吉的墓前不知父汗哪里来的底气!”
蒙克见父汗被自己戳中软肋,继续不依不饶。
“父汗索性为了乌珠穆沁草原太平永固,当着额吉的面,将我这个不入您法眼的儿子逐出部落,岂不更加痛快!”
“你!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伊勒德被蒙克心中吐露出的怨念惊得发抖,他不敢相信儿子是跟自己有多大的仇恨才能说出这样忤逆的话。
“反正您也不是第一次了,难道不是吗?”
蒙克的回答字字诛心,噎得伊勒德顿时不知如何再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
他不再开口,甚至有些后悔来到这里,一阵沉默后,便转过身独自离开了山坡。
心结非但没有解开,却反而使得彼此的嫌隙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仇恨吞噬着蒙克心中仅存的最后一点善念。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落在自己头顶和母亲墓碑上的蒙蒙细雨,只是在脑中不断闪回着十几年前让他刻骨铭心的那一天。